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表 by 素熙【完结】(3)

2019-04-13  作者|标签:

  店长甚至拍了拍我的肩膀:

  「这些年以来,辛苦你了。」

  我不知道,或许是每次周末、每年年尾,那个默默擦著玻璃、默默盘点的身影,终於被某些人注意到了吧!

  我接到钟表行的调职令,指示我到北部的分行赴任。

  这让我著实犹豫了起来,调到规模比较大的分行,这对我来讲当然是一个好机会,虽然我对社会地位什麽的,一向抱持著随波逐流的态度。但人过了三十岁,很奇妙地,就会开始在意一些以前嗤之以鼻的事情。

  我也不想总是处在卑微的位置,仰望著已经是公司中不可或缺要角的男人。

  为了思考这件事情,我鼓起勇气邀请他来我家。那是我们相识这麽多年以来,第一次请他到我住处。那种感觉就好像放下最後一道什麽,让对方进入自己的公园里一样。

  他的反应也出乎我意料,他显得很高兴,带了两瓶香槟,还有一整袋的下酒菜,彷佛没发现我屋子里的狭小寒酸。

  我们热情地对饮,还没喝完一杯我就被他压倒在地板上。他吻著我的颊、我的鼻、我的嘴唇和身体,我被他的态度牵动,彼此急切地脱去对方的衣物。他进入我的时候,我们都感觉得到对方情热的颤抖。

  我和他背靠著背,在我那间不过几叠大的地板上坐下,他的背上全是汗水,又或者是我的汗水。我们都拿著一瓶香槟,像喝廉价酒那样牛饮著,

  「我想我说不定有些厌烦了,」

  他的话让我的心口跳了一下,我看见他苦笑起来,

  「对婚姻。」

  我没有答话,只是用饮酒掩饰自己的心跳。他回头看了我一眼,又笑了起来,

  「有的时候,我真的会很想抛下一切。像这样,就两个人住在这种小房子里,渡过一辈子,这种生活好像也很不错。」

  我默默饮尽瓶子里的最後一滴酒,用吻回应了他的话。

  看到我递上辞呈,店长显然大吃一惊。我没有告诉他我是因为不想调职,只告诉他我发觉自己并不适合钟表行的工作。看得出来他有些恼怒,我也对他感到抱歉,毕竟是他从众多遣散的员工中留了我下来,还替我争取到调职机会的。

  失去了钟表行的工作,没有一技之长的我很快就加入了众多失业者的行列。我试著在其他钟表行找工作,但没有人愿意雇用我这个年纪的新业务员,我只好找了间小小的代书事务所,在那里从事简单的文书工作,薪水扣掉保险,微薄到连自己都喂不饱。

  人活在世界上真难,那时我深切地感受到这句话的意义。

  但只要能够还待在他身边,还和他牵系上,哪怕只是那一点微小的关系也好,我都无所谓了。只是以後他的表坏了,我就再也不能替他选表了。

  从那次在我家会面後,我们很久都没有见面。

  一开始是我忙於找寻新工作,找到新工作後,又忙於适应新的同事和事务,所以也没有力气去顾及别的事情。

  但以往过个三天五天,就会打电话来关切我一下的他,这回竟罕见的一通电话也没有打来。我怀著忐忑不安的心情,主动播了一通电话给他,接电话的却是他的特助,他用冷淡的、完全公式化的语气对我说,他们的老板在忙,如果是私事的话请等下班再打。

  我没有再打。我和我的母亲一样,都是那种被拒绝一次,自尊就不容许我们卷土重来的可悲类型。

  我常会在钟表行的橱窗前伫足,毕竟做了这麽多年的钟表业务员,对这些精巧的器械也产生的感情。我用手按著玻璃窗,想像自己还站在柜台後,替客人解说表的性能、价格和折扣的场景,那些客人的脸不知道为什麽,全都代换成他的脸。

  他的笑容、他的声音,他被自己的未婚妻挽著,来到店里挑选对表时的表情,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鲜明地浮现在我的脑海。我彷佛就看到他站在那里,对我伸出厚实的右手,要求我替他戴上手表,苦笑著问我:这样很奇怪吧?

  我伸出右手,和他同款的蓝色表带闪耀著海一般湛蓝的光芒。

  这次我真的把自己喝得烂醉,以致我是怎麽走到那间睽违已久的公寓前的,我自己都记不起来。我的脚步蹒跚,右手空荡荡的,什麽都没带地站在那幢公寓大厦前。

  彷佛约好似地,下一秒我就看见了他。

  他的样子又和最後一次见到他完全不一样了,他显得容光焕发,剪了头发,穿著轻便的名牌休閒服,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从运动杂志封面走出来的人一样清爽。

  他的车也换新的了,一样是银白色的车款,和他的人一样,安静而优雅。而他正埋首在後车厢里,把一堆露营用具之类的东西往後车厢里塞,嘴里似乎还哼著歌。

  我静静地站在那里,既没有靠过去,也没有转身离开,就只是静静地看著他。就像他以往听我说话时一样。

  他从後车厢里抬起头,终於看见了我。

  「阿茂?」

  他叫我的名字,我还是没有动。他朝我走过来,我还是没有动。

  「你怎麽来了?啊,抱歉抱歉,最近有点忙,所以一直没去找你。」

  他真的用抱歉的表情说,还对我弯了弯腰。我无意识地移动左手,抚住了我戴在右手上的表,视线却停在他的左腕上。

  那是我们的表,他的左腕上,戴著我为他选的表。

  「啊啊,这个吗?」

  似乎察觉到我的注目,他有些慌张地举起左腕,在眼前晃了晃,唇角又露出以往在我面前提起妻子时,常会出现的、微带苦意的笑容:

  「今天晚上起来晚了,是小秋帮我穿的衣服,这表好像也是她帮我戴上的吧!很忙乱所以我也不太记得了,因为快来不及了,真是的,人年纪一大,连早起都变得困难了。」他用一贯温和的微笑说著,眉间洋溢著令人心痛的幸福,很淡很淡地。

  我没有开口,却听见自己的声音:

  「你……要去哪里?」

  男人还来不及回答我,我就听到公寓的门口,传来女人的声音:

  「小世,你过来帮我的忙啦!我抱著Baby,没办法提行李!」

  我看见了他久违的妻子,微微有些发福,但一样的美丽,和男人一样容光焕发。她的手上,抱著一个似乎才满月的孩子。

  他听见了妻子的声音,几乎是立刻转过了身去。但又过意不去似地回头过来,

  「我答应她她坐完月子之後就要带她去旅行,接下来三天要去湖边露营,没有连络你一声真抱歉。对了,下个周末你有没有空?我们一起去老地方喝一杯如何?」

  我没有回应他,因为我已经离开了。

  妻子娇嗔的声音再次传了过来,男人用温和的声音说著「好了好了,马上就来了!」,「这麽大声,会吓到我们的小公主的喔。」我开始跑了起来,彷佛自己的脚不受自己控制似的,我发疯地跑、没命地跑,漫无目的地在城市里穿梭,我跑过自己曾经工作过的钟表行,跑过自己的住家。

但不管我怎麽跑,脑子里却还是听得见他和妻子对话的声音。

  不管我怎麽跑,还是看得到那只戴著腕表的左腕。他始终没有把他解下来。

  我站在桥上,俯瞰著远方通勤人群的风景。我忽然想起来,这个时候刚做完月子的话,就表示怀胎是在十到十一个月前。

  那正是我和他第一次做爱的日子。

  我又想到,一个月前,他忽然兴高采烈地来到我的住所,和我热情地做爱,和我说了一大堆胡话的那一天,从现在倒推回去的话,刚好是他妻子生产之前。

  原来他,从来没有放弃「和大家变得一样」。

  原来他,也是可以忍受把表带在左腕上的。

  我把右手上的表解下来,表的防撞杆,已经在数次碰撞後碎裂了一角,但是表面还完好如初,只有表带稍稍褪色。

  我把它举起来放在左腕上,保持著的动作很久,男人左腕上戴著表的情景再次浮现在我脑海,突如其来不适感让我几乎呕吐,我很快地拿开那支腕表,让他悬空在河道上。

  原来我终究是继承了我父亲的命运。「正常」对我们而言,是太奓侈的幸福。就好像在小学班上,有个总是举错手、带错表的笨小孩一样。

  我看著缓慢沉入河底的腕表露出微笑。我知道从今以後,我再也不会戴表了。

  ◇

  我告诉你喔,妈妈,我喜欢上了一个人,很喜欢很喜欢。

  虽然我的存在对他而言,似乎已经填补不了什麽了,但我还是喜欢他。

  他有一个习惯,是把表戴在右手上,和一般人都不同。

  或许人从生下来开始,就有某个部份,永远没办法和别人一样吧!

  所以我才喜欢他,因为他是独一无二的,和别人不一样的。

  和我不一样的。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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