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果然还是不行呐,公主最後发现,这世上不存在没有终点的旅程。即使旅途再长、过程再艰辛,所有旅行都有结束的一天,正如所有的故事都该有个结局一样。」
菲利普侧过头来望著约翰,对著约翰露出微笑。约翰惊异地发现,菲利普的微笑竟然越来越淡,不只微笑,还有微笑以外的其他地方。就像某个童话故事里的猫一样,最後只剩下两排雪白的牙。
「抱歉,没有办法陪你走到你的终点……我的朋友。」
「菲利普!」
约翰却不肯松手,他咬紧牙关,用尽力气抓紧了自己的旅伴,即使那里已经没有东西可以让他抓紧。
「至少告诉我,我可以为你做些什麽……你得告诉我,告诉我一个旅行下去的理由……」
菲利普静静地望著约翰。
「故事……」
菲利普张开唇,缓慢地说著。
「故事是很重要的,人只要活著,就会不断地听见各式各样的故事……尽管有时我们听过了却不太记得,或许记不清楚全部,但是这些故事确实影响著我们……影响著我们每一个人……故事是有力量的,远比你想像的具有更强大的力量,约翰,说故事的人,就像国度里的国王一样,拥有无所不能的力量……」
菲利普叹了口气,就像约翰第一次问他「为了什麽而旅行?」时一样地叹气。
「约翰,我们不能改变那些故事的主轴,我们也无力改变那些故事的结局,结局总是决定好的,悲剧或是喜剧,荒谬或是合理。」
「但是我总觉得,我们可以改变一些细节,人们听故事的时候,总是不会去记得那些细节,所以我们能够改变那些细节。有时候很不可思议地,有些故事,当它的细节被改变时,整个故事彷佛也跟著有了一点点改变。」
「悲伤的故事,彷佛变得不那麽悲伤。快乐的故事,彷佛有了一点点遗憾。荒谬的故事,不知为何变得有些合理,合理的故事,彷佛也变得些许不近人情……」
床上的王子咧开唇,笑了。
「约翰,去改变那些故事的细节吧,然後把那些故事说给更多人听。公主可以不要变成天鹅,青蛙也可以不要变回王子,这样有一天,或许我就可以……」
约翰坐在草席旁,看著菲利普仅存的笑容,逐渐随风散佚。彷佛真的化成了海中的泡沫,解离成无数的彩色幻影,消融在空气中。
他忽然很能了解人鱼的故事里,那个王子的心情,看著自己曾经喜欢过的某个人,从船上回眸一笑,踪身一跃,跳进无边无际的大海里,然後化为无数的泡沫,除了记忆,在这世上哪里都不复留存。
人鱼在化成泡沫前,向王子说过和做过什麽,约翰一直想不起来。那些都是细节,故事的细节总是容易让人遗忘。
只是这一次,约翰却痛恨自己,竟记住如此多的细节。
约翰收拾了行囊,菲利普的随身行李几乎和他一起消失无踪,除了他们折来练习剑术的榛树枝,什麽也不剩下。
他把行李绑上白马的马背,继续踏上旅途。旅程依旧艰辛,山路一段比一段崎岖,
晴天的时候,约翰就露宿在大树底下,一个人啃著长面包。下雨的时候,约翰就找个岩洞,把马栓在洞口,一个人裹著毯子窝在角落渡过漫漫长夜。
他遇过几次盗贼,他们大多凶狠,但约翰学会比他们更凶狠。他的剑染上了鲜血,每一次的鲜血都让他变得更像个真正的王子。
有时候他尝试和他的白马说故事,但总是说了个开头,就无以为继。或是想起了结局,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约翰这才明白,故事这种东西,原来是两个人才能说的。
有天约翰在一塘池水旁歇息,遇见一只青蛙。
那是一只会说话的青蛙,约翰之所以会知道,是因为他吞吐著试图编出一个故事时,青蛙在他身後替他出了主意。
他们聊了一阵子,青蛙说他在别的地方还有要事,不能久留,但他很乐意做为王子一个晚上的旅伴。
「很久以前,我曾经是一个王子。」
青蛙蹲在篝火前,靠著约翰的斗蓬说。
「很多青蛙都这麽说。」约翰说。
「我知道,这年头连青蛙都学会说谎了,都是和人类学的。」
「你不想变回王子吗?」约翰问他。
两个王子 十 完
「你不想变回王子吗?」约翰问他。
「很久以前我曾经有一次机会,有个女孩,他的金胸罩掉进了我的池子里,我用那个胸罩要胁她,要她带我回家。」
「不是球吗?」
「是金球吗?啊,抱歉,事情过得太久,我对细节的记忆总是不太清楚。」
青蛙告了歉,又继续说。
「後来那女孩真的带我回去她家,我们一起住了一段很长的时间,一起吃饭、一块睡觉,一起玩耍,一起洗澡,後来,女孩答应说要吻我。因为我曾经告诉过她,只有真爱的吻才能让我恢复人形。」
「後来呢?」约翰问。
「我没让她吻我,我拒绝了那女孩。」
「为什麽?」
「曾经有个人,有个王子,就是我还住在沼泽里的时候,他跟我说过,他喜欢我青蛙的样子,他说我不必恢复成人类也没关系,他遇见我的时候我是只青蛙,在他眼里我就永远是一只帅气的青蛙。」
「那那个女孩呢?」
「女孩很失望,她把我扔到墙上,从此和我绝交了。当然我也没有因此变成王子,还受了重伤,我养了很久的伤,那是一段痛苦的过程。」
「王子呢?後来你回去找他了吗?」
「我伤一好就飞奔回沼泽,但是我回去时他已经不在了。我想他是认为我会选择变回人类,而他并不爱人类外貌的我,他宁可我仍旧是一只青蛙。这些年我找了他很久,但都没有遇见他,城镇和森林也没有他的传闻。」
「这样啊。」约翰遗憾地说著。
「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青蛙说。
「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约翰说。
青蛙在曙光初露时离开了约翰。约翰听他说,他在池塘的另一端遇到了一只小水鸭,那只水鸭因为小时候长得和其他兄弟不一样,经常被欺负,他就充当那只水鸭的垃圾筒,听他发泄怨气,给予他许多安慰。
後来他们日久生情,决定在一起组织一个家庭。虽然那个美丽的小鸭後来不知为什麽变成一只丑天鹅,让他有点不满,但只要本质是一样的,青蛙就觉得可以接受。
「一个人旅行真的很不容易,你是个勇敢的王子。」青蛙临走前对他说。
「哪里。」
「祝你早日找到你的公主。」
「谢谢你。」
青蛙从池塘另一端消失了,约翰看著刺眼的朝阳,掩住面颊,终於抿住唇大哭起来。他坐在池塘边,池子里栖息的天鹅被他惊得飞了满天,但他哭得声嘶力竭,连有一只天鹅在逃窜的过程中变成了公主也毫无察觉。
有一日约翰终於看见了城镇,那是个极大的城镇,到处都是熙来攘往的人群,路上行走著隆隆的马车,摊贩旁有表演的街头艺人。
约翰摘下风尘仆仆的兜帽,他从吟游诗人的口里,得知自己已然走进传说中西方国度的国境。
他在城镇里住了几晚,认识了一些萍水相逢的人群。有些人愿意听他说故事,有些人希望约翰听他说的故事,他们都很友善,但约翰没有在任何一个地方久留。
他带著白马继续往前走,走出了城镇,走进了国度旁的黑森林。神秘的森林一望无际,白天的时候,到处是窜逃的松鼠,还有胆怯地来向旅人索求食物的小鹿。
但是一到了晚上,黑森林就换了一层面目。吃人妖树在旅人头顶窃窃私语,聒噪的夜枭在枝头盘旋,准备随时袭击疏於防备的猎物。
约翰在黑森林里旅行了几日几夜,他的盘缠用尽,食水也见了底,他的斗蓬破破烂烂,皮靴也走出了裂痕。约翰的体力也快要到极限了。
约翰知道,他此次的旅程,已经接近终点了。
就在他几乎倒下的时候,约翰遇见了一个小小的城镇,那是几个樵夫和矿工的住处,也是约翰地图上的终点。
在这个地方,据他的父母和他说的故事,有个肤如白雪、发色似黑檀木的公主,因为被邪恶的後母所害,吃下了有毒的苹果,必须要真爱的吻才能够醒来。
这个地方不可思议地鸟语花香,枝头上都是色彩斑斓的小鸟,到处开满了五颜六色的花,草地翠绿的像要滴出油彩一样,连微风都温暖可人地令人感动。
约翰叹了口气,至少他来到的是一个这麽美丽的地方,那麽就算空手而归,他也可以了无遗憾了。
他在路边遇到了樵人,询问关於那位公主的传说。这期间至少有十个摊贩推著成堆的苹果,也至少有十个王子骑著白马,像他一样询问路边的矿工,约翰还看见路边放了告示牌,上面画了箭头然後写著:要吻吃毒苹果的公主由此去。
「请问真的有公主吗?」约翰叹著气问樵夫。
「没有啊,有个棺木倒是真的,但从我老爸那代就知道了,那个棺木是空的,公主什麽的只是个幌子而已。事实上也已经好久没人打开过那个棺木了。」
樵夫摊了摊手:「不过如果你付一块银币的话,好像可以请画家帮你跟棺木合画一张画。」
「谢谢你,我会这麽做的。」约翰苦笑了一声。
他盘算著要带多少苹果回去,给他还在东方国度里引颈期盼的父母亲,当做安慰用的土产,而且来都来了,约翰多少有点观光客精神,还是去画张画当作到此一游好了。
他朝著樵夫指示的地方前进,大概是时间还早,摆放棺木的地方没什麽人,约翰付给看守棺木的画家一块银币,没想到那个画家得了银币,竟然就一溜烟地逃了。
约翰不禁叹了口气,没想到这年头连这种地方也有诈骗集团。
他信步走到那棺木之侧,那是榛木做的棺盖,看来已经年代久远,上头覆盖著左近采摘来的花朵,满满的覆盖了整个棺盖,看来平日这里的游客不少。
约翰站在那边看了很久,唇角流露一丝无奈的笑容。而後他弯下腰来,想在附近找一束花来,学其他人一样放在棺盖上。
就在这时,他竟彷佛听见棺木里有声响。
约翰惊了一下,以为是自己连日劳累,产生幻觉了。但看著那座棺木,约翰心头竟不自觉地狂跳起来,连他也不知道原因为何。
他抚掉了棺盖上所有的花朵,伸手抓住棺盖,将棺木猛地打了开来。
阳光撒在久未见天日的棺木里,约翰刹那间觉得自己眼花了,因为棺木里竟逸出无数彩色的泡沫,宛如海中幻影一般的泡沫,而那些泡沫逐渐凝聚。等到约翰的视觉恢复常态,定睛往棺木中一看,才发觉里面竟然躺了个人。
那个人的姿势异常闲静,他交叠著双手,像处子一般沉睡於棺中。她的周围绕满了纯白的百合,几只粉蝶彷佛刚从静止的光阴中苏醒,在他周围飞舞起来。
但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棺木里沉睡的人儿,那个彷佛等著什麽人将他吻醒的人,正是菲利普。
约翰完全懵了,他怀疑自己是不是也作了一场梦,一场荒谬而冗长的梦。令他更为震惊的还有一点,那就是棺木中这个神似菲利普的人,他并没有穿衣服,全身光溜溜的,而他的胯下,明显有著一把肉做的针。
而且这个针还挺粗的,啧。
约翰摇晃著身体,他不自觉地在棺木旁跪了下来,他看著这个熟悉的脸庞,却发现仍然有些微妙的不同。棺木里的菲利普,五官更女性化一些,肌肉也没那麽夸张,就连身高,好像也没有原本的菲利普那麽长。
但那是菲利普,真实到约翰无法认错的程度。
约翰俯视著这个棺木中的菲利普,感受到自己心口狂跳。他的视线不自觉地集中在唇上,那双丰满的、诱人犯罪唇瓣。
等王子察觉时,他已经俯下身,在公主唇上落下诚挚而热情的一吻。
棺木中的菲利普良久没有动静,让约翰简直要陷入绝望之中,就在约翰几乎要放弃的时候,棺木里的人忽然猛地坐直起来,然後张开了眼睛,然後是嘴巴。
「约翰!天呀你怎麽会在这里?」菲利普瞪大了眼睛。
「……该说的台词被别人抢走,实在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约翰见菲利普扶住了额头,似乎有点疼痛的样子,把手肘架在棺木边缘上,一时又心惊肉跳起来,他伸手抓住了菲利普的手,深怕他下一秒又会变成什麽而消失。
但菲利普却忽然伸出了手,拉住了约翰的背脊,约翰撞击在菲利普**的胸膛上,两人相拥在一起。
「所以我在另一个梦境里。」菲利普的声音沙哑。
「那我希望你下次做梦时,记得让自己穿上衣服。至少裤子。」
「告诉我是怎麽一回事。」
「我依照父母的命令,来到这个地方,准备吻醒传说中被苹果噎死的公主。」
「那跟你在这里的关联性是?」
「我以为这里应该躺著那个被苹果噎死的公主。」
「被苹果噎死?开什麽玩笑,我还是公主的时候最讨厌吃苹果了。」
菲利普嫌恶地说。约翰抬起头,看著曾经如此熟悉的眉目。
「但是……究竟为什麽你会……」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麽会在这里,有一天那个曾经的公主在高塔里面睡著了,我想他们大概以为公主死了,就把她移到棺材里,送到最适合公主长眠的地方。」
「但是他们说,棺木是空的。」
「因为公主去旅行了啊,她做了一个关於旅行的梦。」
「作梦会作到连肉体都消失吗……?」
「很难说。有可能公主的尸体和某个国王的裤子一样,只有聪明的人才看得到。」
菲利普咧唇一笑。约翰看著他的笑容,那个一度他以为已经化为海中泡沫的笑容,他笑不出来,他只是伸手拥紧了**的菲利普。
真的是菲利普,虽然细节和他记忆中的有所差异,但真真切切是那个菲利普。
属於他的王子……属於他的公主。
他感觉菲利普和记忆中一样宽厚的掌回拥了他,他的指尖抚过他的後颈,然後是他的背脊,然後是他的腰、他的髋骨、他的臀。
他在菲利普试图突破最後防线前,一把反抓住菲利普的额发,狠狠吻住了他的唇,在棺木里扑倒了他的公主。
那天他们一如往常的旅程,露宿在附近的树林里,因为只有一条毯子,菲利普和约翰就裹在一起,渡过黑森林寂静的长夜。
他们说了很多很多的故事,从黄昏说到夜深。
约翰说了一个关於王子的故事,这个王子一直想成为公主,这样他才能够和另一个王子在一起,他因此背弃了他的小公主,历尽艰辛的旅程,到最後却发现自己丧失了真正的情感,也丧失了自己原本的名字。
後来那个王子决定创造一个崭新的名字,他发现当王子也挺好的,而且就算当了王子,也不见得不能和另一个王子在一起。
菲利普说了一个关於公主的故事,这个公主一直想成为王子,因为这样他就可以拯救出身为公主的自己。她为自己编织了一场没有终点的梦境,让自己成为梦境中的幻影,她试图从梦境中得到幸福,但不论她旅行了多久,都无法找到属於她的Happy Ending。
後来那个公主决定清醒过来,她发现与其等人来救,不如自己救自己比较快。而且就算不是在梦境里,她也不见得就不能变成王子。
他们还说了很多其他的故事,这些故事主线混乱,主角的性别总是变来变去,只有细节差强人意,而且它们大多数都没有结局。
但是没有关系。因为他们明白,故事这种东西,细节总是比主轴重要的,而过程总是比结局重要的。
「所以现在来让我变成真正的王子吧,亲爱的约翰。」
「真正的王子?」
「肉做的针啊,我就是没在十六岁前被那种针刺中,内心的**无法获得满足,才会昏睡了这麽多年。」
「刺中……你是要我刺你哪里?等一下,诅咒是说别人刺你吧,不是你用肉做的针刺别人,这哪算啊……慢、慢点……菲利普!……」
所以这个故事的最後没有王子和公主,只有两个王子。
而这两个王子,最後也没有过著幸福快乐的日子。
两个王子,手牵手踏上没有终点的旅程,这就是这故事最後的结局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