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等了又等,等到夜深,阿磊累极了,一手搂著我沉沉睡去,零还是没有现身。
我感到失望极了,又悲伤极了。一直以来,我只要睁开眼,身边就会有零的存在,而只要我开口要求,零就会弹著那把坏掉的吉他,唱世上最美的歌给我听。
我从来没有祈求过什麽人,也不曾向神祈祷。以前在扶助中心的时候,每个礼拜都会有些奇怪的人,来告诉我们要相信神、要和神说话之类的,但显然就连他们的神,也无法救出交谊厅下的那些泥人,我无法期待他能拯救我和零。
但只有今天,我忽然觉得什麽神都好,就算只是一台钉书机,只要能让我的零回来,我都愿意跪下来向他请求。
我悄悄拿开阿磊的手,跑到窗口,今天的天气很好,月亮圆得跟什麽似的。
我在窗口跪下来,面对著月光,低下了头。我告诉神,我什麽都不要,只求再让我见零一次。我就这样一直求、一直求著,窗口的月光在我眼前逐渐模糊,逐渐变暗。
吵醒我的是歌声,我惊醒过来,才发现我竟然就著窗口旁的地板睡著了。
我抬头往歌声的方向看去,竟然看见零就坐在那里。他半身倚在窗台上,一脚高高跷起,脖子上背著那把始终坏掉的吉他。
他的手上,竟然拿著阿磊送我的钉书机。
「你忘了东西。」零柔声对著我说。
我激动得立即扑上去,零把钉书机抛到我手里,我慌忙接住,目光却全绕著零打转。
零比我见过的任何时候都帅气,他穿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衣服,也和当时一样年轻,他把手在吉他弦上一拨,断裂的弦随即发出悦耳的乐音。
我忽然停下了脚步,我记得离开公寓前,我清楚看到有一枚玻璃,被子弹划破了,擦过零的额角,还流出了血。
可是现在,零的额头完好无缺,一点伤痕也没有,和我以往见到他一样完美。
我脸色苍白,有些事情像凝结的水气一样,渐渐地弥漫到我心头。我开始真正理解一些真相,但这些真相又无法令我致信,我宁可当作他不是事实,就这样被骗下去。
我光著脚,一步步地走进零。
「你能说话了吗?」我问零。
「嗯,今天晚上的话。」零轻快地说,声音一样悦耳温和。
我看著他的眉目,过去十年来,我几乎不曾仔细看过他的脸。现在我发现,他长得有点像哥哥,又有一点像我的姊姊,眉角的地方像爸爸,嘴唇则像我妈妈,尽管这些人的样貌,在我记忆里已尽数有些模糊。
而他的眼睛有点像阿磊,我竟到现在才蓦然惊觉。
「零。」
我用手抚摸著他的五官,痴痴地望著他的眼睛。
「你是我幻想出来的人吗?」我终於股起勇气问。
零没有马上回答,他用那双酷似阿磊的眼睛望著我。
「是的,我是。」零用他的掌心抓住我的手,把我的手贴在他颊侧,笑了。「我以为你永远不会发现这一点了。」
我的喉口哽咽了。「我应该发现这一点吗?」
「我曾经希望你永远不要发现。」
零的笑容依旧温柔。
「只要你不要发现,那我就是真的,事实上我也认为自己是真的,我会感到悲伤,会感到快乐,会为你的笑容觉得满足,也会为你的眼泪觉得心慌。不管你是怎麽样看我,你在我眼中,永远是真实的。」
我哽咽得说不出话来,「我喜欢你,零。」
我看著他的脸,他变得越来越像阿磊,高耸的鼻,有些微秃的前额发,还有笑起来的时候,会露出两颗虎牙的前齿。但我知道他永远不会是阿磊,他是我的零。
「我唱首歌给你听好吗?」零这样回答我。
零唱起了久违的新歌,他拨动吉他弦,演奏著只有我听得见的旋律。
那是个关於一把吉他的故事,从前从前,吉他国有个王子,他出生的时候就得了病,像断了吉他的弦,发不出任何声音。吉他国里的其他人,都嘲笑他是个哑巴王子。
王子很不甘心,成年的那天,跑去找国家里最富盛名的巫婆,请求巫婆赐给他唱歌的能力。
巫婆告诉他,要给他这样的能力可以,但做为交换条件,终其一生,王子都会是一个隐形人。以後没有人可以看得见他、听得见他,即使他的歌声再美,吉他弹得再好,都只能孤芳自赏。
唯一的例外是一个真心喜欢他的人,那个人会听见他的歌声,触摸到他的形影,如果够幸运的话,他可以替王子传播他的歌给世人。
王子答应了巫婆的条件,从此王子拥有了这个国家里最美的歌声,最好的琴技,但从此也成了十足十的隐形人。
他到处旅行,有一天,他遇上了一个男孩。
男孩是国土外的旅人,和王子一拍即合。他听得见王子的吉他,也爱上了王子的歌。他们相识、相恋,成了最亲密的恋人。王子觉得很满足,他和男孩一路唱歌,从国土这头唱到那头。
但男孩逐渐长大,虽然他很爱王子。但这世界上除了他以外,竟没有任何人可以看见王子,听得见王子的歌声。
男孩开始疑惑,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尽管王子跟男孩说,他很正常,不正常的是其他人,他是确实存在的。
但没有用,周围的人都跟男孩说,王子是不存在的,男孩也一天天更怀疑自己。终於有一天,他抢过王子的吉他,将他摔个粉碎,想以此来破除幻想。
巫婆的巫术因而解开,王子恢复了原形,但也因此失去唱歌的能力,奄奄一息。
男孩终於知道自己做了多麽严重的错事,他扑向王子,在王子身边不断地哭泣,请求王子原谅他的愚蠢和鲁莽,但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这首歌好长好长,零始终用他温厚柔软的歌声,在我耳边不断地唱著。
我知道,每一次每一次,零只要唱著新歌,我就会失去什麽东西,同时也得到什麽东西。
我不知道这首歌唱完,我会失去什麽东西,我只知道我不想失去零。
即使所有人都说零是不存在的,但我知道,零的歌声是真实的。
汽车的煞车声惊醒了我,我蓦地睁开眼,发觉自己仍置身那间小旅馆里。我躺在地上,而阿磊也听见了,他从床边醒来,冲过来抓住了我的手。
我抬头看向窗台,零不在那里,窗台上只有我的钉书机。我想他是找到什麽地方躲起来了,他现在已经可以照顾自己了。
我拿过钉书机,阿磊才刚牵过我的手,就听见楼下传来可怕的叫嚷声
我和阿磊手牵著手,往後门的方向跑,有些房客跑出来围观,询问发生了什麽事。我和阿磊头也不回地往前跑,阿磊把我丢上车,回头拚了命地踩油门。
车驶出大马路,很快就有其他车在後面追,还是一台大卡车。
阿磊咬著牙开车,但轮胎却忽然砰地一声,竟像是爆胎了,车子打滑滚到路旁。阿磊的额头撞出了血,这下子就是插翅也逃不掉了。
阿磊把我推下车,深情地凝视著我。「跑,快点跑!不要回头地拚命跑!」
但我握住他的手,就像当初握著零的手一样,怎麽也不肯放开。
但阿磊把我推倒在地上,自己往马路的方向跑,临走前他对我笑了一笑,那个笑容,和昨天零对我唱歌时一样,无奈又温柔。
我叫著阿磊的名字,踉跄地想追上去。阿磊跑到公路上,张开双臂站直在那里,而那台卡车笔直地朝他开过来。
我瞪大眼睛,那台卡车,彷佛和许多许多年前,那台冲进我家的卡车重叠,尽管我从来没有见过那台卡车。
阿磊认命似地闭上了眼睛,唇角露出微笑。
在那一瞬间,我看见了零。
我惊讶不已,零就这样忽然从路边冲出来,双臂搂住了我的阿磊,然後一个翻滚。而後所有的事情都在一刹那间发生,卡车碾过了阿磊和零,我听见围观群众的惊呼声,卡车呼啸而去,消失在公路的另一头。
我全身发著抖,双脚几乎走不到路面上。我始终闭著眼睛,深怕一睁开眼,看见的就和十年前一样,不是人,而是血、肉、内脏和体液堆积而成的物体。
直到有人用声音唤醒了我:「你没事吗?你没事吧!」
然後那个人抱住了我,我有点茫然地睁开双目,像刚睡醒的孩子。
映入眼帘的是阿磊欣喜若狂的表情,他用尽力气地搂住我,额角还一直滴著血,但四肢什麽的都完好,还是个完完整整的人。
「你没事……?」我怔怔地望著他,从阿磊眼睛看见我不自觉流下的眼泪。
「我没事吗?」
阿磊反问自己,他自己也相当惊讶,毕竟刚才一台卡车开过他身上,是我亲眼看见的,「我没事……我没事!哈!我也不知道我为什麽没事!」他欣喜若狂。
阿磊抱紧我,我也抱紧著阿磊,围观的人群纷纷靠过来,还有赶来的警察,似乎想询问我们问题,但我和阿磊都无暇去理会,只是单纯享受著这种劫後馀生的体温。
我忽然想到零,惊慌地抬起头。
「零!零他怎麽样了……?」
我朝卡车碾过的地方跑过去,阿磊也忙跟著我过去。
我颤抖著看著路面,除了阿磊头上的血迹,公路上空无一物,没有尸体。唯一存在的是吉他,那把曾经插进哥哥肚子里,一路伴著我长大的哑巴吉他。
我怔怔地看著那把吉他。老实说他已经看不出来是把吉他了,被大卡车碾过後,所有的零件都掉光了,弦也断成了碎片,怎麽样都不可能再发出声音。
「真奇怪,这把吉他怎麽会在这里?」阿磊在我身後搔著头,也是满脸怔愣,「我记得逃出来时,没有把他带在身上啊……」
我的手里握著那把吉他,它却忽然演奏起来。
我看见弦拨动著,极其微弱,彷佛挣扎著唱著最後的歌,我忙侧耳倾听。
吉他把那个故事说完了。原来王子最後并没有死,他变成男孩手上的吉他,男孩弹奏著吉他,唱著王子的歌,他们走过一个又一个国家,唱过一个又一个的城镇,他们变得很有名,变成有钱人,谁也不会再被人欺负。
我想这是零众多歌曲中,唯一的快乐结局。
男孩再不担心有人看不见王子,因为男孩的歌声就是王子,男孩就是王子。
吉他唱完了最後的歌,散成碎片。
我放下破碎的吉他,因为那里什麽都不存在了。
存在的只有被阿磊抱住的我。而我,开始唱起了歌。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