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茫云海间 作者:看长亭晚(四)【完结】(10)

2019-04-17  作者|标签:看长亭晚 情有独钟

  她从右侧的抽屉中取出一本文书, 道:“朝中传来消息, 陛下已经将内阁给罢了,命六部尚书共议朝事。内阁因何被罢,传言说, 陛下已经拿到了贺州的那本账本。”

  左侧第一排坐着潘秀蔚,她拱手道:“大人, 若真是如此, 为何陛下只单单罢了内阁, 不向贺州州府发作?”

  右侧一人道:“事情恐怕没有这么简单,朝廷那边的消息也不大清楚,这时候定论有些太早了。”

  潘秀蔚眉心微皱,道:“贺州那里也没个准信,原随竟不知不觉到了辰州昭邺, 你们也不知道?”

  那人亦道:“潘大人难道不知,云中郡现在有多艰难么?是了,不似你黔南郡有太庙做保,再大的风浪都沾不到一片衣角。大人隔岸观火,自然能谈笑自如,轻松应对了。”

  潘秀蔚压住火气愤怒道:“你——!”

  梁濮视线转向她,淡淡道:“都什么时候了,还要吵?”

  两人只得不情不愿地起身行礼告罪,道:“是,下官知罪。”

  “我与沈阁老尚有些交情,只是如今风雨飘摇,内阁已经被罢,阁老们自身难保,朝廷里能为辰州说话的人也就少了。我本想续任,但现下看来,陛下是定要将我从州牧这个位置上换下去的。”梁濮微微叹了口气,有些自嘲地道:“我是该挪挪位置了,好给新人让位。贺州已经在换人了,辰州离这日,想必也应不远。”

  众官垂目不语,坐在末尾的燕惊寒闻言看向主座。

  “闲话少说,既是议事,那便按照规矩来。三郡夏赋的折子先递上来,赈灾的款项明细另呈上,大家一道说说此次水患受灾的县镇河道的情形如何了?”

  燕惊寒答道:“回大人的话,河道已经在修补中,只是近来暴雨频繁,耽误了进展。”她缓缓看向周遭,一字一顿道:“但想来也不至再被河水给冲毁了,这点,下官还是可以保证的。”

  云中郡来使冷笑道:“燕大人好大的口气,若是我所辖下县镇有再遭水患侵扰的,你是不是就要提头来见了?”

  燕惊寒瞥了她一眼,道:“黔南郡这处下官还是能够担保的,只要被堵住的堤坝无损,自然不会殃及两岸。而青苗也能及时播种,不会误了这季收成。”

  黔南郡太常霍然起身,喝道:“燕大人说的好!我倒想问问你,二十三县遭淹,万亩良田被毁,要如何去种青苗!”

  燕惊寒毫不退让,上前一步道:“不种青苗种什么?不种青苗,秋后如何有收成,百姓吃什么,用什么缴纳赋税,难道真要如你们所言的,将辰州一郡改种桑树,纺丝造坊?”

  潘秀蔚掀了掀嘴皮,不咸不淡地道:“燕大人说的我都不太明白,现下我只关心一件事,礼部侍中李清平,到底什么时候能将太庙择地一事给定下来?燕大人与她曾是同窗,一并进学,难道你就不能与她好好分说,咱们把事情早些定了,也好早些安心。”

  燕惊寒一哂:“潘大人这么说可是折煞下官了,下官虽与李大人曾有同窗之谊,但公就是公,私便是私。下官得州牧大人提携,暂居此位,不敢做出些什么有碍声誉之事。”她眼中闪了闪,“倒是潘郡长,贵郡凶案四起,迄今还未抓到凶徒,出了这种事,是不是都应该给大家一个交代呢?”

  潘秀蔚冷哼一声道:“你与我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李清平是朝廷派来的人,也是陛下的人,她说的话难道不能作数吗?燕大人,你真的分清了公私吗?自从你到了辰州,这地方就再没一天太平的日子,到底是在座的诸位管束不利,还是你燕大人背信弃义,转身就把事情卖给了别人——”

  燕惊寒却不看她,只是定定地看着主座上的梁濮,道:“我忠心与否,还轮不到潘大人评头论足,大人若是真想让李侍中点头,就应该将青庐山所涵括的所有田地图册全部拿出来!你自己多有隐瞒,还怪别人不够诚实,这又是什么道理?”

  潘秀蔚深吸一口气,两指并起,指着燕惊寒道:“州牧大人!我等同进同退,不知经历了多少风浪。如今浪打船头,有人见情势不好,这就已经开始想着退路了!这种小人,难道还要留在此地吗?”

  梁濮声调一变,厉声道:“都住嘴!都什么时候了,还要在此做这些无用的意气之争!这里都是朝廷的官员,所忠的是朝廷,是陛下,不是什么你我!”

  她语声沉重道:“辰州水患,我亦难辞失察之罪,待此中事了……我自会上疏请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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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濮坐在房间里,正对着一桌酒菜出神,直到下人进来通报,她才道:“请她进来罢。”

  下人掀开门帐,风裹着水汽吹进房中,将她一头花白的头发吹得飘起。来人亦是一身雨水,在门外脱了雨披入内,见了她作揖道:“大人。”

  梁濮看着她伸手指了指对面的椅子,道:“坐罢,不在府衙,繁文缛节便免了。”

  燕惊寒撩起衣袍道:“是。”遂落座。

  梁濮一改常态,嘿然笑道:“今日的事你也见着了,我已经压不住她们。辰州这么大,我虽身居高位,但有许多事,也不是全然知晓的。”

  燕惊寒沉默了一下,道:“大人有大人的难处,您在州牧这个位置上已经坐了这么多年,若不是您,辰州哪里能有今日的景象。”

  梁濮叹道:“人人都羡着这个位置,我可是真想下去。但人走到这里,偏偏一步都不能再退,只要退一步,一步之差,就是万劫不复。”

  燕惊寒抬起头,轻声道:“您,是怎么发觉的?”

  梁濮端起酒盏,颇有些自得道:“家国大义、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她们是手段不外乎这些……但这世上许多事本无道理,凭心而做,自有后人评说,所谓的名声,又能有多重要?只是这步棋是我走错了,害了辰州的百姓,这一切,到时候我都会在密奏上向陛下说明。”

  她看向燕惊寒,眼中却是一种温柔怜悯的目光,夹了一筷子菜放在口中。燕惊寒的视线落在她抖个不停的手上,起身为她将酒盏斟满。

  “你很聪明,身在局中,竟然能做出这种选择。难道那些富贵权势,都不曾诱惑了你吗?”

  燕惊寒苦笑着摇了摇头,道:“说没动心都是假话,但动心归动心,那些冠冕堂皇的话也不过是听听而已。我这个人生来反骨,就是喜欢与人对着干。”她猛然饮下一杯酒,脸顿时爬满红晕:“如大人所言,大道理自可去寻些什么圣人之语。但做官,却是要躬亲践行,才能知道这其中的道理。家事国事天下事,都是从以小见大,知微见著,不是什么空口说说就可以的。”

  窗外雨声变的急促起来,好像在催促着她们一般。屋中渐渐暗了下去,只见窗边投进一束黯淡的亮光,梁濮目力不行,在桌上摸索了半天也不曾摸着火折子,只得坐着叹了口气。叹完后又是一怔,她今日不知已叹了多少气,但唯独这一次,却陡然生出心力交瘁来,偌大一个辰州压在她的身上,数十载为官,即便她洞悉一切,有些事依然无能为力。

  暗室中两人面对面坐着,却各自有各自的心事。梁濮道:“之前是你劝她们将单乐调到昭邺去的吧,从那时开始,你已经做好了这等打算么?万一朝廷没有派人来查,这步棋,可是会要了你的命。”

  “不会的。”燕惊寒道,“我与邓捷早就算好了,原随原大人任贺州巡抚时,我们设下此计,试图用那个传闻告诉她、引导她来查这个案子。邓捷一死,这案子便是悬案,她顺藤摸瓜一定会查到我的头上,而我此时也到了辰州,一切都是水到渠成,谁又能发现什么呢?但却没有想到,大人您竟然也用了这种手段,在每年呈上朝廷的水纹图里做手脚,只可惜数十年来朝中无人觉察。”

  梁濮闻言慨然一笑,道:“朝廷有一个内阁,不知有多少消息到不了陛下眼前。难道真的没人发现?这就是严沈两位阁老的本事了,你看她们一手拉拢官员,培植势力。还能分出心来,关注世家大族、商人,事事都想着分一杯羹。从内阁开始,朝廷烂成一团烂泥,但她们还想着把更多的人拉进去,当所有人都在这个烂泥塘里的时候,她们的目的便达到了,多好?”

  “你觉得她们与八荒有什么区别?”梁濮拂了拂衣袖,突然发问。

  “没有,不过是多了层保障。打着内阁的幌子,欺世盗名乱政误国。所谓的忠j-ian,都是一路货色而已。”燕惊寒放下手中酒杯,有些释然般地道:“善骑者坠于马,善水者溺于水,善饮者醉于酒,善战者殁于杀……以此兴者,必以此终。”

  她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醉倒的,只记得最后雨似乎停了,菜也凉了,梁濮拉着她的手慢慢道:“忧生忧死,你都不用去想了,只要你藏好那份名册,她们始终会对你有所忌惮。朝廷不能杀你,八荒也不敢动你……”

  燕惊寒闭上眼,她本想答生死已不由得自己。但不知为何始终没有说出口,借着醉意,她将往事检点二三,突然生出一个念头——

  若真是这样活着,那与死了,又有什么差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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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昏沉,从晌午开始雨势渐大,河道水位以r_ou_眼可见的速度上涨,黔南郡关隘设在小寒山,水流以汹涌之势绕流经此,浊浪排空,重重冲击两岸河堤,守关的将士在狂风暴雨中几乎睁不开眼,身上盔甲被冲刷的雪亮,倒映出黑云中偶尔闪过的电光,令人陡然生出天翻地覆的骇然。

  直至傍晚,天已完全黑了,大雨掩盖了所有的声音,所以当那队人行至关门前时,守关的军士才看清那些人的打扮,她们头戴斗笠身着雨披,手中都提着什么东西,隔着雨幕仔细看去,才发觉那是一盏盏熄灭的琉璃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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