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时,客厅里的关情终于有耐心在好好的看着一个节目。彦一瞟了一眼,电视里,某个不认识的女歌手闭合双目,轻轻吟唱着什么。关情深陷在沙发中,也跟着低声哼唱着,低沉的声音竟是出人意料的好听。彦一迳自开门走了,门没关紧,那调子从缝隙里飘到走廊上,只觉得熟悉,然而,一直到走到停车场,彦一才隐约记起其中的一段歌词,但,为何记得,却又是另一个疑问了。
And I Love so
The People ask me how
How I've lived till now
I tell them I don't kown
※ ※ ※
以后的日子,就仿佛中了魔。
依然忙忙碌碌,依然每天在那小店吃午餐,依然和那些个认识或是不认识的人一起渡过那些个灯红酒绿的夜晚。
但,像是打破了禁锢,记忆的残片总在无时无刻出现形同鬼魅。
一天中总有那么几次,突然间,就会从记忆的裂缝里闪过真的音容,电光火石的一瞬,又想起了以前的事情。
「别老是对着书本,对眼睛不好的。」
「......」
「笑什么呢?」
「没什么。我渴了,给我倒杯水吧!」
「喝我的不行吗?......害羞了?」
微微上扬的语气,无拘无束的年华,四季流转的味道......青年带笑的脸怱地闪过眼前,于是有一瞬的失神。像是有千军万马呼啸过眼前。只是一闪,一切又都回归原样,那些奔涌而出的影像又无声无息回到灵魂深处。然后恍若无事的继续生活。世界就这样不停转动,时间就这样无情的流失。无论怎样无奈,怎样怀念,时间还是过了。
二月里,天一直下着细雨。
待到放晴,已是月中。
彦一走在难得的和煦阳光下。这样的阳光,像极记忆中的音色,总让他想起真--那白的肤,黑的发。微笑的唇。
有时候想起从前的事,记忆里居然一个雨天都没有,就像是雨水从大地上流尽的同时也从他的记忆里干干净净地流走了。二月的周末,彦一终于来到了真的老家。
古老的大宅,虚掩的铁门,洒满阳光的庭院--是真出生、长大的地方。
彦一站在门口,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按响门铃。毕竟,在真的家人看来,自己只是个念旧情的学生吧,葬礼也已经是好几个月前的事了,到这个时候还特地跑来,会不会有些奇怪?但是已经到了门口,就这么回去好象又有点不甘心。
犹豫的时候,手却自动地按上了门钤。对讲机里随即传出了苍老的女声问话。这时候再想回去也来不及了。彦一忙慌慌张张地放下手,说明了来意。
对方沉默了一会之后,客气地说了句:「请进。」
进到玄关时,女主人已经在门内等候--那是真的母亲--彦一曾从照片上见过这个妇人。
如今见证了时间的流逝,以及大化的无常,与旧照片相比,那还残留了美丽轮廓的脸上,更多的已是了然和坚忍。
彦一忍不住要从那面容上寻找真的痕迹。
「谢谢你专程来访。现在像你这样念旧的人可真是少了,那孩子要是知道有你这样的学生,一定会高兴。」
第二次说明来意后,真的母亲擦着眼角,再三地感谢着。看得出彦一的来访既勾起了她对儿子去世的痛苦,却也让她由衷地高兴着。
彦一忙客气地应着。
真腼腆的笑容被永久的存放在了大大的黑色相框里,彦一久久注视着那张遗照,只有黑白二色的笑容让他一瞬间有些恍惚--
最后一次见面是两人分手的那天。
「你走吧!」
那天,他提着行李箱走出公寓,真追到门口,明明是流着泪一副哀求的表情,最后却还是这么说着。手指紧紧地抓着门边,低了头,看不到脸,就只有那绝望的、发着颤的话音至今仍旧清晰地停留在彦一头脑中的某一个部位。
--你走吧!这么说着的真,一定没有想到有一天旧恋人会以学生的身份站在这里给他上香吧?
彦一想着,嘴角扬起浅淡的笑意。
之后便和真的母亲-边喝茶,一边聊起关于真的往事,
「......很有趣吧!?对了,那孩子在学校里是什么样子?我和他父亲都说过好几次,想到学校去看他给学生上课的样子,但他就是不肯。」
「呵呵,说真的,他的课虽然有趣,但光看样子怎么都想不到他会是大学里的讲师吧?每次在学校里遇到,他总是微微笑着,有点害羞似的,但眼睛又直直地望过来--......我喜欢真老师。」
彦一微笑起来,加重语气说道。那妇人立即露出了高兴的神色。
「是吗?那时候他说要去大学任教我私下还有些担心,没想到他还真的受学生欢迎的好老师了。」
重复着追想和会议的言语。
阳光从窗外直射进来,暖暖洒在身上。那令人安心的温度让彦一几乎要以为两人正在谈论的青年此刻就在这里、就在这个地方、就在他们两人身后,正微笑着注视着他的母亲,还有,昔日的恋人......
彦一当然知道一切不过是自己的幻觉,但不知为什么,却还是笑着沉溺在那阳光的温度里,想象那是某个人的手触在脸上的温柔爱抚。
「对了,真以前的公寓现在还是保持原样,我原本就打算今天过去看看的,你要不要一起去?」
真的母亲探身询问,语气虽然淡淡的,目光却带着明显的期待。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彦一也听到自己的心脏跳动,他不得不花费了两三秒的时间来调整呼吸,这才能平静地开门答应主人的邀约。
去公寓的路上,彦一一直想着真,无法克制。
※ ※ ※
和真的分手就像是命中注定。
转到ALTER工作之后,两个人也曾有一段个静的日子。
下班早的话会去学校接真下课,星期天的早晨会赖在床上不着边际的闲话。两人会一起出门买食料,一起散步回家,一起靠在阳台上听街对面那个杂货铺老板初学吉他的笨拙琴音,一起看真拍回的『学校里最美的一棵树』的照片,秋天那堆积得像云彩一样的金黄树叶,美丽得叫人眩晕......
彦一至今都记得那段甜蜜而温馨的时光。
然而,是自己先生了厌倦,还是真先不肯相信?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注意到真的忧郁的。有好几次,彦一都发现真从背后悄悄地望着自己,那欲言又止的样子,让彦一不由得迷惑--是想跟自己说什么吗?还是又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而开始不安了?彦一自问已经很小心了,即使跟别人在一起,也会小心不留下痕迹,也尽量不晚归,那么,究竟是什么让真担心了呢?
从身后投注而来的目光让彦一感觉芒刺在背。
害怕着恋人那患得患失的表情,害怕着那双眼下自己无法抚触的思想。他渐渐不敢看真的眼睛,渐渐不敢看真的脸......
--渐渐变成压力。于是开始留恋于夜色中,像要报复什么似地肆无忌惮与那些男男女女鬼混在一起,终于到整夜整夜不回家,连一个掩饰的电话也懒得打给真。
事情的导火线,是彦一三天三夜没有回家也不接电话,那次回家后,终于无法忍耐的真崩溃般地和彦一争吵起来,不知是谁先动手,房间里所有能摔的东西都被两人摔得支离破碎,连真宝贝的藏书都被撕成了碎片。
--分手吧!
到最后,看着满地的书页和玻璃碎片,彦一终于淡淡的、这么说。
真只是低着头伫立在原地,不动也不说话,彦一已经疲倦得无力去顾及,待站了一会之后,就自己回房间收拾东西了。出来的时候,也只简单说了句『我走了』就走向门口,但刚走出几步就听见后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回过头,真喘息着站在身后,起伏的双肩,泪流满面的脸,那一瞬间,彦一只觉自己无比软弱--如果他开口......只要他开口......就留下来吧......
然而--
「你走吧!」
彦一定定看着真,冷笑着,转身就走。
就在那当儿,真那微弱的、几不可闻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爱你。
接着,是清脆的落锁声......
......
※ ※ ※
我爱你--即使是两年之后的今天,想到这里的彦一胸口依然掠过了阵阵酸楚,害怕被同车的妇人看出异样,他只好转头看着车窗外的风景。车子经过一个小小的公园后,那栋熟悉的楼房很快就出现在视野范围内。
「请进......真走了之后,我还是每周都来打扫一次,这里的一切都还是真在的时候的样子......真是抱歉,要你特地陪我这个老太婆过来,我要进去打扫一下,你请随便吧!」
真的母亲客气地笑着。
彦一颔首致意。
他跟在妇人身后进门。
有那么片刻功夫,彦一有些恍惚。
房间干净而整洁,白色的窗帘、层层迭迭的书本、还有那靠窗摆放的巨大的绿色盆载,就和记忆中一摸一样,就连天空,也是一样明媚的湛蓝......几乎要以为,下一刻,就会看到那个人,白的肤,黑的发,纤薄的嘴唇微微上扬,微笑着开门进来......--一时间仿佛洪流,一切是迷离的劫数......彦一被熟悉的、而非预料中的画面冲击着、怔忪着、忍不住地错愕。有那么短短一瞬,他还以为会看到满地的书页和玻璃碎片,还以为会看到摔成两半的陶器和被打翻的烟灰红......
然而没有。
但。
是什么时候开始,那景色在心底定了格?是什么原因,让那景色在心底定了格?还是说自己的无法忘怀其实也一直在期待着真的无法忘怀?破碎的过去,分手的言语,时间的刻痕。反复撕开创口来检验痊愈程度的人究竟是谁?又究竟是谁,仿了时光的亡灵记忆的傀儡?......
思绪四散纷飞,在触感所及的每一时空、每一角落无孔不入的搜索着蛛丝马迹。空气是被密封在地底的棺木中有一年之久的苦涩,腐败到无可救药,呼吸只会让人窒息。那绝望,是名为静寂的坟墓上的离离青草,死命挣脱土壤的禁锢冒出头来,瞬间茁壮,无边无际的伸展。
彦-颤抖着手拿出一支香烟,塞到嘴里后,才发现四处都找不到烟灰缸。
一股涩意在嘴里蔓延开来。
窗帘也好,盆景也好,一切都跟从前一样,唯一不见了的是自己的过去,是自己在这房间渡过了三年时光的痕迹。
真的母亲的声音隔了厚厚的墙壁从里间传来......
--真很腼腼,小的时候他不敢-个人去上学。
--真很聪明,从小到大都是学校里最优秀的学生。
--真很傻,宁可留在大学里,也不愿意回家当大少爷,或是去做律师。
--真很英俊......
--真很......
记忆的阀门一旦打开就无法关闭,那悲伤的妇人一面打扫,一面絮絮地说着。
喉头哽咽、无法回应。
目光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间游移,彦一站在窗前,胸口都是无以名之的感伤--还记得那天,自己提着行李箱走出房间,打开房间门,真就穿著白色衬衫坐在这个窗边,白色的窗帘不断吹拂,那单薄的人影看起来就像是要融入天空一般,虚幻得仿佛幻影......
死去的真此时是否依然存在于这房子的某一个角落?他是在无声地注视着回来的恋人,还是在寂寞地徘徊?
「真......老师他,我听说是因病去世的......可他还那么年轻,不是吗?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病?」
想到了什么,彦一艰难地发问。
几秒后,真的母亲从门后露出脸来,她直直看了彦一会儿后才低声回答:「是肺癌。」
好一会,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大约是两年前吧!那孩子的身体就有点不对,检查的结果出来发现是肺癌。虽然做了手术但还是复发了,到去年秋天终于......」
两年前发现的肺癌......
两年前,算起来正是真变得患得患失的那段时间,之后就是两人的分手,彦一被这发现震惊得忘了言语。
--你走吧。我爱你。
记忆中真的话一句句清晰地掠过耳畔。
分手后,自己辞掉了ALTER的工作,去了现在的公司--直到两年后的现在彦一才知道原来那也是真的帮忙。跟着就认识了关域,过着可说是愉快的人生。而真呢,分手后的真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拖着病痛的身体在这个房间里渡过每一个白天和夜晚的?
彦一实在不敢去想象。
「......其实以真的身体状况,能支撑到那时候已经很不容易了,连医生也说简直是个奇迹呢。」
那妇人深深吸了口气,微笑着挺直了脊背。「最后的时候,那孩子说要感谢他身边出现过的每一个人,自己虽然要提前离开人世,但之后还是要请活着的人好好生活下去,要我在葬礼把这些话转告给大家。这么说有点不好意思--但当时的我确实是听到他这么说,才又鼓起了生活下去的勇气。那孩子还说,回想起来,这一生他都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事......说不伤心是假的,但是能知道他是毫无遗憾地离开的,我和他父亲也都为他高兴--对活着的人来说,或许这就是最大的安慰吧!?」
真的母亲浅浅微笑着。
热流泛上眼眶,彦一猛地侧开头,在这依然停留于昨日的房间里,徒劳地寻找着逝者的亡灵......
这一刻,突然希望快点老、快点死。快点老快点死。最好时间越走越快,几十年光阴一下子就过去,就当什么都不曾有过,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唯有这样,他才能安然而善忘地苟活过他的残年......
※ ※ ※
告辞出来的时候,天色还早。天空不时掠过鸟影、高蓝得叫人眩惑。
「真的味觉很奇怪,不管吃什么东西都不会忘记加上点醋。」
「真总是不合时宜,留下来的唱片都是些老歌。」
「真最是好强,有什么心事都不会挂在嘴边上......」
真母亲的话一句接一句重复回响。
小店说不出那里独特却偏偏吸引了自己的味道,想不起为什么熟悉的......
一切都在这个下午有了答案。
骑着脚踏车的孩子你追我赶地从身边经过,那无忧无虑的笑声叫人羡慕。街的那一面,传来流畅悦耳的吉他声,杂货铺的老板坐在店门口的小木凳上,闭目演奏,陶醉得像是正面对对着成千上万的听众。
沿着空旷的街道,彦一一边不出声地哭泣,一边大步走着。
早春的风冷冷地吹在睑上,长长的街道看不到尽头,不知道能不能通往真?
转角处是个小公园。那些消逝了的日子里,两个人常在这里闲坐,看看书、说说话,就是一个下午。
彦一停下脚步。
高大的白玉兰树从栅栏里伸出枝条,几朵按捺不住心急的白玉兰早早绽开了,层迭的花瓣像压在枝头的积雪,在料峭的风里微微颤动着。
他拾起头。
透过花枝和怒放的玉兰,向上眺望......
天空是无限的蓝,无限的辽阔。
盛开于天空深处--彦一不知为何就想起这样一句话来,跟着,突然间,心痛得无法呼吸。
湛蓝的天空下。
彦一久久凝望着那早春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