倦收天点头道:“不错。”啜了一口茶,又补上一句,“与你真合适。”
原无乡叹道:“我曾以为这一声‘不错’该是你称赞我之烧饼,没想到却落在此处,这算不算失之伙房,得之东堂?”
“至于烧饼,汝仍未有结论吗?”倦收天转头看他,“哈,不急,未来自然有机会知晓。”
原无乡顿时好奇道:“嗯?好友似别有所指,何不直言相告?”
倦收天道:“让你自己发现,比简单告诉你更有趣。”
原无乡也觉得有趣:“哦?如此,倒要谢好友有心了。”
倦收天放下青玉盏,起身道:“夜了,既然明日一早还要去‘请罪’,早点休息吧。”
原无乡叹道:“我越来越不明白此地的主人究竟是谁了。”
倦收天自顾自走向内室:“有差别吗?”
两人虽多年未见,其实倒似多年未曾离别,相处了一整日已经是默契十足。各自一番梳洗,换过内袍,同挤上一张榻,竟颇觉新鲜有趣。
原无乡散了发,躺下,比划了一下,感叹:“果然人长大了倒显床榻小了,上一回你尚能于此踏步闹腾,于今只得老实躺好。”
倦收天转过脸相对:“怎样,你好稀罕提儿时的事情吗?”
“是,我稀罕,你要听吗?”
说完就后悔了,转过脸,有些不好意思。如何能以一己所好而强人所难,实为失智。纵然过去的每一天我都真稀罕。
摸过你的头发,刮过你的鼻子,赞叹过你漂亮无双的眼睛,笑话过你三年不落地,一落地便跌倒的窘境,抢过你最爱的烧饼,也喂过你喝香甜的百宝粥,一起看过日升月落,一起听松涛成阵,林林总总琐事繁杂,以为实在没什么值得与他人说,却是一段不愿与人分享的稀罕时光。
这些你都不必记得。
倦收天轻扯了扯散在手边的一捧银发,使之转过来与自己相对:“那就说来听,听着更易犯困,就此睡着也是不错。”
“哈!”原无乡一伸手刮上倦收天的鼻子,笑斥道,“快说!这等用理所当然态度讲些不中听话的坏毛病到底跟谁学的,嗯?”
“有必要学吗?”倦收天忽闪了一下眸子,认真地看过来。
与记忆中一般美好,似黎明前的第一道晨曦,每一次看了都会心悸。伸手替其按了按被角,单掌轻轻蒙上倦收天的双眼,轻言道:“夜了,睡吧,不准再看!”
记忆中熟悉的温度再一次传至。
困人的从来不是故事。
揽月南山秋,看灯火明灭,几番甘休。
圆缺古难留,对清辉脉脉,多少温柔。
第七章 孰与灵犀
晨曦微亮。
南宗真则大殿青灰的瓦当上抹了一层金。两旁楼观相对而起,塔楼重重,六角飞檐上的铜铃于微风中轻吟。
四周很静。
原无乡立于殿外等候已有一小段时间。
这个时辰大部分的弟子们尚在早课。道家奉行自然,教规少有拘束,不如佛家一般严苛。往日只要弟子和睦无事,便可各自选择修行方式,甚至不少同门之间终身也未曾谋面。道子们大多随性惯了,也不甚在意。只有道真南宗一脉并非如此,素以科仪森严闻名。南宗的掌教看似位高权重,其职责是统理教内日常事务。若有危害到教中根基的重大要事,便须提交更高一层长老院元宗六象共同处理;若掌教与元宗六象长老们各执一辞,便有必要请动道磐出面裁决。南宗现任最高指挥道磐——云笈道海式洞机,其行踪飘渺难觅,数百年来,即便是南宗之人,有幸能得见其真面目的不出三五。
原无乡获准入殿,一抬头便见众人在列:道玄师徒三人,道灵两位上师,以及南宗诸位长老。意外的是并不见抱朴子与葛仙川两人的身影。而南宗为首的正是元宗六象两位执令:指南揆天履正道与指北揆离凡道老。见此情景,原无乡不觉一怔:元宗六象是总坛隶属,道磐早有明令六象之人不可轻易外出,不可与宗内弟子或教外之人过往从密,以确保其判断之公正性。这是南宗百年来的规则。若说两位昨日出现在难得一见的道门盛宴之上尚有缘由,今日仍未回归总坛就有些奇怪,嗯,灵犀为什么未随师尊身侧,独留于此呢?
灵犀指瑕冲他眨了眨眼睛,并未敢开口多言。
原无乡心中明了,微颔其首,暗示其放心,但心中明了今日之事恐多有变故。
不等原无乡开口,天履正道抢先一步,沉声道:“原无乡,怎么就你一人?”
“南宗弟子原无乡见过众位灵长!”原无乡礼毕,接着道,“禀执令,原无乡此番前来为昨日缺席一事向众灵长致歉,并向元宗六象两位长老请罪。倦收天初来乍到不熟悉南宗规矩,弟子却未曾提醒于他,本是吾之过。今弟子思忖来者皆是南宗贵客,是以独自前来领罪。况此事确因我一人之主张,与他并无关联。”
一袭白衣长身端立,袖若垂云,言辞十分恳切,气度绝不卑屈,待礼毕一周,愈显仪态端方,姿容秀拔。
天履正道与原无乡见过几面,也素知其为人,听罢此言,一时找不出什么毛病,确实当这么多人面也不便得罪北宗,遂皱眉道:“也罢,明知故犯,谅必是你了。既主动前来领罪,知错也便罢了。”
原无乡闻言道:“谢众灵长深宏雅量。”
离凡道老却冷哼了一声:“天履道友此言尚有疏失之处。原无乡有违南宗规矩,不敬于在座灵长,如此心生骄慢之人,如何成为南宗表率,莫不叫在座教友们见笑!何况倦收天虽不是南宗之人,不见前来,其心不诚矣!”
天履正道闻言一怔:“道老此言不假,但倦收天来者是客——”
离凡道老冷然道:“既然是客,就该客随主便,何况众道门灵长在列,如此放任自流是何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