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赞倚在床头,讷讷的,不知道该做些什麽。厨娘都是老太太的年纪了,不过背对着哭一会儿便眼睛浮肿,端着补汤摇摇晃晃的,扶着床沿的手都在发抖。
汤是烫的,还有些咸,他发现了,可是尝不出,还是一口一口喝得稳当,半点都没有洒掉。
喝完汤,他嘴唇发麻,都快张不开口,用力半天,什麽声音都没发出,就像他藏在被子下的手试图抬起小拇指,这才发现原来不只是无名指疼痛脱落,而是整只手,从手腕开始一刀砍断,好像是他没有手了。
身体缺了一块,盛赞心里却异常平静,如同对着风浪忽然转舵离开的简易竹筏,快被击碎了,但还是苟延残喘着。
不要了,盛赞想,我不要拉琴了。
事实已经摆在面前,没有手的提琴手就是七零八落的竹筏部件,廉价而无能。现实的话总要听一听,他选择丢弃大提琴。
可是,他还剩下什麽?
这个问题号召着远处迎面而来的风浪,倏忽间,盛赞恐慌起来,他问自己:我还剩下什麽?
风浪走上台阶,步步逼近,他在近乎痉挛的扭曲中挣扎苟活。风浪迫近,就要捂住他的口鼻,然而一阵轰鸣撕破天际,将风浪对半斩裂,更为铺天盖地的航船驶来——他想起陶宋,他还有陶宋。
不,不是,我只有陶宋了,他终于意识到,没有大提琴的盛赞只有陶宋了。
作者有话说
海市蜃楼什麽时候可以完结?我扪心自问。答案是,看我下一篇文能不能有上w存稿(不太可能
第三十一章
出院的要求是盛赞自己提的,理由是他不想再每天早上望着灰白的墙壁醒来,盛母犹豫片刻同意了,但她同意的前提是盛赞必须回盛宅住,其他地方一概不准去。
盛赞明白,她指的“其他地方”除了陶宋的出租屋不做他想。
盛母最近似乎察觉到了什麽,留在病房次数越来越频繁,有几次甚至待了一整天,到了陶宋要来的固定时间更是步步不离。算一算,盛赞已经将近一周没有见过他了。
傍晚小高过来,盛母卸了些防备,盛赞趁机借手机给陶宋拨了电话,陶宋早等着,声音柔柔的:“回去吧,我会来看你的。”
可偏偏盛赞就是不想让他回盛宅。他不知道陶宋和盛母有没有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见过面,应该是没有的,不然陶宋总不会一直这麽心平气和。而他能做的呢,就是琢磨尽所有的脑细胞给这件事布一个小小的缓冲——他甚至没有想过为什麽自己居然能够平静地接受了,只祈求陶宋永远不知道,活在虚假的乌托邦里。
盛赞最后还是回的盛宅,当天办完手续,小高、厨娘,盛长青都来了。小高推着他走过小道,出了医院,外面华灯初上,盛赞才意识到现在原来已经是晚上。他腿上盖着毯子,两只手放在毯下,浑身发热,脸颊却是冷的。他望着窗外,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年的迷幻。
在医院的这段时间,所有人都有意无意地为他隔绝了外界的纷扰,偶尔清醒一回,他左顾右盼,觉得这偌大天地似乎只剩下了病房这一隅,他每天漫无目的浑浑噩噩地度过,什麽都不在意,也什麽都不能在意。
小高照顾他照顾得顺手,带他回房,房间里提前有人收拾过,整洁又暖和。
盛母没跟进来,进来的是盛长青。他还穿着正装,皮鞋都没换,站在房门口看着小高做事,没人出声,显得他多余又无措。
小高把衣物挂起来,瞥见门口的盛长青:“叔叔。”
盛长青点头:“我有话想对阿赞说。”
“好,那你们说。”小高对盛赞比了一个楼下的手势,出去了。
盛赞靠在床头,等待盛长青要说的话。盛长青和他的眼睛对视,一时之间竟然如鲠在喉。
他酝酿了许久:“以后住家里吧,别去陶宋那儿了。你在家有人照顾,你妈妈也放心。”盛赞不回答,他只能接着说:“医生有嘱咐什麽忌口的吗?和厨娘说。”
盛长青接不下去,气氛凝滞。
盛赞还是一声不吭,他目光澄澈,半点没有因为意外而泄气的浑浊,又或许是他根本还没有反应过来,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麽。盛长青看着他,心说自己也许从来没有仔细观察过这个儿子。
他和徐清按照家族意愿结婚生子,有了盛赞之后,他忙于工作忽视家庭,在盛赞成长的过程中没有起过半点作用。他眼瞧着这个孩子长高出名,却渐渐连他的生r.ì岁数都记不清。
盛长青自认不是一个会展现软弱的人,商场沉浮叫他平r.ì神态冷酷,不近人情。可一到盛赞,和陶宋面前,他居高临下的姿态在他们二人眼下便显得做作,装腔作势,因此他情不自禁地放低了头颅,说不上是愧疚还是羞惭。
甚至当他知道徐清已经把陶宋身份对盛赞全盘托出时,他面对盛赞,总是忍不住喉咙发哑,视线躲闪,只是他做的并不明显,盛赞毫无知觉。
“陶宋那里,他会明白的,”他像是吸了口气,“那你好好休息。”
他转过身,却让忽然出声的盛赞喊住。
盛赞似乎很疲惫了,但还强撑着,他问:“宋宋还可以回来吗?”问题纯粹而天真,在单薄的人心砂纸上用力戳弄,“你们还会欢迎他吗?”
到现在,盛长青还记得陶宋初初到来时的情景,一场一幕就像走马灯,当初那个羞怯乖顺的孩子长成俊朗有为的青年,他却仍然沉浸在自己第一次看到幼年陶宋的心情。
陶宋,这个孩子,他长得实在太像陶一蓓了,眉眼、嘴唇、神态,无一不像。他这样说给陶一蓓听,她笑得几乎冒出眼泪:男生女相,他天生不是个好东西。
或许是她的恶言隽永,导致在雨中把陶宋抱在怀里时,他近乎畏惧了,他觉得自己手上的r_ou_体并不只是一个孩子,而是某种足以毁天灭地的罪恶载体,雨猛拍着他的面庞,也鞭笞着他的内心。可他终究还是把这个孩子带了回来,给他的家庭送来了罪恶源头。
盛长青走了,没有回答盛赞的问题,他走时轻阖上门,如同等待一阵风再次将门吹开,可是这门久久掩着,始终没等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