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远书抽回手,十分平静,原本他就已经二十七了,来到这里又顶着个少年模样活了三年,算起来已是而立,若是再因为别人一句话而情绪起伏,那就太不应该了,他没有表情,只是有些好奇地问老爷子:“从前有个疑惑,我一直没有问您,现在既然都到了这一步,那我干脆就问了——为什么您对发生在我,或者说是发生在您儿子身上的事一点都不好奇?”
“好奇?好奇什么,你出生时,我就已经四十,现在也算半个入土之人,在老头子看来,这个世上但凡我不清楚的事,只能说是我见识浅薄,并不能代表说它不存在,你觉得你特殊,那你又怎么知道这个世上有没有别的什么人和你一样,一直过着忐忑不安、隐姓埋名的r.ì子呢?”
“那设身处地,您早前收留我,是不是也希望您的儿子在别的地方,也能碰到一个别的什么人能真正的对他好,是这样吗?”颜远书不禁猜测道。
“也许有过吧……虽然我不愿承认远书是真的不在了,可有时看着你平平安安的,我又觉得他其实并没有走远。”
“那我说要走爹您会伤心吗?”颜远书賊笑着望着老人。
“……”个小没良心的,老爷子被噎了下,扭头朝前暴躁道,“哪个管你这么多!”
颜远书忙追上去笑着勾上他的肩膀道:“哎呦,我的爹诶,就走吧,您还真是什么都信呐!就这么说吧,虽然我是挺想走,可我觉得吧,我出去不到一天就得饿死,斟酌了下,我觉得我还是不能没有您!”
老爷子立马反唇相讥:“就你这穷奢极欲的做派,老头子是养不起你的!”说完还一把扯下他的胳膊,往前跨了一步,仔细看黑黑的面皮上似乎还带了些红。
颜远书笑个不停,扯着老爷子道:“哈哈哈哈,走走走,先找个地住下在说……”
颜老爷被戳穿了正觉面上无光,于是干脆欲盖弥彰,跳脚骂起来:“颜二那厮呢,是不是也跑了,还有你那一堆小妾,人呢,人呢!”
颜远书掏了掏耳朵,随口胡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何况那都只是小妾,都算不上夫妻,自然是早早逃了,哪还有共苦的余地,走走走,往北往北,别跳了,再扭脖子该断了,颜二我自有安排……”
三伏天的热,货真价实,可相比于现代的马路桑拿热,现在的境况已算沁人心脾,爷两走了半天,总算出了黎镇,直到这时颜老爷才觉得松懈一点——终于不用面对那些质疑打量的目光了。
月影偷着上扬,清晖满地,颜远书赶在当地唯一一家当铺关门前将手上的玉石扳指给当了,整整一锭银子,颜老爷子以为他找好客栈起码还能余一点,结果小二直接将他们带到了一间华丽无比的房间,光绣帘屏风就有三扇,那隐隐冒着的热气,显然是洗澡水是有的,随便一瞥案桌,更是笔墨纸砚样样齐全,颜老爷子心中顿时蒸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剩下的银子呢?”他仔细地盯着他。
颜远书理直气壮摊手:“没了呀,我算了算,不算我怀里揣着的,我手头的戒指扳指之类,还有五个,还能撑一段r.ì子。”
“你的一段r.ì子怕不是就是五天吧?”老爷子觉得自己都骂不出来了,只恨自己没他这儿子浮夸,没能戴十个扳指在身上。
颜远书满不在乎,将随身带着的包袱收到柜子里道:“钱乃身外之物,我们都这么苦了,难不成还要委屈自己住那破屋子么?”
“你就不能把那银子先留着,等找到落脚之处再做打算?”老爷子一件痛心疾首,恨铁不成钢。
“您有您的道理,可我觉得我并没有不对啊,越是累的时候就越要对自己好,吃好喝好睡好,不养足j.īng_神怎么打持久战?按照一般情况,这种苦r.ì子,哪怕是我过腻了都不会到头的。”
“……”老爷子想反驳,却觉得四面都是不透风的墙,堵得他说不出话来,他能勉强反驳,可让他更在乎的是他这儿子为什么会这么想,于是他有些纠结的问道,“……你是不是吃过很多苦?”
不然这一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轻车熟路的样是哪来的?
“哎呦,爹,爹,我的好爹,您可别把从前的我脑补成一个历经世间所有艰难困苦的倒霉孩子,这么说吧,从前您儿子衣食无忧,有车有房……”
“是吗?”老爷子面色狐疑,显然仍有几分不信。
“嗯,真的,我让下人送点吃的来,您先歇着。”
“……”老爷子看上去还想说些什么,可颜远书却已经逃不见了,这其中,怎么都有些落荒而逃的味道,老爷子突然觉得他这儿子有些可爱,一个笑还没笑完,愁容就覆了上来,这往后,可该怎么办?
他早知和朝廷处事就是在崖边行走,稍不注意就粉身碎骨,他也不是没有想过退路,可行至于此,局势早不由他主导,现在唯一后悔的是没能以远书的名义置办一些产业,他总觉得他还能护着他几年,结果天不遂人愿,他已在一夕之间就老了。而今唯一觉得幸运的是,颜府虽然倒了,可一众下人家眷都x_ing命无忧。
晚霞的橘色温柔的挂在天边,像亡妻从前望着他的眼神,温柔又无言,老爷子叹了口气,活着就好,活着就好,活着就还有明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