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妖是没有生日的。
天生地长,有根就好过无依的浮萍,没有哪一棵花木会在乎孕化自己的种子从何而来,被用来扦插的枝条又是来自哪一棵树。
他们的时间从来和人类不同,所以相遇却免不了终至殊途。小棠至今都不明白,好多年前这个人为什么丢下他,好多年后又为什么回来,他只想在这个月亮比脸盆还大的夜晚,让自己融入他的时间。
梁偃不说,但小棠知道他害怕过生日,哪怕最疯狂的欢愉也无法彻底抹去眼底的担忧,所以他来陪他做一个……有生日的人。
人月两圆,定在这一天也不错。
十四、
小棠亲手为梁偃贴上了符纸。
但他没想到的是,另一个梁偃出现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捂住自己的眼睛。
小棠动了动,说:“看不见月亮了。”
眼睛上的手并没有拿开,有人在身边坐下,让自己躺在他的腿上,另一个人脱了衣服垫在身下,问小棠:“硌吗?”
小棠摇头:“很软。”
梁偃看着他柔顺的样子,心里忽然有点酸,前两天他睡不醒的时候就是这样子,很乖很安静,怎么抱都不会乱动,只有呼吸如同羽毛,极轻也极重地牵动血脉。
衣服被一点点脱下,月光好像有形有质,有种凉风似的清爽触感,小棠在这种触感里放心地舒展身体,大张的腿架在梁偃的肩膀上,暴露出来的地方情不自禁地收缩着。熟悉的手指叩开入口进去的时候,他吐出一口长长的气息,却被自己枕着的人俯下`身来,深深地吻住。
那种感觉,非常非常温柔。
他们曾经有过这样的经历,两个人缠在一起,并不着急做到最后,只是慢条斯理地亲昵,快乐像是持久的波浪,不太汹涌却足够让人沉溺。但这次梁偃并不打算这样做,他吻了吻小棠光洁的大腿内侧,然后将自己缓慢而坚定地挤了进去。
敏感的内壁如同划过一道火焰,小棠颤抖着蜷起身子,又被另一个梁偃温柔地压制下去。两个人的动作都是那么温柔,占有的过程却直白简洁,手指像羽毛而身体里的东西坚硬如铁,这感觉如此奇异。
“梁偃……”小棠不确定地叫。
额头上得到一个略带安抚的吻:“为什么那么执着?”
话音未落,身体的东西被推入一个新的深度,小棠迷糊道:“什么……”
“为什么一定要让我变成两个?”梁偃问。
小棠想了一会儿,用略带迷蒙的声音说:“不知道……”
快乐沿着幽深的甬道一点点侵入,仿佛从那里可以直达内心,他放任自己沉浮其中,并不愿意继续想下去。理由他并不是真的不知道,只是现在还不想说。
至少等到明天吧。
梁偃的动作渐渐激烈起来,捂在眼睛上的拿开,小棠却没有睁开眼。他闭着眼睛躺在那里,整个身体都是一副迷蒙而柔顺的姿态,细碎的**从唇角漏出来,也并没有被吻去。
脑后枕着的人始终安稳不动,他的手只是在小棠胸膛上徘徊了一下,便又收了回去,向上插入小棠的长发。指尖贴着头皮缓缓移动,有时从发丝中穿出,梳理着滑顺的发丝,又或者从颈后到发心一路按过去,力道不轻不重,让人有种被泡在温水里的感觉。
小棠就浮在这水面上,轻轻细细地**。
后来的事情,他都记不清了。只知道很温柔很快乐,却并不是设想里那种毒药似的最后的疯狂,因为梁偃虽然变成了两个,其中一个却什么都没有做。
没有参与情事,没有抚摸他任何一个敏感的部位,连吻都只有刚开始那一个,他只是一遍一遍地按摩着自己的头皮,把长发梳得比水还顺,和月光一起淌了满地。
小棠很开心也很遗憾,因为原本,他想给梁偃更多。
……毕竟,是最后一次了。
小棠的体力到底还是变差了,睡到日上三竿也似不够的样子,然而他最终还是强迫自己睁开眼,却枕着梁偃,故意不让他起来。
阳光透过头顶大树的枝叶照在身上,光裸的身体被身侧的花草轻轻碰触,有点痒,又有点柔软的舒服,所以虽然肚子叫过几声,他却还是躺在那里不动。
“当真不起?”梁偃摸摸他。
小棠哼哼两声,从身边扯下一朵玫瑰花嚼着吃了。
“人家是牛嚼牡丹,你呢?驴嚼玫瑰?”梁偃微笑。
“你才是驴呢!”小棠扯两片花瓣往他嘴里塞:“挺好吃的。”
“我觉得还是梅花比较好吃。”梁偃咽下去,俯身在小棠耳边道,“还有,多谢夸奖。”
小棠脸微红,半晌慢吞吞爬起来道:“我要吃糖油饼!”
梁偃看着他只是笑,笑够了才起来穿衣服,去做不算早的早饭。小棠也懒懒地套裤子,套到一半忽然惊呼一声,手忙脚乱地躲在梁偃后边。
“怎么了?”梁偃皱眉,“有虫子?”
“有人!”小棠吃惊地瞪大眼睛,指着前边的树林子大声道。梁偃仿佛听见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转头看去时也被惊呆了:“这怎么可能……小棠,你又想什么奇怪的事情了么?”
“我没有。”小棠在他身后急急忙忙套衣服,穿好了才站过来和梁偃一起看,“我什么都没想,这里怎么突然会有别人?”
与他们隔着一片草地一条小溪的地方有数人往来,俱是身着古装,彼此间或相识或不相识,竟是一副平常路途中的景象,在这里却是大大地不寻常。
“六百年来,这里从来都是我一个人。”小棠呆呆道。
“你在这儿待着。”梁偃说完想走近了看看,没等迈出两步,那些人又忽然消失不见,方才所见似乎只是幻影,没留下半点踪迹。
难道竟是蜃楼一样的东西么?细想起来方才的确没有听到人声,梁偃思索半天不得答案,转头道:“小棠,你……你怎么了?”
小棠一直盯着那个地方,一副无法回神的样子,许久才喃喃道:“他们穿的衣服……”
“衣服有什么问题么?”梁偃问。
“衣服……很好看。”小棠勉强笑笑,道,“我饿了。”
梁偃见问不出什么,也怕真把人饿着了,只要压下问题先回去做饭。小棠跟在他后面,有些恍恍惚惚的,那些人他并不认识……可是他们的衣服,却和梁偃以前的门人一模一样。
自然是六百年前的梁偃。
为什么会有这些景象……那些人今天消失了,以后难保不会变成真人,他们是来接他的么?
想了想又觉得实在不对,梁偃都转了这么多世,就算还有门人在又怎么可能穿同样的衣服……那么,他看到的是过去的事吗?
那又是因为什么?
他在这个小天地里待了数百年,没有能力出去,也没有出去的念头,连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都不清楚,难道竟是和梁偃有关么?联想到昨夜之前自己的那些担忧,他心中升起一阵迷惘,真不知道今日所见是福是祸。
六百年前的梁偃和自己,六百年后的自己和梁偃,他们和这个世界谁先谁后,谁是果,谁是因?
十五、
短短数日之间,两人已各自多了许多心事,然而面上却还是和往常一样,吃过早饭小棠就催促梁偃出去,却怎么也不肯说中午想吃什么。
“我看着办吧。”梁偃无奈,背上竹篓走了。
小棠看着他走远,一个人靠着梅树坐了下来,周围草地上只开了几朵没什么香气的小野花,没有茉莉的影子。梅树自然开不出别的花,可是小棠喜欢茉莉的香气,那天的的确确是希望茉莉绕着自己开放的。
“不管用了。”小棠戳戳柔软的青草,低声道。
他靠着树坐着,渐渐整个人都隐没其中,与此同时四周梅树全都无风自动,下了一场不小的花瓣雨。半个时辰之后小棠才重新出来,跌坐在满地落花里,一动不动。
还是和那天夜里一样。
他化入原身,意念沿着根系深入地下,那里的水正在以惊人的速度减少,有细微的小根已经开始干瘪了。落花本非他所愿,只是这样过不了多久,莫说花,就是枝叶也会全部枯萎。
即使他已修行了数百年,也终究只是棵树。而梁偃只是个凡人,找不到茉莉花可以不吃,但若以后找不到蔬果粮食,又要怎么办呢?
有此山中一日,管他世上千年,他本来以为只要和梁偃在一起就什么都有了,可这里竟不是永远不用发愁的世外桃源,这个世界,有一天也是要枯竭的吗?
梁偃回来的时候抱了抱满身冷香的小棠,倒出半筐土豆说:“我炸薯条给你吃?”
“好。”小棠随口应道。
“知道你不爱吃土豆,明天再做别的。”梁偃安慰道,想起每次都要变着花样做出些新鲜的,他才肯吃上几口。最近也怪,蔬果越来越少,旧的摘了好像也没结出新的,只有以前不怎么吃的土豆还有。
“我又爱吃了。”小棠有点心不在焉,“梁偃。”
“什么?”梁偃揉揉他的头发。
小棠犹豫了一下,说:“没什么。”可在梁偃转身准备进厨房的时候,他又叫了一声,嗫嚅了半晌道:“你有没有想过……出去?”
梁偃回身打量他:“小棠,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讨论过这个话题了。”
“我是说……”
小棠还没说完就被打断,梁偃看着他道:“我以为我们已经不需要再讨论了。”
小棠低头想了想,认真道:“不是我让你出去,是我想出去。”
梁偃一愣:“为什么?”
“我已经在这里待太久了,烦了。”小棠有点不安地扯扯头发,努力找着理由,“还有这里像个笼子,我又不是小鸟,我想去大一点的地方。”
梁偃不动声色道:“你在说谎。”
“我想出去玩。”小棠撅嘴。
这句倒是真的,梁偃知道他喜欢玩,喜欢新鲜的东西,可是这副悲伤而茫然的表情怎么都不像是对外边世界的好奇和期待。两人各怀心思地对视了一会儿,梁偃先开口道:“我们都告诉对方一件事好不好。”
我们都不再隐瞒,不再说谎,都说一句真话。
“好吧。”小棠乖乖道,“没有水了。”
倒是梁偃被这句话惊得有一会儿说不出话来,半晌苦笑道:“看来没有吃的还不是最严重的。”
“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
两天后小棠站在野玫瑰花丛的尽头,仰望着高不可攀的崖壁说。
他本来下定决心瞒着的事情自从开了个口子,就最终还是不可避免地一点点说了出来。他已不是那个会悄悄哭一场,然后悄悄用梅桩布下传送阵,想把梁偃送走的梅小棠,尽管他很希望自己真有把他送走的本事,却没有办法替那个人做出决定了。
因为梁偃说了不会自己走,因为自己也不希望他走。
春花秋叶,夏荷冬雪,这小小的一方天地四季分明又四时常变,有时候春天长些,有时候雪一下就是半月,而梅花高兴地时候可以开上一整年……他们在里面常常忘了时间,其间点点滴滴相处,平淡却再难割舍。
“什么办法?”梁偃正试图在光溜溜的崖壁上贴一张定位的符纸。
小棠摇摇头,从后面搂住他的腰,闭上眼道:“我错了。”
这世界按照他喜欢的样子存在,他虽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却也一直隐隐觉得,自己和这个世界的根基有关。所以突破的关键应该就在自己身上,不破不立,若是集中全部灵气强行突破边界,也许是唯一的可行之计。
但后果无法估量。
小棠也几乎真的那样做了,中秋于月色下**过后,他夜里爬起来看着梁偃眼下的淡淡青影,差一点就把那日真的变成了“最后一次”。
然而他最终还是没做……并且再也不会做了。
梁偃像是明白他在说什么,并没有开口询问,只是继续试图在悬崖上找出一个可供攀登的地方,小棠陪着他走了两天已经很累,在他背上趴了一会儿,就跑到玫瑰丛里躺下来了。
这一睡又是大半天,日影西斜的时候被梁偃推醒,鼻子尖痒痒的。
“什么?”小棠揉揉眼,看见梁偃拿着一根羽毛,脸红道,“我累。”
“别想歪,”梁偃失笑,“这不是羽毛。”
他指指头顶入云的大树,说这是拾来的叶子,因为树太高人眼看不清树冠,这还是他们第一次看清楚树叶的样子。小棠好奇地拿手去摸,却觉得怎么都像羽毛,茸茸的丝丝缕缕的,叶脉也坚硬如同翎管,他自己就是花妖,却从来没见过这么奇怪的植物。
“可惜不能吃。”他有些遗憾地说。梁偃揉揉他的头发没有接话,抬头望着如同云中神树一样的植物,陷入了深思,就在小棠以为他要提出什么精妙见解的时候,他说了一句话:
“我们爬上去吧。”
十六、
“爬上去?”小棠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这树几乎比天还高了。”
“如果真是那样,简直再好不过。”梁偃摸摸光滑的树干,琢磨着如何才能攀登上去。
“爬上去……就可以了么?”小棠抬头看看高到根本望不到轮廓的树冠,忽然有点迷惘,爬上去就可以了么,爬上去……会有什么?
“记不记得我给你讲过的故事?”梁偃也抬眼望树,“有人顺着豆子的藤可以一直爬到天上去……”
小棠闷闷道:“可是天上有巨人,藤还是被砍断了。”
“这树可比藤结实多了,不会断的。”梁偃撩起袍子打算上树,“你在这里等我。”
小棠看他艰难登上,进十分退八分,叹口气道:“我跟你一起。”
话音未落,无数花藤从他指间蜿蜒而出,柔嫩的绿色枝条上开着不知名的花朵,他轻吻了一下柔嫩的花瓣,低声道:“麻烦你了。”
柔韧芳香的藤将他和梁偃紧紧缠绕在一起,沿着树干缓缓向上攀爬,小棠将脸贴在梁偃怀里,道:“很久以前以前一个朋友送的,我还是第一次用。”
“很好看的花。”梁偃看着脚下渐渐远离的地面,微笑道。
“他人也长得很好看。”小棠露出怀念的神色。
“也许我们这次真的能出去,之后我就陪你去看以前的朋友,”梁偃笑着摸摸他的头发,“看看他们到底有多好看。”
“好几百年了……”小棠其实很想问一声真的能出去么,他早已被时间磨得不想其他,百年如一场大梦,现在想来颇有些虚幻,好在梁偃终于穿透岁月,找到了他。
“快看!”梁偃忽然指着脚下道。
小棠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只见一汪浅水亮晶晶的如同银子,盛放的野玫瑰缀满缎子似的草地,再往远一点是被潺潺流水连接的树林,林子的那一边有栋小小的房子,比汤匙大不了多少,看起来分外可爱。
“看不见拖拉鸡了……”小棠有点遗憾的样子,然而心里却是充满了不确定的欣喜,这些情景真的像梁偃讲过的童话故事,那么有趣又那么真实,他和身边的人紧贴在一起,在清甜的花香和微凉的风里,看着共同生活过的地方渐渐远去。
好像也看到了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梁偃,”他贴在爱人耳边笑,“如果真的有巨人,我们就用树枝戳他的鼻子。”
梁偃拥着他放声大笑,直到身侧缠绕的藤寸寸断折,脚下大地顷刻翻覆,花树枯萎河水倒流……那笑声才消失在尘埃里。
“小棠……醒醒,小棠……”
迷迷糊糊间听见人叫,梅小棠一个激灵醒过来,昏迷前的情景在眼前挥之不去,他急切睁眼:“梁偃!”
“我在。”梁偃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你别乱动,有没有哪儿伤着了?”
小棠动动手脚并不觉得哪儿疼,却赫然发现自己悬浮在半空浑不着力,四周尽是虚空但偏偏掉不下去,身处其中仿佛失去了所有的触觉,虽然还能动,和动不了也没什么差别。
“这是哪里?”小棠发现梁偃就漂浮在自己身边不远的地方,他勉力伸长手臂,去够他的指尖。
“没受伤就好,”梁偃和他指尖相触,略带安抚道,“我们可能一时半会儿出不去,你要少说话,保存体力。”
小棠看着身周无处不在的烟灰色迷雾,心里有点慌,然而他还是乖乖点头。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开口:“梁偃!”
梁偃轻轻摩挲他的指尖:“我在。”
“我们怎么办?”小棠努力压抑着内心的不安。
“怕么?”梁偃冲他笑。
“不……”小棠摇头,半晌道,“不太怕。”
“那就好,”梁偃闭上眼微微笑道,“可是我很怕啊……所以小棠,你要坚强起来支撑我,保护我。”
小棠依然够不到他的整只手,就只能继续在对方的指尖蹭蹭,然后郑重道:“梁偃,我相信你,你也要相信我。”
说完这句他自己都是一怔,连手都抓不住更不要说想办法,他心里其实毫无头绪,又能要对方相信什么。可他就是觉得……他们不会死在这里。
“我们会出去的。”他告诉梁偃也是告诉自己,就如同独自一个人等待的几百年中,他相信自己不会被永远丢下,然后梁偃就真的来了。
和他在一起的日子,自己好像突然变得幼稚许多,然而小棠就算懒散怕苦怕寂寞,也并不畏惧去面对困难的……他从前一个人过了太久,又什么苦不曾吃过。
“梁偃,”小棠开始努力感知周围的一切,“我和你不同,我扎根于此,现在虽然感受不到什么,可也不觉得疼。所以那些梅树肯定没有事,说不定我们生活的地方,也没有真的被毁掉。”
昏迷之前看见脚下的世界瞬间变成废墟,现在想起来依然不愿相信。
梁偃却只轻轻地“嗯”了一声。
“你……”小棠转头去看他,忽然道,“你受伤了?”
梁偃闭着眼睛似昏似睡,腰侧有一片正在变大的暗红,血还在不停地往外渗。小棠登时慌了,隔空抓了两把却不能靠近梁偃一分,他死死咬住唇,用尽全力向那边挪动,出了一身的汗才堪堪触到梁偃的第二个指节。
小棠忍住泪水,继续艰难地移动,等他终于拉住梁偃的手时,好像已经过去了一百年,甚至更长。
他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
十七、
四周一片混沌,没有空间之分,也不知流失了多少时间,梁偃伤处的血倒是渐渐止住,小棠颤抖着松开了捂在伤口上的手,只觉满手满身都是血腥,疲惫至极。
“伤口不深,”梁偃清醒过来低声道,“只是被什么东西划到了。”
小棠抓着他的手不说话,过了一会儿轻声道:“你饿吗?”
梁偃摇头:“你饿了?”
“这里没吃的也没水,不知道我们能坚持多久。”小棠握了握他的手,内心有些惶然。
梁偃冲他微微一笑:“至少我们还没死,不是吗?”
我们都没死,我们还在一起……
小棠只觉眼中一热,六百年前生离和之后无尽的孤独,与之相比,至少现在他们还在一起。他把脸贴在梁偃手上,轻声说:“你饿了就说话。”
梁偃只当他说笑:“你还能变出吃的不成?”
小棠微微一笑,没有答话。
“你饿了也要说,”梁偃拍拍他,“我陪你一起饿着,说不定会好受很多。”
小棠点头,他并不太担心食物的问题,没有吃的没关系,他可以喂花瓣给梁偃吃。
能变出多少就吃多少,能吃多久就吃多久……直到他梅花落尽生命枯萎,也要陪着这个人,绝不分开,绝不放弃。
但没等到那时候,两人眼前就骤然出现一阵强光,一阵剧烈的晃动之后天地翻覆,他们牵着手一齐坠下,在触碰到地面的瞬间失去了知觉。
九天之外有人低声自语:“咦,什么东西?”
梁偃是被小棠摇醒的。
“你你你看!”小棠目瞪口呆,伸出手指着一个地方,话都说不清了,“真的有有有巨人!”
强光刺眼,梁偃一时看不清眼前景物,只觉有一巨大阴影投射而下,正晕眩间那巨人伸出两根手指把他捏了起来。小棠大惊失色,冲上前去对着巨人垂下来的一只手狠狠咬了一口,只听那人“嗷”了一声急忙甩手,一边甩一边抱怨:“这怎么还咬人呢……难道太久没打扫了有臭虫?”
梁偃听见他的声音,不敢置信地睁开眼:“你……才是臭虫。”
那人把梁偃碰到眼前,观察了一会儿笑开:“呦,好久不见。”
“放我下来。”梁偃看看四周,窗帘桌子书柜皆高如层楼,但那颜色形状熟悉至极,分明是自己住了二十多年的地方。书架上甚至还摆着过年牛奶促销时赠送的台历,上面十一月十一号的地方圈了个圈,梁偃打算提醒自己注意那天有什么促销来着。
圈是他遇到小棠的一个小时之前画下的,离十一号还有三天。看着那个圈圈,梁偃忽然有点不敢开口,他想问过去了多少岁月,又怕一切都是一场幻梦。
小棠在这时候拉了拉他的袖子。
梁偃的心因为这个小动作瞬间稳稳当当地回到了胸腔里,他打起精神问眼前的巨人:“能把我们变回来不?”
那人微笑摊手:“我只是个送快递的。”
梁偃也微笑:“那么就麻烦这位送快递的小哥了。”
小棠继续扯袖子:“什么是送快递的?”
小哥非常配合的转过身,给他看背后“神通快递”四个大字。小棠好奇地凑近了去看,却发现自己在这一瞬间变高了,他从桌上下来,小心翼翼地去扶梁偃:“伤怎么样?”
“好像被刮了道口子,”梁偃摸了一把,血已经止了,“没事。”
“哎呀,”号称快递小哥的那一位有点抱歉地说,“都怪我。”
说着他从身后抻出一根毛茸茸的鸡毛掸子,细长直的手柄纹理分明,有经年木器的油润,只是木柄上不知为什么,钉进去了一枚图钉,钉子帽被掀翻了半个,断面扭曲着,看上去挺锋利的样子。
“想钉个钉子好拴挂绳,”快递小哥赧然道,“砸歪了。”
梁偃一时无语,倒是小棠瞧着鸡毛掸子眼熟,上前揪下一根毛来。“梁偃,”他瞅着手里茸毛细软、翎管尖锐的羽毛,皱了皱眉迷惑地说,“这东西怎么这么眼熟呢?”
梁偃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投向自己刚刚趴过的桌子,只见那里立着一只更加眼熟的大花瓶,快递小哥适时补充了一句:“那搁古代叫掸瓶,既然挂绳没栓成,我见空着也怪可惜的……”
如果一定要梁偃描述当时的心情,他只会说两个字:空白。
作为一个二把刀道士,神异之事他不是没见过,可是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觉得自己不小心掉进了一个童话里。
方寸之间四季更迭,数日之间繁花过眼,而他在一只小小的瓶子里找到了可以牵手一生的人……那个人在梁偃看来,就是童话本身。
还有比这更圆满的事吗?
而他身后,小棠上前一步,点着快递小哥的鼻子说:“是你!”
“忘记我姓什么了么?”快递小哥笑眯眯地摸他的头,“这样不礼貌呀。”
小棠一下子就哭了出来。
“别哭。”快递小哥继续温柔地摸头,“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小棠呆呆地重复了一遍,忽然转头问梁偃,“都过去了吗?”
“当然,”梁偃也伸手去摸他,“怎么又哭了?”
小棠死死地咬住唇,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面前是六百年前就熟悉的人,耳边是六百年前曾说过的话,他们都说过去了……真的过去了吗?
倘然苦难真的过去了,当年怎么可能安慰完自己转身就走,可若是感情真的过去了,又怎么可能在最绝望的时候从天而降,重新回到自己身边?小棠觉得自己在做一个最简单也最艰难的文字游戏,翻来覆去都看不明白其中的含义。
不管怎样……是六百年过去了。
曾经孤独绝望,后来又美好宛如童话的六百年瓶中岁月就这么过去了,也许他们都该和瓶子外面的世界说声你好。
“你好,”小棠看着快递小哥轻声道,“梁哥哥。”
“你好小棠,欢迎回来。”梁如昼右手微动,有细藤在袖口一闪而过,迅速钻了进去,正是带梁偃和小棠向上爬的那一根。
然后他一拳打在梁偃的鼻子上。
梁偃的鼻子立刻涌出血来。
小棠先是呆了一下,然后手忙脚乱地去帮他捂着,梁如昼淡淡地看了他们一眼,说:“扯平了。”
“我……”梁偃略微踉跄一下,视野有一瞬间的模糊,眼前的景象重新回复清晰地时候,他看见梁如昼面容平静地说:“欢迎回来。”
梁偃摸了一把脸上的血,问:“我的门人呢?”
梁如昼说:“灭了。”
梁偃又问:“千越呢?”
梁如昼说:“死了。”
梁偃攥紧拳头,说不出话来。
梁如昼问他:“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梁偃缓缓摇头。
房间里的气氛忽然凝重起来,好像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在渐渐凝聚,小棠忽然感到一阵恐惧:“梁偃……”
梁偃抱住他,说:“对不起。”
“为什么说对不起?”小棠惊恐道,“为什么又说对不起?”
他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心跳的声音在空荡荡又沉甸甸的胸腔里回荡着,四处碰壁,每跳一下都很痛。“你……”他一边发抖一边艰难道,“你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