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她走错了最后一步,正是这一步,断送了之前所有的谋划,满盘皆输。
有前车之鉴,严首辅已经想的非常明白了。有时候她想起先帝在时,偶尔几次提起这个女儿,只说她清修苦行,一心向道,那时候严阁老只是听听罢了,毕竟一个无权无势的皇女,能掀起什么风浪?但而今再去回忆当时的场景,她在心中长叹一声,怕是连先帝那么精明狠厉的人都被蒙蔽了,由此可见皇帝手段。
严明华进殿后行礼,见工部尚书江麟在一旁站着,皇帝说道:“重华宫中一处宫殿年久失修,今年雪大,没想到屋顶竟然塌了。”
严明华道:“原来是这样,臣记得先帝在时为修玉霄宫,曾从贺辰两州运了许多木料来,可惜后来没用上,陛下这么一提,倒叫臣想起来了。”
江麟亦道:“严阁老好记x_ing,正是如此,陛下方才说就用那批木料修宫殿,也能节省些用度。这样一来,少了运料的时间,只要几日就能修好了。”
严明华便道:“陛下勤俭,臣等也应当效仿。”
皇帝笑了笑,对工部尚书道:“既然是这样,那就去办吧。”
江麟俯身应是,殿中便只剩严明华与皇帝二人,皇帝问道:“最迟到月末,朝廷就要回复辰州府的上奏,到底派何人去辰州,阁老心中可有合适的人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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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那出新排的戏唱遍长安的每个角落,戏中所隐s_h_è 后宫侍君与臣子,也渐渐成为茶肆酒馆闲聊的新话题,人人都在猜测这隐秘香艳故事中的主角到底是谁。
所以当管事将那人从后门领进来时,心中犹如天塌了一般。
那人被青灰色外袍包裹的严实,说话时轻声细气,他走路时低着头,手不自觉交叠在胸前,步子如同直线般不偏不倚。
管事就算再没见识,也能感受到那人身上的奇怪之处。
这分明是宫中的人,她照着清平吩咐将他带进屋中,刚要关门出去,清平道:“不必出去,你就在此地。”
管事额角蒙着一层汗,低声道:“是。”
清平看了她一眼,坐在椅子上转头对那人道:“张良人派你来是有什么要事吗?”
那人从袖中抽出一封信,清平冷冷地打量着他,对管事道:“拿着。”
管事只好上去接了,清平见那人肩膀放松了些,目光瞥过灯盏,吐出两字:“烧了!”
那人一下子抬起头来,瞪大了眼,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清平似笑非笑地道:“既是口信,那便直说,何必要写出来。”
“不管你是谁的人,”清平目光冰凉,看着他道,“回去告诉你的主子,不要玩这种不入流的手段。”
那人踉跄后退,不敢与她对视。
自从清平在酒馆中听到那出戏时就猜到会有今日,但后宫再怎么折腾,都不会影响到朝堂的决策。如这等拙劣的手段,仅靠三言两语,难道皇帝就会昏头昏脑废了臣子,那内阁六部难道是摆设吗?
她并不在乎这种流言蜚语,让管事领那宫人进来,也不过是想知道张柊是否真有事找她。没想到居然能亲眼见到这么一个粗浅的局,都到了她的府上,还敢在她的眼皮下耍花样,还真把戏里的东西当真了。她只要寻个由头,当即就能将这人打杀了,抑或是扣起来押送到京兆府,查起来不过一夜的事情。
清平觉得自己可能看起来脾气太好,连后宫里的侍君都能随便踩到她头上。这件事过后,正月十三那天宗正寺卿上疏,请求皇帝立后君,内阁与承徽府在这道上疏后落名,礼部随即表示附议。
正月十五元宵节那天到处挂起了花灯,适逢佳节,也不必去上朝了。清平懒得去看灯,管事为了应景从外头买了些花灯回来挂着,清平站在屋檐下抬头去看那做工精巧的莲花灯盏,被将晚的天色一衬,更显璀璨绚丽。既然是花灯,自然不仅是这一种样式。但管事也没多买,只挑了几样做工细致款式简洁的,等到入夜后再看,果然真不错。房檐上尚有未化的雪,浮着碎冰的水面映着五彩的灯光,好像装了一池斑斓的星子。
这天宫中再度设宴,不过这次设宴的目的是为温老尚书送行,只邀了几位老臣相伴。徐海澄前几日还与她说,皇帝召严明华入宫商议派去辰州的人选,过不了多久就会有诏令下来。但她知道事情不会这么容易,只能耐心的等。
不知楚晙领她入局的时候是否想到今日,当初的棋子也能反将棋手一计,这招说不上有多高明,但她偏要看着楚晙亲手放开她。同样是局势所迫,如今的情形,又与在云州之时何等相似。
用过晚饭后,她去沐浴更衣,吩咐管事将官袍腰带一应取来。绯色袍服上织线隐隐光华闪动,这颜色并不是常人所想的明丽,却更为深沉内敛,这种近似深红的色泽中透出奇异的鲜红,让人不觉想起渐渐凝固的血。这袍服覆在身上带着一股肃杀之气,她看见自己的脸被这红衬的如瓷,素白冰冷,眉目间自有种锐利的冷漠。穿上袍服的瞬间,她再也看不出自己的年龄,仿佛已经老了。
她戴上发饰、朝珠带、乌纱,这些熟悉的东西随着身份与品阶的升高,也有了更为繁复的样式,穿戴的手法也变的十分讲究。发饰沉甸甸地压在发间,金丝交错,珠玉辉映。即便是在光线暗淡的屋里,她也能在铜镜上看到它们,如新雪一样,折s_h_è 出温润的光泽。
管事不明就里,问道:“大人,这么晚了,难道还要去府衙吗?”
清平道:“不去府衙,今夜可能要进宫。”
管事道:“那可要备轿?东西要不要也帮大人一起备好?”
清平笑了笑道:“东西不用备,到时候自有人来接,你去歇着吧,不必忙了。”
深夜,清平遣退下人,单独坐在厅堂中。屋中漆黑一片,她却觉得心中无比平静。外头也非常安静,只听到冰雪融化后的水声,顺着檐角滴落下来。
独处的时候思绪便有些难以控制,黑暗让人觉得懈怠,于是她又想起了过往的事情,想起了这几日做的梦。
“做梦中梦,见身外身。”
清平想起在石碑上的那句话,隐约觉得如果真有天意,那么她这一世,究竟是为了什么来到这里,而活着又是为了什么。这条路从山重水复走到柳暗花明,从春夏走到秋冬,走过晨光走过夕阳,从夜晚到天明,要到哪里去,哪里又才是尽头?
如同在爾兰Cao原上逃亡的日子,茫然不知所措,虽然已经过了很久,但她依然觉得自己还在那条路上。
清平走到屋外,细密的水线迎风落在她的脸上,花灯在水雾中朦胧成一团迷离的光晕,她仰头看向夜空,竟然下起了小雨。
脚步声从院墙那边传来,火光照进院中,她的预感再一次应验。只是不知这次,她又将得到一个什么样的答案。也许无关对错,她只想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为何心中始终有不平之意。她也想问问楚晙,那封迟来的信,是否也只是计谋中的一环,好让她更加死心塌地,甘心前往死地。对错也好,爱恨也罢,终是要她亲手画上句号。
门开了,院中火光通明,刘甄就在门外,她提着当初那盏灯,与清平对视片刻,行礼道:“李大人,陛下有请,随奴婢入宫一趟吧。”
清平垂下眼,缓缓踏了出去。
她宁愿对面残酷的真相,也不要一份虚情假意的真心。
作者有话要说: 我,终于,写到,开头,了。
第216章 越华
刘甄站在细雨中看着她, 轻轻地摇了摇头, 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
清平没想到会是刘甄来, 又不能拂了她的面子, 只得冷着脸出了门,心中将楚晙问候了一通。此时夜色已深, 只听见下雨的沙沙声,她快步走出府门, 先刘甄一步上了马车。
皇帝深夜传召, 必然是为避人耳目。但既是传召, 也是要有个由头的。清平将近来的朝务翻来覆去的想,始终想不到理由。刘甄随后上了马车, 坐在清平身边, 有些担忧地看着她。
清平双手交握,低声问:“这是要去哪里?”
刘甄长叹一声道:“维华殿,近来后宫流言四起……”
“为的是张柊一事?”清平瞥了眼驾车人, “这事是真是假,还需要问吗?”
刘甄道:“陛下例行传问罢了, 都是走个过场, 莫要担心。”
清平没说话, 隐隐觉得事情并非如此。刘甄似乎看出什么来了,迟疑片刻后低声道:“清平,有些事,便暂且放一放吧……已经今非昔比了,殿下, 已经是陛下了。”
清平心中一凛,知道这次进宫绝不是只为了后宫之事那么简单,当下应道:“多谢,我知晓了。”
两人不再言语,马车从西陵门而入,在夜色的掩盖下悄然今日皇宫。
待到达维华殿外,刘甄与清平分别,看着她进了殿,转身领着人去了东暖阁。
一路上她有些心神不定,身边的宫女瞧出来了,低声询问道:“刘尚女?”
刘甄嗯了一声,道:“去请闵贵君过来。”
两名宫女快步离去,刘甄站在廊下等着,听到水声滴答落下,侧头看去的时候,发现雨已经停了。
她突然想起很多年以前的事情。
第一次见到那位王府大小姐时,她本要下跪,但小姐只叫她站着。刘甄记得那日她似乎是在习字,头发用金冠束着,穿了身月牙白的袍子,十分好看。这么一写便是半天,小姐不说话,她也只能站着等,就这样等到天黑,小姐才放下笔,抬头看了她一眼,淡淡道:“你叫刘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