右表
这世界上有多少人,会把手表戴在右手?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从我开始学会戴表、学会遵守时间,配合他人的存在而生活之後,几乎很少看过有人和我一样,把手表戴在右手上。
第一次发现这件事情,是小学上到时钟那一课的时候,老师交代全班同学都要带手表来。为了这堂课,我还任性地要求当时刚和爸爸离婚的妈妈,替我准备一支表。那是我第一次戴手表。
在班上同学形形色色的腕表当中,不止我那支路边摊的表显得寒酸,更令我震惊的事情是,班上所有人,都把手表带在左手上。
那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就像你很自然地走进一座公园,抬头却发现公园里的人都抬头看你,彷佛你不该走进这个地方一样。即便你什麽也没有做,光是「和别人不同」这件事本身,就足以让你感觉自己好像做错了什麽事。
年纪渐长,我依然没有改掉把手表戴在右手的习惯。
虽然後来我渐渐发现,左撇子会把手表戴在右手上,外观看起来就和我一样,这稍稍消退了我一点孤寂感,虽说这世界的左撇子一样少得可怜。但即使如此,本质还是不一样的,我是个地道的右撇子,但我就是习惯把表戴在右手。
大部份的同学、同事,偶然瞥见我把手表戴在右手,却用右手写字的时候,总会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盯著我:
「你干嘛不把表戴在左手啊?」、「这样写字不会很难写吗?」他们总是这样吃惊地、带著一种理所当然的口气问我。
一开始我还会试图和他们说明我的感觉,向他们表示把表戴在左手让我觉得不舒服,觉得左手多了什麽东西般很不自在。所以即使右手的表确实会在写字时敲到桌面或键盘,但是比起左手的异物感,我宁可忍受这种不便云云。
但次数多了,我发觉我没办法让他们理解,这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简单来讲,对我而言,把表戴在右手对我来说,就和一般右撇子把表戴在左手一样,是再自然、再浑然天成不过的事情,我实在无法以言语解释。
之後有人问起我这件事,我便学会微微一笑,把戴著手表的右手藏到桌下,小声地说声:「嗯,我的习惯比较奇怪。」
我和他的相识,也是因为这件事情而起。
大概是小学时受到的屈辱,大学毕业以後,我阴错阳差地进入了亲戚的表行工作。不是多大规模的表行,在乡下的小镇占了一块小地方,有时也帮附近的乡亲修修表、调调眼镜之类的,偶尔也卖一些周边的产品。
我的工作是替客人选表,解说各种不同厂牌手表的优缺点,简而言之就是业务员的性质。薪水虽然不高,但还足够养活我和我高龄的母亲。
在表行工作的时候,我是不戴表的,倒不是老板要求,而是我戴右表的习惯,会让客人觉得怪异。与其让人问东问西,倒不如什麽都不戴来得自在。
「这一款的腕表好像不错,有金色的吗?」
他来表行挑表时并不是一个人,他的身边,跟了一位长相甜美的女性,相当亲腻地挽著他的手臂,任谁看了都知道他们关系不凡。
男人推开门的声音很轻,他用很有礼貌的声音,向我指了玻璃柜里最右边的表,那是一副对表,男表是银色的宽面表带配上金属质感的扣环,女表则是秀气的银色细鍊搭配点缀的水钻。价格不是很贵,但是相当受欢迎的一副对表。
「这款只有这个颜色喔。」
「这样啊……没关系,可以请你帮我把拿出来,让我看一下吗?」
「咦——小世,你要挑这一款喔,可是我觉得这款很俗耶!」
我低头把玻璃柜打开时,听到女子挽著他的手臂抱怨。我注意到他并没有戴表,倒是女子戴了一支蓝白相间的镶金仕女表,好像是去年热销的款式。当然,她是戴在左手上。
「是吗?可是,我觉得这很搭我们新家的风格。」
他用温柔的嗓音对著她说。基於业务员的精神,我当然立刻顺水推舟,向他们介绍这款表有多受欢迎、多受年轻的夫妇喜爱,已经卖到快断货只剩这一副了之类的场面话。
他始终用平静的声音听我说话,说话的时候,他的眼睛一直看著表,不带喜爱也不带厌恶地点著头,等到我说到一段落,他才会插话问我一些问题。比如像是防水、保固期间等等的务实问题。
等到大致都满意了,他仍然用不带感情的表情点点头,温和地说:
「我可以试戴看看吗?」
「是,请随意。」
我赶快说。但是那个女子一直挽著他的手,好像对男人不顾她意愿,执意要买这副对表有点不满的样子,还嘟著小嘴。他有点无奈地看了她一眼,露出应该算是男人宠爱任性的女人那种标准神情,然後把视线转过来面对我,
那瞬间不知为何,我的心口跳了一下。才发现这是他进来挑表後第一次直视著我:
「不好意思,这样不方便,可以麻烦你帮我戴上来吗?」
他说著,我立即点头,顺势移开了他始终温和的视线。他就对我伸出了右手,
「啊,要戴在这一手上吗?」
我以为他是左手被女人抱住,所以乾脆先戴在右手。但是他摇了摇头:
「不,我本来就习惯戴这一手。」
「先生是左撇子啊?」
我反射地说道,从事表行业务员这些年,我也遇过很多这样的状况。但是男人却笑了一下,我从他的笑容中,查觉到些许的苦意,极淡极轻的,却让我看得呆了:
「我是右撇子。很奇怪吧?」
旁边的女子立刻接口:
「小世,你还把表戴在右手啊?不是说要改掉这个习惯吗?这麽贵的表戴在右手的话很容易敲坏喔!」
「敲坏了,我们再一起来买一支吧!先生,麻烦你。」
不知道为什麽,我的心安静地跳了一下,看著他再度向我伸来,平和不带威胁的右臂。
我把表拿在手上,把表面放在他的手腕上,抑止住微微加快的心跳,他为了方便我戴表,把整只手悬空在玻璃柜上。
我微微侧著头,把银白色的表带圈住他手腕,他的手很漂亮,有我可以想像的,所有男性的手所能拥有的优点。
厚实、强壮,肌肤微微晒成古铜色,一用力起来,隐约可以看见形状适中的肌肉,这是天下女性都会向往的,足以保护她们一生的手臂吧!我这麽想著。
这时女子也放开了他,自己拿起另一支表戴到左手上,把白皙的像纸一样的手臂放在店里的聚光灯下旋转,挑剔地检视著。不知是不是因为有了私心,银白色的对表圈在她的手上,竟然我觉得强烈地不对劲起来,甚至还希望他们不要买下这副对表。
但身为业务员,这当然不是我该有的念头。我依然尽职地在价格上倾尽推销之能,最後女子好像也终於妥协了。
或许她本来就不是多讨厌这副对表,就和我见过许多来买对表的男女一样,一方的异议,只是为了试探对方对她的意见有多重视而已。
「要包装吗?两位该不会是新婚吧?」收下签帐单时,我抱著玩笑的语气,说了店家的客套问候,但却听见自己的心跳微微加快了。
「啊,是呀。下个月初。」
男人用他一贯的温和笑了一下,我的心跳很快就回到原来的速率。
他们直接就戴著那副对表出了店门,我一路送他们到门口,替他们开了门。我的视线落在男人戴著表的右手上,一时竟移不开目光。
男人似乎察觉到我的视线,失笑似地扬起唇角:
「果然,戴在这手很怪吧?对表好像也变得不太像对表了。」
他说。我不自觉地抚了抚自己的右手臂:
「不会,一点也不怪。」我小声地说著。
他难得露出了有些惊讶的表情,抬头看了我一眼。但很快就被女子挽著转过了身,消失在对街的一台轿车里了。
那之後,我开始戴著表上班,当然是戴在右手上。虽然果然如我所料,引来不少客人包括老板在内的询问,但大概是知道世界上某一角还有人和我一样,而且还是个得到幸福的人,所以信心也大了点吧?
又或者是,我期待著另一个人,能够看著我戴在右手上的表,对我说:「你也把表戴右手吗?真巧,我也是呢。」
戴著表上班的三个月後,我又遇见了他。
这次他是一个人来的。推开门时的声音一样很轻,他的脸上,也还是挂著那种浅浅的、看不出情绪的笑容。只是比起上次来,好像多了一点沧桑的气质,或许该说是疲累吧。他的右手上,还是戴著当初在店里买的对表。
「你好,我可以为你服务吗?」
掩饰自己不自觉加快的心跳,我快步走了上去。戴在右腕上的表晃过他眼前,但他好像心不在焉的样子,完全没有注意到我的细节,只是开口问道:
「我想买女表,适合当礼物的那种,有哪一款比较合适?」
我心中闪过数种猜测:
「是送给老婆吗?」
「啊,是。」
他抬起戴表的手,按摩了一下太阳穴,好像我的这个问题让他更加疲累似的。
「那麽,我推荐这一款女表,可以搭配秋装……」
我一边解说著,一边挪动视线看他的手腕。他的手还是很美,戴著表的右手,在表带移开时隐约看得见晒痕,看来他一直把表戴在右手,没有换过。他的十指很修长,指节的痕迹异常清晰,和他的脸一样轮阔甚深,给人一种深沉的安心感。
结帐时,我看著还在搓揉著人中的男人,终於忍不住问了:
「尊夫人的对表应该还好吧?」
他有点讶异地看了我一眼,视线终於移到我的脸,露出思索的表情。我赶快补充说:
「啊,不好意思,我就是上次替你们挑对表的业务员啦,还记得吗?」
他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随即恢复那种平和的安然,浅浅笑了一下:
「她用得很好。倒是我这支,表面已经被刮坏了。」
他抬起右手来,苦笑著瞄了一眼。我相当能理解这种状况,因为我的表也经常刮坏,毕竟和做事的手是同一支,所以经常会碰撞到,常常过不了多久就得换一只表。
「要不要考虑换支表面小一点的表呢?或者加上防撞杆。」我建议。
「不了,戴在这手的话,不管怎麽样都会撞坏吧。」
他微笑著看了我一眼,视线掠过了我的手臂,随即停在我的右手上。我缩了一下,用左手护住了自己的表面,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麽要这样做,这种感觉就好像,一个藏了很久的秘密,忽然被最不想让他知道的人发现了一样。
「你是左撇子吗?」他开口问我。
「不,我是右撇子。」我很快答。
「你习惯把表戴在右手?」
我深吸了口气。「嗯,是啊,很奇怪吧?」
我看见他愣了一下,然後他笑了。
「不会,一点也不怪。」
他十分斩钉截铁地对我说。
短篇 右表 中
我一直相信人和人之间的缘份,是很奇妙的东西。有些人明明是夫妻,但缘份却浅的像擦肩而过的路人一样,就像我的父亲和母亲。但有些人,仅仅是数面之缘,却可以因为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彼此牵系在一起。
男人之後又来到店里,好像就在他的妻子生日後隔天,他一见到我,就说他的表坏了,还举起了右手给我看。我一看,果然表面整个碎裂了,连时针也断了。
「怎麽回事?」
「这个,和她起了一点争执,不小心敲碎了。」男人平静地说。
挑选他的表的过程中,我听他断断续续地描述著。好像是妻子生日那天他晚归,所以来不及赶上妻子期待已久的餐厅订位,所以她雷霆大怒,那支买来送她的名表也进了路边的垃圾筒。
他越说越多,可能只是把我当成男性的对象,倾诉一些男人之间的怨言之类的吧。
我解下他破碎的表,开始寻找自己心目中合适他的表,後来选了一支咖啡色的皮制宽带腕表,上面有帅气的小钢钉。他好像也不讨厌的样子,灵巧地把他戴到右手上。
这是支相当粗犷的表,我发觉自己在不知不觉间,选了一支和他与妻子选的对表风格完全相左的表。这麽一来,怎麽看都不再是对表了。
「你结婚了吗?」
像上次一样,他把表直在带在手腕上出店,临走前他这麽问我。我回答:
「不,还没有。」
「这样啊,这样也好。男人啊,还是不要太早结婚比较好。」
他有些自嘲地笑笑,但我看得出来,那笑容本质上是愉快的。
他把他的名片递了一张给我,和我交换了一张过去,我看了一下,是城里的产物公司,职位是副理,算是相当有头有脸的人物,名片上面有他的电话和公司地址。
「如果表又敲坏了,再来找你买吧!」他说。
我把那张名片收在我那张小办公桌的抽屉里。有好几次,被客人询问为什麽要戴右手表的时候,我似乎都有股冲动,想拨电话到男人那边去。但是一来,我和他只是业务员和客户的关系,二来我连他的名字也不知道,这样贸然打去实在太突兀了。
於是那张名片,就这样躺在我的抽屉里,直到我逐渐淡忘这件事为止。
我在钟表行工作满两年的冬天,母亲过世了。
我直到很久以後,才能醒悟到那件事情对当时的我打击有多麽大。好像我的人生里,忽然缺了很大很大的一角,其他的部份也像是失去了支撑一样,一下子全溃堤了。大概是自从我有记忆以来,母亲一直是扶持我、做为我指标的角色,在我失去父亲之後,仍然像栋梁一般支持著我的生命,让我不致於倒在这世界上。
但当时的我只是觉得茫然,觉得慌乱,不知道该做些什麽才好,就连葬礼也交给母家那里的亲戚草草了事。而我自己,在丧事什麽的尘埃落定後,匆匆离开了那个生养我的小镇,当然也辞掉了在钟表行的工作。
我就像个浪子一样,流浪到了对我而言空无一物的城市里。
或许是上天还算眷顾我,我在市区里找到了另一家钟表行的工作。虽然一样是当业务员,但是那家钟表行的规模很大,光是这个城镇,就有本店和分店。
我的工作并不复杂,和以前没太大差别,这倒救了当时的我,可以在单纯无趣的生活中,好好重新梳理自己的人生。包括过去、回忆和某些被我遗忘的情感,其实直到那个时候,我才深刻地感觉到,原来就算是正常的人,在这世上也是孤孤单单的。
我在那间钟表行工作了半年,那一天,是新年的前夜。同事大多挑了各种藉口,和女友跨年的跨年,和亲人团聚的团聚,总之都找了藉口早退。
而担下这些工作的,自然就只有平常人缘不太好,又没有什麽不正当的理由可以开小差的我了。
我在寂静无声的钟表行里擦著橱窗的玻璃,行人在路灯下闷著头快步走过。我看著橱柜里静置著的名表,再过几个小时就是新的年度。我的手上,还戴著不知道换过几次的廉价表,或许我该考虑换个坚固一点的表面了。
正著麽想著,门口的风铃被人推响了,声音很轻。基於职业反射,我很快回头:
「欢迎光临。」
目光接触的同时,我愣了一下,倒不是马上就认出他,因为他和一年以前差距真的很大。原本算得上秀气潇洒的脸,变得更加沉郁了一点,他那种平和、安静的气质还在,蓄了一点胡子让他看起来更加成熟。
我的视线很快飘向他的右腕,他这次什麽表也没有带。
「我想买一支表。」男人开口,我发觉他的声音,有著过去没有的轻微沙哑。
「男表?还是女表?」
「男表。是我自己要戴的。」
我试著缓和一下自己的呼吸,用清晰而带点笑意的嗓音开口:
「怎麽,表又撞坏了吗?」
我发觉,自己真的很期待他讶异的眼神。
把店的铁门拉下,打电话和已经在家里吃火锅的店长报备後,我和他把手插在大衣口袋里,走上人烟渐稀的街头。公车和计程车呼啸而过,载得都是急於返家的归人,我们的举动反而显得相当不自然。
「我有去那家店找你,结果他们说你辞职了。」
他先开了口,这回换我笑了一下,
「啊,发生了一些事。」
「是结婚了吗?」
「不,是家母。家母……去年冬天逝世了。」我犹豫了一下,确定这句话对那时的我而言,已经足够承受了,才说出口,
「尊夫人还好吗?」
我反问他。他露出那抹我记忆中的,平和却又带点自嘲的笑,从大衣里拿出了一包万宝隆,静静地在我身边吞云吐雾:
「你曾想过,什麽是正常吗?」他问我。
「正常?」
「我啊,小时候老师出了一个作文题目,叫作『我的志愿』。结果我就在纸上写:『我的志愿,就是变成和大家一样。』结果你猜怎麽样?」
我没有答话。他笑了一下,继续说:
「老师在我的作文上打了个红色大叉叉,发回来叫我重写。还跟我说:『和别人一样算哪门子的志愿?』害我作文拿了五十分,差点把我爸气死。」他唇角勾起微笑,把他的右手举了起来,上面戴著我刚才在店里替他选的新表,是典雅的暗红色亮面表带:
「可是老师不懂,年纪越大,我就越发现,这世界上最难的事情,就是和别人一样,也就是所谓的,『正常』吧!」
我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件事:我在念小学前,老是分不清楚左边和右边,所以我上学的时候别人靠右走,我却总是往左走。老师说反对的举左手,我却举成右手,结果同班同学说我不合群。
仔细想想,我们真的是经过很多很多的难关,在很多地方不断努力,大到人生应该选择的方向,小到喝养乐多到底要撕盖子喝还是戳洞喝,才逐渐变得「正常」。
我举起自己戴著廉价表的右手,和他并排展示在公园的路灯下。那一瞬间,我有种奇妙的安心感,好像在一个全然陌生的星球上,忽然遇到了彼此认同的伙伴。那种感觉让我的胸口酸了一下,原来我在世界上,还不算是孤孤单单一个人。
我们一直在公园待到过十二点,时钟敲响新的一年,也打开了我新的人生。
「我现在调到总公司,就在东区那一带。有空可以来找我喝咖啡。」
我不知道自己是这麽急躁的人,特别是对於感情的事。我在学生时代也粗浅地谈过几次恋爱,但都因为家境和我本身个性的缘故草草告终,现在回想起来,或许我所谈过的恋爱,都称不上真正的恋爱。至少他不会让我不顾自母亲遗传而来的高自尊,仅凭著一张名片和一个表带右手的习惯,就去拜访一个只有数面之缘的人
第一次去,我自掏腰包买了我能力所及最贵的礼物,打电话过去的时候,我的声音还在颤抖,害怕任何否定或是会错意的答案。
但是对方的反应却出乎我预期。他不仅丢下了工作跑出来,一见到我就笑了,那是我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笑容。有一种遇到同乡人、松了一口的感觉。
我们先是在咖啡馆聊天,他不是属於健谈那型的人,大多数时间,都是我在说话。他是个很擅长听话的人,不擅自表达意见,不随便下判断也不任意给建议,我在诉说自己的事的时候,他总是挂著浅浅的笑,耐心地听著我的一字一句。即使我因此而表露情绪,他也只是平静而带著宽容的表情听著。
在咖啡馆的次数多了以後,他开始邀我到他家里去。我一开始有所顾虑,不知道为何,我总不想见到他的妻子。但是对於我的顾虑,他只耸了耸肩,
「小秋她……我妻子很少在家。」他安静地说。
他住的地方也和我想得不一样,本来我想可以常常去买名表的人,家境应该相当不错,但是他的屋子却和他的人一样,乾净而朴素,位於公寓大厦的十一楼。我最喜欢的地方,是面东的阳台,从那里往下看出去,可以看到从远方车站倾巢而出的行人。
他的妻子果然如他所说,几乎都不在家。偶而我在稍微晚归时,会看到他一脸无奈地放下电话,转头对我苦笑一下,说他必须去接他的妻子,然後开著他那台银白色的小车子出门。
有次我们在走廊上碰到。他的妻子好像喝得很醉的样子,单手搭著他的肩膀,和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已经完全判若两人。在钟表行挑对表的她,年轻、热情,充满著可以架驭一切未来的自信。
「小世,我跟你说喔,今天王太太他啊……」
但是我今天看到被男人哄著,扛著出车子的她,脸上画著贵妇才有的浓妆,因为酒精的缘故格格笑著不停,已经看不到丝毫当年的青涩与娇纵。
他亲著她的脸颊,对她说著宠溺的话语,我们在公寓大门前擦肩而过,男人只瞥了我一眼,连头也没点就进了家门。我站在夜色里想,这就是所谓的婚姻吧,所谓婚姻,就是无论对方如何改变,都要把对方放在第一位的契约。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家,只是去附近的酒吧喝了一整夜的酒。那是我第一次去酒吧,很稀奇的是我没有醉,大概是怕要是醉了,孤身一人的我,连把我扛回家的朋友也没有。我气自己还有理志想到这些事情。
但隔天我还是去了他家,再隔天也是。他一点也不担心我和他的妻子碰面,就算碰面了,她也会以为我是她先生的朋友而已。
我在那间规模很大的钟表行工作了三年,有一天,他对我说,他的表又撞坏了。
那天是耶诞节的晚上,他的妻子抛下他,参加她所属俱乐部的联欢晚会去了,他到表行来等下班的我。刚好我为了我那只廉价地摊表越来越迟钝,动不动就误差个十几分钟,已经困扰很久了,我於是对他说:
「我们一起换表吧!换副对表怎麽样?」
「对表?有男人和男人的对表吗?」
他又露出那种浅浅的、带著讶异的笑容。让我有些不好意思,後悔自己冲动之下说出的话,但他很快地颔了颔首,
「没关系,就挑一样的表吧!」
那大概是继很小的时候,一向古板的父亲忽然掏钱说要带我和母亲去游乐园之後,我最高兴的一个耶诞节。我不愿让他出我的表钱,又负担不起名牌表,所以我们折衷挑了一款大众品牌表,虽然花了我半个月的薪水,但那是我一生中买过最喜爱的表。
这次在我的怂恿上,我们一起加装的运动防撞杆。一看上去就觉得可以用很久。
我们一起把表戴在右手上,那天晚上,我赖在他家里没有走,当然他的妻子也没有回来。或许是对表的存在,让我产生了些许愚蠢的自信,我和他坐在长桌前,对饮著高级香槟,聊著不著边际的问题。
远方不知哪一栋楼放起了耶诞烟火,而那时的我已经喝醉了。我只记得自己说了很多很多的话,从离开我的父亲,到不幸过世的母亲,说著我的求学生活,向他抱怨锺表行的同事有多麽不近人情。讲到伤心处,甚至还夹带著眼泪。
而他始终如以往一样,安静而平和地听著。我想他一定很习惯听他妻子发牢骚,不知道为什麽,这次他的温和却令我生气起来,我只记得自己抓著他不戴表的那一手,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烦?呐,没错吧?你是不是觉得我这男人很没用?」
短篇 右表 下(完)
「阿茂,你醉了……」
「你总是这样,我怎麽知道你在想些什麽?对对对,就是这种表情!你说啊,你到底对我有什麽感觉?清楚地说出来啊!要嘛就大吼著把我赶出门,说再也不要来打扰我,要嘛就扑过来,把我搂在怀中安慰我!不要……」
我瞬间住了嘴,因为他真的靠了过来,一把用他依旧健壮的双臂,把我搂进了怀中。他真的这样做了,我反而不知所措。他的臂就和多年前第一印象时一样,拥有让天下人安心的触感。我记得自己再也控制不了地泪流不止:
「不要沉默,不要都不说话,不要……」
他用唇堵住了我的话语。彼此都在对方的身体里闻到酒气,但我相当清醒,整个过程都很清醒。我清楚地知道,他并不是第一次以这种形式做爱。他进入我的时候很温柔,像他平常待人的态度一样,舒服得令人不知不觉沉溺其中。
尽管他娶了妻子,是公认宠爱妻子的丈夫。
尽管他总是把表戴在右手。
那天晚上,我看著他先我而熟睡的脸,很轻很轻地说了:
「你这麽会听人说话,再听我说一件事吧,」
「我告诉你喔,我喜欢上了一个人,很喜欢很喜欢。」
「虽然他有了妻子,有了房子和车子,我的存在对他而言,似乎已经填补不了什麽了,但我还是喜欢他。」
「他有一个习惯,是把表戴在右手上,即使这样让他很不方便,不管用右手做什麽事都会碰到,害他老是得换新表,他还是坚持要戴在右手上。就和我一样。」
「为什麽要这样做呢?为什麽要跟别人不一样呢?我们都说不上来,或许人从生下来开始,就有某个部份,永远没办法和别人一样吧!」
「所以我才喜欢他,因为他是独一无二的,和别人不一样的……」
有了这样的关系後,我们反而少见面了。
他并没有像我当初想的最坏打算一样,在那一夜後把我叫到他面前,对我说:兄弟,我们还是当朋友吧,否则就不要再见面了。我依然去拜访他,我们依然聊天、谈心,有时喝酒,有时接吻,有的时候也上床,一切都像流水般自然。
做爱的时候,我们习惯都把表脱下来,放在床边,因为很多地方会用到右手,有的地方很不方便。我看著茶几上并排放著的、款式相同的表,心中油然升起一股满足感。
我在这个市区钟表行工作的第三年尾,钟表业异常的萧条。大概是因为手机盛行的关系,越来越多人开始不习惯戴表。到处都看得到两手空空,行色匆匆的上班族,表渐渐变成一种表彰身份和地位的象徵,而不是日常用品,只有名牌表的销售不受到影响。
分店一家接著一家关门大吉,每个员工都处在被遣散的恐惧中。令人惊讶的是,我竟没有变成广大裁员群众中的一员,被保留在员工名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