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他又被打了罢,走路都不稳,酒钱更是一文也拿不出来,结果不知好歹,跑到酒馆中讨要免费的酒吃,又被打了一顿,现在估计连床也下不了。”
“真是作孽,他生得强壮,样子也英气,喜欢男人也就罢了,居然堕落至此,只怕连兔儿爷都比不上罢,这整条街,最穷贱的人也看他不起。”
“你知道他为什么一直待在镇中的么。听说他还不死心,妄想那周清严能够回来,带他出国过好的日子,这不是可笑?”
“所以人不能轻易地供出心来,喜欢上不该喜欢的人,这一辈子便葬送了。”
我默默地听着,听完之后,却又想不起听到什么;我只觉得哀伤,哀伤过后,却又不知这哀伤从何而来。
最后一次见到迟爱农,是在一个满月的夜晚。我再次走上长街,不知不觉,便拐进了那条小巷。那间带院子的破屋像一只黑洞洞的大嘴,没有半点活气。我推开门,进入院中。那摊血的印迹还在,长长拖了一地。我疑心屋子的其它地方,定然还有相同的血迹,干了的,半干的,老旧的,新鲜的。
房门没有上锁,我打开它,轻轻地走进里屋。月光从窗外斜斜地洒下,照着光秃秃的墙,一片青灰。唯一的家具,便是一张硬硬的木板床,连褥子也没有,只罩了一条烂的被单。地上放着一只脏污的水杯,另有一些零散的物品,大抵是一些寻常的生活用具。
迟爱农面冲着里间,直挺挺地侧躺在床上,仿佛死了一般。他裸露的肩背,在月色下泛着**的光。我伸出手,细细抚摸那片冰冷的皮肤,胸中涌起一股极悲的苦来。他盖着的薄被上,是斑斑的血迹,我掀开它,露出一双穿着亵裤的长腿,顺着脚踝滑向股间,摸到满手的精血。我胸中的苦,愈发悲凉,仿佛怒涨的潮水,遥遥没有归期。
“爱农,爱农。”我叫着他的名字,俯身亲吻他微张的唇。他比我高大,也比我健壮,然而我却从他紧锁的眉间,觉出他的脆弱和无助。我一寸一寸地亲吻,从嘴唇到脚踝,又从脚踝到嘴唇。他动了动,睁开眼睛,定定望着我。他的身体有些发抖,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然而终究没有说出来。
他闭上眼,紧紧回抱住我,仿佛抱着一个即将破碎的梦。直到我进入他的身体,他也仍这样抱着,不留一点缝隙。
“爱农,爱农。”我低喊,满满释放出来。
迟爱农的尸体,第二天清晨被人发现在河边的淤土里,穿戴十分整齐,脸朝天平躺着,表情是欢喜的安详。他被渔人打捞起来,放在岸上,四周立刻围了一圈人。他仍是那么英俊,虽然有些浮肿。我挤进人群中,默默看着躺在地上的、他的尸体。这次的见面,是在他死后,理应不算数罢。
据说他是喝醉了,失足从桥上掉下去的。于是便有人发话:“这也是自作自受,他平日里便嗜酒如命,如今终于尝到了恶果。”
“他这一死,便等不到周家的少爷来接他了。”另一个人这样说,于是大家都笑起来。
然而有些人觉得遗憾,因为他们茶余饭后,再也没有闲聊的谈资;另有一些人也觉得遗憾,因为迟爱农死了,他的身体便无法享用。
有一位十分慷慨大方的,终于贡献出了一张草席。于是迟爱农的尸体被卷入其中,草草埋进山后的树林。他的坟四周,是见不到其他坟的,因为既然没有人愿意同他喝一坛酒,也便没有人愿意同他葬在一处。
关于迟爱农的死因,事后又被人谈论了许久。有人说他是喝醉了,有人说他是精神失常,还有人认为是上天惩罚他,用神力将他推入了水中。
我疑心他是自杀,因为迟爱农是浮水的好手,不容易被淹死的。
我步行在一条长黑的土道上,四周沉沉的死气,仿佛浓墨的凝块,湮没了景物,甚至连那几声依稀的嚎叫,也辨不清最初的所属。远远的前方,走来一个模糊的身影,渐渐的近了,我看清他高的身材和英气的脸,原来是迟爱农。
他身上穿的,是死时那套整洁的长衫。这应该是他最好的衣服罢,他定然将它一直收藏着,等待爱人归来的时候使用。他是那么的英俊,仿佛我在法国的博物馆中所见的,洁白的男体雕塑。
他在我面前站定,微笑着说:“昨天晚上,我梦见了你。”他伸出手,抚上我的脸,叹道:“清严!清严……你还是这么美。”
“当你像十年前那样,温柔抱我的时候,我便知道,你终于回来了。”
我捉住他的手,放在唇边,眼中的泪,流了满脸:“你受苦了。”他轻轻拭去我的泪:“你走时留下一封信,让我等你回来接我。我等你,从来就没有后悔,就算再有十年,就算再有百年,我也会一直等下去。”
“只是没有想到,”他低低地说,“等来的,竟是你的魂魄。”
我望向来时的鬼路,眼中止不住流泪。这条路,我走了整整十年,沿途寻觅那个高而英挺的身影,想要告诉他:莫要再等,我早已在抵达法国的次月,便死了。我的记忆,渐渐有些模糊,只清晰地觉到在找寻什么,具体的明细,却又忘了。
我同他交握着手,于混沌的黑暗中向前走去。我想起那个和尚所说的话,现在的我,是真的找到了归宿罢。
“我见到你,本是想对你说,忘了我,好好地活……没想你却……”
“只有同你在一起,我才会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