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 by 钱茶烟【完结】(4)
2019-0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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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手机里装满了陶绍远发给他的短信和通话记录,去甘肃的时候陶绍远每隔两天就要问他好吗,在甘肃辛苦吗,羽绒服穿着暖和吗,当心着凉,要不要再寄一些暖宝宝过来。住院的时候陶绍远几乎天天陪在他身边,回公司后又开始一天好几通电话,按时做复健了吗,今天做了多久的训练,膝盖还疼吗,止疼药不能乱吃。无微不至的关怀与照顾,十年如一日,对郑蔚而言,陶绍远是这个世界上除了父母以外对他最好的人,但也是他最辜负的人。
眼泪越过鼻梁流下,在另一边脸上蜿蜒,郑蔚摁下关机键,轻声说,对不起。
郑蔚直到天蒙蒙亮才昏昏入睡,梦中他回到甘肃。在广袤无垠的草原上,格桑花漫山遍野,忽远忽近的驼铃声和藏民朴实纯净的歌谣,随蒲公英一起风中游走,郑蔚躺在草地上深深地呼吸吐纳,忽然感觉有人在轻抚自己额头,温柔异常,郑蔚说陶绍远,你不要再这样对我了,然后伸手想去把那手掌拿开,刚一搭上去就醒了。
女孩再把手覆在自己额头上,说你好像有点发烧。
郑蔚起身,果然一阵头疼欲裂,估摸着只是低热,就胡乱塞了两粒药,见女孩关切地看着自己,郑蔚冲她安抚地笑笑,没事,昨晚上派对玩得有点过头,等会儿补一觉就好了……你昨天怎么来了?
女孩说爸爸妈妈让我们年底把婚礼办了,我来找你商量。
郑蔚愣了一下,想了想时间,是在自己合约到期后,就点点头说好,那就年底吧。
十八
那一夜过后,陶绍远足足一个月没能和郑蔚说上话,一是郑蔚越来越少在公司出现,二是郑蔚在这一个月里有两个半星期被历史剧的编剧抓去全国各大城市签售原著小说。陶绍远自己本身也忙,郑蔚又躲着他,想见一面也难,可真见到了,郑蔚也不和他对视,无论被陶绍远怎么深情凝望,全当做没看见。陶绍远急得在办公室里团团转,一想到近十年的感情被一场酒后的情不自禁毁于一旦,悔得连今后斋戒禁欲不食荤腥的毒誓都发了。
秘书说,副总,郑蔚的合约下个月到期,续签的合同也拟定好了。陶绍远过目了一下,说行,让经纪人给他送过去。经纪人接到通知后领了合同书又打电话给郑蔚,那时郑蔚正在礼服店里陪准新娘挑婚纱,郑蔚说我知道了,挂了电话后沉默。
试衣间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女孩身着拖尾婚纱缓缓走了出来,脸上挂着幸福的笑,又有几分羞涩,问郑蔚,好看吗?
郑蔚望着纯白的**和雪纺缝合出的浪漫微微有些晃神,随即点点头,好看。
女孩奇怪地歪了歪头,说你怎么了?人不舒服?
郑蔚笑了,没有……好看,真的很好看。
第二天,陶绍远接到秘书内线说郑蔚要见他的时候真有几分喜出望外,慌慌张张整好西装领带,正襟危坐地等郑蔚进来,一时间脸上换了好几个笑容,露牙的,抿嘴的,或皮笑肉不笑的,最后还是敲定用最端庄大方的微笑迎接他,可见郑蔚拿着文件夹推门而入时,陶绍远笑不出来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漫上心头。
郑蔚把合同书放在陶绍远桌上,平静地看着陶绍远不解的神情,说这些年公司一直都很照顾我,我也很感激公司的栽培。但是这份合约,我不能签了。
陶绍远说你什么意思?
郑蔚说我想退出娱乐圈。
陶绍远震惊地看着郑蔚,万万没想到事情会演变成这个境地,他沉默良久,走到郑蔚跟前,说上次的事情……我向你道歉,是我喝高了,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碰你。郑蔚,你就原谅我这一次,好吗?就这一次!下不为例!
郑蔚听得出陶绍远的低声下气,心里一阵不忍,但还是淡淡地回道,上次的事情我已经忘了。
陶绍远噎了一下,说那好,把合约拿回去,上面有任何条件不满意都可以和我说,我会尽可能满足你。
郑蔚摇头,你知道我要的不是这个。
陶绍远有些急了,那你要什么你说,你说我办!
郑蔚说我就是不要再留在娱乐圈了,因为我不喜欢在娱乐圈里的生活,我想做回一个普通人,这是第一。
陶绍远心想这算什么狗屁理由,但还是耐着性子问,那第二呢?
郑蔚看着陶绍远,最终还是无法正视陶绍远受伤的表情,垂下了脸,我要结婚了。
就像一个呼啸而来的球棒狠狠砸中后脑,脑海翻搅的混沌盖过了疼痛。陶绍远愣住了,你说什么?
郑蔚说我要结婚了,我爸妈给我介绍的一个姑娘。
陶绍远惨然笑了,你爱她吗?
郑蔚不说话,轻轻点了点头。那一刻,他从没觉得自己原来如此残忍。
陶绍远缓缓抽了一口气,坐回沙发椅上,自顾自地摇摇头,说我知道了,你先出去吧。陶绍远的声音很轻,仿佛所有力气都已耗尽。
郑蔚的嘴唇动了动,陶绍远……
陶绍远一手扶着额头,五指深深埋进发间按压着,另一手无力地挥了挥,什么都别说了,出去。
十九
裴烁正准备用脚踹开陶绍远家房门的时候,陶绍远开门了,蓬头垢面,眼窝深陷,手上还握着一瓶酒。裴烁认识陶绍远三十年,就没见过他现在这么憔悴,一时半会儿愣着,脚都忘记放下,就腾在半空,保持着金鸡独立的姿势说我以为你死了呢。陶绍远说,没死,不过快了。
进了客厅,陶绍远又要灌酒,被裴烁劈手夺下,放到茶几上,然后看见一旁端放着一张照片,边角暖黄,似乎有些年岁了。裴烁拿过来一看,照片上一俊美男孩,双手持笛,凝神吹奏。裴烁问,这是郑蔚?
陶绍远懒懒地往沙发里一躺,颓废厌世的气息散漫出来,说这我偷拍的,零零年郎帕尔去世,他学校举办了一个小型音乐会缅怀大师,他表演了一个节目……说起长笛我想起来了,他上次过生日我礼物一直忘了给他。陶绍远拿过照片,手指轻柔抚过照片上的人,说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
陶绍远永远记得那一天,报幕员说下一首曲目,爱尔兰民谣独奏,丹尼男孩,他坐在台下有一下没一下地鼓掌。一个十七八岁的大男孩,白衣黑裤,不疾不徐地走上舞台,先是向观众鞠了一躬,轻轻举起长笛,贴在唇边,开始吹奏。旋律悠然柔缓,质朴不雕琢,情感真挚而拨动心弦,像秋日夕阳,引人伤怀,又如拂面风语,寄托着长笛手对泰斗郎帕尔的哀思和追念。吹到动情处,郑蔚闭上眼睛,投入地随着笛声微微摆动身姿,如垂柳摇曳。曲终,郑蔚睁开眼,台下掌声雷动,郑蔚微微向上弯了弯嘴角,笑意恬淡而纯净。
陶绍远说他不爱我,我认了,我现在什么都不求,只要他待在我身边,让我一辈子对他好,就这点盼头都不给我么?陶绍远悲从中来,哽咽道,十年啊,就这么完了,他说走就走,一点留恋都没有……就这么狠心……
裴烁叹了一口气,说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但是我是支持郑蔚的。
陶绍远,你想过吗?如果当年你没有带郑蔚进娱乐圈,他现在会是怎样?他也许会去读大学,或者考个音乐学院,做个普普通通的大学生,多半还是个校草,等到毕业了,就去考专业乐团,做职业长笛手,或者留校,上上课,写写曲,从最帅的学生变成最帅的老师,总之就是一个平凡的人生轨道,而不是现在这样,在这圈子里不尴不尬地过了十年,回头一看,什么都没留下。这不是他不努力,也不是你帮的还不够,是因为打从根儿起,他郑蔚就不是娱乐圈的人。明眼人都知道他不适合娱乐圈,你陶绍远会没看出来?但你还是把他拉进娱乐圈里,你扪心自问一下,是为什么?
陶绍远说,他长得漂亮,不当明星可惜了。
裴烁说拉倒吧,是你自私。你喜欢他,所以想尽办法把他拉到自己的圈子里来,往自己身上一绑,再把你觉得好的东西一股脑全塞给他,但是他到底高不高兴乐不乐意,你根本就不管,然后你就跟个无赖似的,霸占了人家十年。但是陶绍远,郑蔚他是个人,是人就有自己的想法,他不是洋娃娃可以给你随便摆弄。当初他跟你的时候他还小,不懂事,现在他想通了,也给自己做了选择,那你还想和他拉扯到什么时候?这十年你确实爱得很累,但是你想过没有,郑蔚也很痛苦,现在他想解脱了,你为什么不能也成全自己一把?现在事情到了这一步,如果你还死不放手,那你和郑蔚才真的是完了。
陶绍远怔怔地看着裴烁,想要辩解什么,最后还是放弃了。陶绍远低头看看照片,心说是这样吗?这些年你从来都没有真正快乐过吗?
照片上的人眉目舒展,怡然沉浸在乐曲中。
那年,长笛曲如泣如诉,台上郑蔚如诗如画,台下陶绍远如痴如醉。
一醉就醉了十年,如今梦醒时分。
二十
郑蔚摊牌的第二天,陶绍远就拿到了他结婚对象的资料,女方不是圈内人,家里开琴行,全国连锁,另在市中心商业圈有一家旗舰店,陶绍远在家借酒浇愁的那些天里,郑蔚也没去公司,忙完登记、领证、拍婚纱照,空下来就在就店里呆着。
陶绍远驱车到琴行的时候,郑蔚正坐在钢琴凳上,安静地侧头聆听女孩弹竖琴,脸上挂着淡淡笑意,看着女孩时的眼神温柔而甜蜜。陶绍远透过橱窗痴痴凝望,心痛如绞。
女孩算不上漂亮,但举手投足间散发着一股温婉细巧的韵味,气质和郑蔚是如此吻合,两人只是静静坐在一起不言不语,便能围成一个旁人融不进去的世界,而陶绍远只能狼狈落魄地枯站着,明明只有几步之遥,却又仿佛隔着无形的重重山水,远远观望他们构成一对璧人,佳偶天成的景象。
女孩最后轻轻拨动一下琴弦,一曲终了,朝郑蔚展颜一笑,郑蔚像个孩子似的拍手鼓掌,见女孩看向店外,就跟着转头,然后看到了在店外伫立着的陶绍远,怀里抱着琴盒。
郑蔚和陶绍远进了内间办公室,女孩端来两杯茶,对陶绍远说陶先生您请慢用。陶绍远一愣,你知道我?女孩笑着说,常听阿蔚说起你。陶绍远勉强笑了笑,郑蔚低头喝茶。女孩说你们聊,然后轻轻带上了门。
陶绍远说,这姑娘人不错。郑蔚嗯了一声。陶绍远问你们认识多久了?郑蔚说六年了。陶绍远苦笑了一下,说我从来没听你说起过。郑蔚抬起脸,望着陶绍远,眼里隐隐不忍,又有担忧之色,轻声问你最近还好吗?陶绍远点点头说挺好啊,你呢?郑蔚指了指另一办公桌上堆放着的请柬,说最近就在忙这个。
陶绍远看着那堆刺眼的红色卡片,真希望它们索性红成一团火自己烧个干净算了,嘴上笑道,有我的份吗?郑蔚惊诧地张了张嘴,说有。陶绍远说那你给我吧,省得你再跑一趟了。郑蔚有些局促,说还没……我正要写。
郑蔚没想到陶绍远愿意参加他的婚礼,他希望陶绍远来,但知道这么做很残忍,于是作罢。现在陶绍远主动要请柬,郑蔚惊喜之余,更多的是愧疚。
请柬的格式已经印在卡片上,邀请者只需写上名字、酒店和日期即可,郑蔚写字时手指微微颤抖,抬眼看向陶绍远。陶绍远朝郑蔚鼓励地笑了笑,他已经很努力把自己的嘴角向上扬起,却还是笑得比哭还惨烈。郑蔚低下头继续写,手抖得更厉害了,字也跟着歪歪扭扭,最终放弃得扔下笔,捂住了眼睛,泪水不断从指缝中流出来,滴在请柬上,晕开了字迹。陶绍远还是笑着,伸手揉了揉郑蔚的头发,说傻瓜,你哭什么,都是要当新郎的人……
郑蔚呜咽道,陶绍远,对不起。陶绍远哽住了喉头,揽住郑蔚的肩,像个好哥哥似的轻轻抚拍着,来,别哭了,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郑蔚两眼通红,陶绍远却喜滋滋的,献宝般打开了琴盒,里面躺着一支长笛,直列,开孔,手工纯银打造。郑蔚看到琴盒时就想到里面应该装的是什么,却没想到是如此贵重之物,摇摇头说我不能收,你能来参加婚礼,我已经很高兴了。陶绍远说收下吧,这本来是给你去年过生日准备的,现在一来补你的生日礼物,二来恭喜你成婚,三……也算是预祝你转行成功。陶绍远笑笑,三合一,我可赚了。
一星期后,郑蔚的经纪人宣布郑蔚全面停止一切演艺活动,正式退出娱乐圈。
二十一
裴烁知道陶绍远要参加婚礼时,摇摇头,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啊,然后关照与之同行的易莘一定要看好陶绍远,小心他抢婚,闹场子,耍酒疯或者当场号啕大哭,总之千万别让他搅了人家的婚礼,但事实证明裴烁多虑了。
婚礼当天,陶绍远把自己打理得光鲜体面,西装革履进了酒店,签到,合影,笑得分外潇洒,还没进饭厅,就有不少单身姑娘前来搭讪,陶绍远从容谈笑,与众人寒暄客套,入座后要了一杯苏打水,手上把玩着喜糖。
喜糖包装别致,又别出心裁,盆栽造型,大红色陶土花盆里覆着高仿草皮,两粒费列罗充当金色的花朵,看上去玲珑而喜庆。易莘说这叫爱的种子,这两年很流行,巧克力吃掉后,里面有魔豆,种下去会发芽。 陶绍远说挺好玩的,我要带回去养,就把喜糖收好了。
易莘看看陶绍远脸上没有丝毫痛苦或悲伤的情绪,而是一派自然,渐渐放下心来,可婚礼开始后没多久,司仪临时插播的领导致辞又让易莘心吊到嗓子眼了。
陶绍远起先愣了一下,然后落落大方地走上展台,迎着郑蔚不知所措的神情,陶绍远安抚地笑了笑,然后接过话筒,目光转到新娘身上,略有沉吟,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笑了,说你千万不要让他洗碗,他一直以为洗一次碗要用一瓶洗洁精。
整个婚礼会场顿时哄堂大笑,陶绍远也乐得跟着笑,清了清嗓子继续说,他怕蜈蚣,很怕,在这一点上,新娘你要比他勇敢点。他喜欢吃东坡肉,如果你不会烧的话,一定要学着做,他很喜欢吃……还有就是,他挺闷的,喜欢有事憋在心里,我希望你今后能多和他说说话……
新娘笑说这些我都会记在心里的。
陶绍远说那就好,那就没什么了,然后看向郑蔚,深深凝视间,十年的点点滴滴在脑中飞速掠过,陶绍远说,我和新郎官认识快十年了,想说的都说过了,只是还有一句话,一直欠着。
司仪问是什么,台下的宾客也伸长了脖子等着。
陶绍远望着眼眶湿润的郑蔚,目光温柔,说郑蔚,祝你幸福。
会场一时间安静无声,直到易莘的掌声带头响起,众人才回过神来,摸不着头脑地跟着鼓掌,陶绍远在掌声中微笑着把话筒还给司仪,走下展台。
婚礼结束后,陶绍远和易莘出了酒店,裴烁的车已经等在门外了,载上俩人就往常去的俱乐部方向开。见陶绍远神色如常,裴烁疑惑地看向易莘,易莘感叹说我今天终于知道我为什么拿不到奥斯卡奖了,老板才是影帝啊。裴烁说好了不说这个了,今天我请客,陪影帝好好快活一下,不醉不归。
进了KTV房,早有年轻漂亮的男孩女孩们在那里恭候着,他们都知道今天要招待的是娱乐圈的大人物,自然使出浑身解数讨陶绍远欢心,不一会儿就把陶绍远灌得半醉。一纤瘦男孩偎在陶绍远怀里,软声软语撒娇说陶总陪我唱首歌吧,陶绍远说行啊,两人上了点歌台,男孩问陶总要唱什么歌,陶绍远说有丹尼男孩吗,点一首丹尼男孩吧。男孩傻了,说这我不会唱,陶绍远笑笑说没关系,我唱给你听。
前奏很短,陶绍远举起话筒,开始唱——
丹尼男孩,笛声呼唤。
从山谷徘徊到另一畔。
炎夏已逝,花亦枯败。
你将离去,我仍等待。
夏至草原,你亦回首,
山谷沉静,为雪白头。
阳光明媚,或漫天阴霾。
丹尼男孩,我如此深爱。
歌曲舒缓,加上陶绍远感伤的歌声,包房里原本喧闹欢腾的气氛去了大半,众人正不知如何是好时,裴烁打起了哈哈,说陶总唱得好不好?众人起哄,好!裴烁心想好个屁,唱得老子都快哭了,然后大摇大摆地走上点歌台,把陶绍远推回人群中,说,来来来,给我把这首歌切掉!
彻夜狂欢第二天的中午,陶绍远在钟点房里醒来,简单洗漱完毕后出了洗手间,床上的男孩还沉沉睡着,陶绍远穿好衣服,在支票上签了个数字,往床头一扔后走了。
回到公司,陶绍远像往常一样,笑眯眯地和下属打招呼,进了办公室照常让秘书替他冲一杯咖啡,并安排了晚上和某制片用餐的日程。秘书一边心想自家老板真不是凡人,这心理素质跟花岗岩有一拼,一边打电话给制片约好时间地点,完了泡好咖啡端进办公室,进了房间却没见着人,左右环视下才发现陶绍远不知何时倒在地毯上,面无血色。
陶绍远没有失去意识,他甚至能听到秘书打翻咖啡杯的声响,救护车的鸣叫,还有忽远忽近的歌声,伴随着长笛悠扬的旋律,分明是一曲未竟的丹尼男孩——
若百花衰败,你才回来。
而我已死去,融于尘埃。
你寻我所葬,于此长埋。
你坟前轻诉,言语伤怀。
我将聆听,虽隔有黄土。
我将安眠,梦温存当初。
如你说爱我,我会安息。
待与你执手,永不离弃。
二十二
陶绍远醒来后望着雪白的天花板,头脑一片空白,开口第一句话便是问郑蔚呢?
裴烁气不打一处来,你醒醒吧,郑蔚和他老婆到法国度蜜月去了,浪漫得很!你呢?你他妈知道自己昏了多少天吗?
见陶绍远沉默,裴烁缓了一口气,说早知道你会这样,我就应该帮你把郑蔚掰成打结的,也好过你现在这么半死不活。
陶绍远自嘲地笑了笑,婚礼那天我是真的高兴,因为他找到了自己心爱的人,又要开始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虽然我为我自己感到悲伤,但是还能怎么办?我爱郑蔚,没办法放弃,也不愿意勉强,所以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从我喜欢他那天开始,我就知道我迟早都会有这么一天,但是我会走出来的。
陶绍远说得信誓旦旦,可得知郑蔚从欧洲回来后,还是忍不住去找了郑蔚。
到了琴行的时候,陶绍远讽刺地笑了,原来自己是这么没出息的男人,舍不得和郑蔚断个干净,又不敢光明正大地去见他,只能换辆新车,在车座里远远遥望。
郑蔚在琴行的工作很清闲,和店员一起搬运货物,贴贴广告纸,接接电话,或和店长一起向客人介绍乐器性能,偶尔充当长笛老师,指导一下学生指法,更多的时候坐在升降凳上看琴谱,脚在地板上划拉,悠然地转过来又转过去,或者拿起长笛,凝神吹奏。陶绍远痴痴凝望,虽听不见笛声,却又沉醉,恍恍惚惚间,远处的长笛手和十年前的模样相差无几。
当灯火阑珊,商业圈人流稀疏,琴行也关门了。郑蔚和妻子手牵着手走出店面,到地下室取车,然后回家。陶绍远还是跟着,但也不能追得太紧,生怕被发现,他就像个跟踪狂似的,一路跟到郑蔚的新家。准备结婚的那段日子里,郑蔚就搬家了,离开了大多演艺人员的聚居地,把新房安置在一个大学城附近,那里社区成熟,沿路有许多咖啡馆和书店,两畔的古树参天,绿荫铺地。郑蔚的家在一栋花园小区的高级公寓楼里,精致的小复式,和妻子到了家后开灯,楼下的陶绍远可以看到暖黄的光线照得人心里亮堂而温馨。深夜灯灭,陶绍远仰望着郑蔚家的窗户,心里说晚安。
有一晚陶绍远没有回去,就在车里过了一夜,清晨时分,他伏在方向盘上睡得很轻,忽然听见开防盗门的声音。陶绍远揉揉眼,看到郑蔚一人从公寓楼里走出来。郑蔚的车从身边开过的时候,陶绍远赶紧躲□去,从后视镜里看车子开远了才起身,启动车子追上。
郑蔚大清早赶到的地方是一家外语培训机构,他像所有来这里上课的学生一样,单肩背着包,一身干净利落的白衬衫牛仔裤,手上拿着听课证。午间下课,就往路边的拉面店里一坐,点一份面一碗汤,坐在学生和附近工厂午间用餐的员工中间,埋头吃面。没有酒店派对,也没有山珍海味,更没有社交名流,郑蔚就像个再平凡不过的人一般,却比过去安然自若而乐在其中。距离下午上课还有一段很长的午休时间,郑蔚饭后溜达了一圈,看到一家菜市场便走了进去,挑菜校称,蔬果区、肉铺、水产区一一走过,手上的菜也越来越多,脸上喜气洋洋,看样子是买到了便宜而新鲜的菜,想着回去怎么料理。
这一切都落在陶绍远眼里,他想也许裴烁说的是对的,如果这是郑蔚想要的生活,那他确实是个无赖,拖欠了郑蔚十年的快乐。
二十三
郑蔚学外语的事情还是让陶绍远有些疑惑,他很快查到郑蔚报的是法语,零基础起点的高强度集训班,专门针对有留学意向的人群,而郑蔚的目标是法国的音乐学院。这一消息让陶绍远惊愕不已,他原想着好歹和郑蔚住在同一个城市,将来还能在节日里聚一聚,平时也能看看他,但是如果郑蔚出国,就真的天涯两隔了。
郑蔚渐渐也很少出入琴行,难得在店里也是专心练笛子,温琴谱,家里的灯也常常彻夜不灭,亮到天明。陶绍远在楼下,靠着车身抽烟,想起当年他鼓动郑蔚入娱乐圈,将前景描绘得天花乱坠,那时还是个少年模样的郑蔚听到当了大明星出国时眼睛突然一亮,问也可以去法国吗?陶绍远把胸脯拍得噼里啪啦响,说你喜欢法国吗,以后我带你去巴黎玩玩,看时装秀。郑蔚笑着摇摇头,说倒是想看看马赛是什么样的,那是郎帕尔的故乡。陶绍远掐灭烟,原来他从一开始就没关心过郑蔚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所以现在会失去,实属报应。
这一年春节来得晚,除夕那天陶绍远照例和朋友们在酒吧开派对迎接新年,倒计时的时候,众人的喊声几乎将屋顶掀翻。新的一年到来之际,手机震动了,陶绍远打开一看,来电是郑蔚,这让陶绍远差点拿不稳手机。
快步走到一个稍微安静点的地方,陶绍远深吸一口气,按下接听键。电话那头郑蔚说陶绍远,祝你新年快乐。陶绍远笑了,说你也是,新年快乐。两人都沉默下来,鞭炮声,喧闹声在电话中传进传出,但谁都没挂电话。陶绍远问你在干吗呢,郑蔚说在看烟火,陶绍远说好看吗,郑蔚说好看,又是无言片刻后,郑蔚说,陶绍远,谢谢你。陶绍远怔住了,挂了电话后仍是静默良久,摸摸脸,满手湿冷。
一年后,郑蔚的签证下来了,在家里设宴招待陶绍远和易莘等人,在饭桌上公布了下半年出国的打算,郑蔚计划先到法国音乐学院读三年,同时为将来考交响乐团做准备。众人纷纷举杯预祝郑蔚成功,陶绍远一杯酒痛饮下去,郑蔚说别光喝酒,吃菜,好多是我亲自下厨做的,然后夹了一筷子菜进陶绍远碗里,说你尝尝。婚后的郑蔚绝然不同于过往,仿佛脱胎换骨般,如今俨然是个成熟男子的风貌,眉目还如旧时那样清秀俊逸,只是多了几分洒脱而飞扬,神采奕奕之外,谈吐也较之过去开朗许多,不再沉郁,而是更爱笑了。
吃完饭郑蔚把陶绍远拉进厨房,大显身手般系上围裙,套上塑胶手套,小心翼翼地滴了一滴洗洁精,拿起抹布开始洗碗,笑说你看我现在知道洗多少碗用多少量的洗洁精了,顺手拿起光洁的盘子炫耀自己的成果。陶绍远默默看着,说郑蔚,能不能让我抱抱你?
郑蔚愣了一下,然后笑了,说你等等,我手套湿……
话没说完,已经被陶绍远拥住了,并不是强占般抱得死紧,而是轻柔的,却能充分感受到郑蔚的体温。
许多年前,陶绍远就想这么抱着郑蔚,将这个人的美好纳入怀中,如今终于实现了。陶绍远真心希望时间就停止在这一刻,郑蔚哪里也不去,只在他身边,永远不离开。陶绍远在心里恳求他,不要走,好不好?我什么都不求,只想还能看到你,哪怕只是你家的灯光,我只要知道你在那里就足够了,郑蔚,不要走,不要走。
陶绍远放开郑蔚,笑说,你比以前胖了。
两个月后,郑蔚飞往法国,陶绍远来送机。郑蔚一身清爽干练,拖着行李箱,就像他过去去外地拍戏一样,只是这次去的是他神往的地方。离别时郑蔚和家人依依惜别,红了眼睛,走到陶绍远跟前时无言凝视他良久,然后轻轻抱住了陶绍远,手在他肩背上拍了拍,说上次手上都是水,这次多拍两下。
进了关口后,郑蔚回身向众人挥手,目光落到陶绍远身上时,淡淡微笑,然后转身。
三年后——
易莘导演的戏在影院上映,票房过亿,易导演豪言壮语,下一部电影要冲击奥斯卡。
裴烁玩厌了乐队,开始搞服装设计,去年开了一家T恤主题店,收入不菲。
陈漾因为前两年涉嫌聚众吸毒,被直接封杀,淡出公众视线一段时间后,改过自新的他正重振旗鼓。
陶绍远还是做他的娱乐公司副总,只是公司上市了,股东董事两头跑,忙得不可开交。可再忙,睡前都要查看一下天气预报,明天晴,后天晴,法国明后两天的天气也是晴,陶绍远笑了笑,拿起床头柜的一小株盆栽端详。这是他前不久种下的,费列罗过期了,魔豆却还很顽强,浇了几天水就长出了嫩芽,一星期后挺出的豆粒上还显现出了事先刻上的字,阳光灿烂。陶绍远心想没错,明天确实是个大晴天,然后轻轻把盆栽放回原处,关了灯睡觉。
阳光灿烂。
地球的另一边,正是马赛的午后,日光和煦而温暖,洒满了整座海港。
郑蔚站在庭院中吹奏着长笛,怡然自得。曲子悠远婉转,吸引了路人驻足倾听。
曲终,郑蔚的邻居送来刚烤好的松饼,和蔼的法国老太太问,年轻人,你刚才吹的是什么曲子?
郑蔚微笑,抚摸着纯银的长笛,说丹尼男孩。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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