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仙儿?”窗根下还是那个声音,还带着点迷糊,可能是我被吵醒了。
“你怎么了?”他好像站起来,走到回廊下面。
我因着梦里的心悸,缓了一会才说:“没事。”
我合上眼睛,却翻来覆去的睡不着,眼前全是那夜空中的星星。我揭开被子,慢慢走到东厢的门口,看着莫芪。
“大半夜的怎么出来了?”莫芪揉揉眼睛站起来,“都入秋了,你得披件衣服。”
我径自走到屋外,站在东厢的廊下。我只穿了一套白色的单衣,站在九月的夜里确实有些单薄。
“仙儿?”莫芪已经完全醒过来,走到台阶下看着我。
“误会吗?”我突然说。
莫芪愣住了。
我不催他,就这样直直地站着,等他的答案。
“从来不是。”莫芪过了很久才说,“仙儿,你我之间从来不是误会。”
我看着他,心里百味杂陈。经年的创痛和伤痕在长久的时间里已经结痂,即便再揭开也不会渗出血来,只是留下一个疤而已。
我默然,最后点点头道:“好。”
“仙儿。” 他叫住了要正回身的我。
我心口揪着疼,一时间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只背对着他等他的话。
“你恨我,是我应得的。”他的声音里带了一丝颤,“可是即便这样,能不能让我……多看看你。”
我的胸口气血翻涌,脑子隐隐地又开始有些晕。只是这次我的喉咙里,似乎有一点腥。
“随意。”我勉力留下两个字给他,带上了门。
回到东厢,我再也压制不住,往前直直地喷出一大口血。整个人一个踉跄,往前扑倒在地上。
冰冷的地面让我带回了一点我的意识,我用额头抵着粗粝的地面,试图平静下来,把想说的话和流出的血都压回去。但是这次,我似乎做不到了。
我看着粘稠的血液蜿蜒在地面上,带出红色的痕迹,沿着地面的坡度向桌脚流过去。
一味黑时犹有骨,十分红处便成灰。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一句,来自清朝徐宗干一副咏炭的对联。
第6章 第6章
转眼到了九月底,京城隐约有了些秋高气爽的意思。
一连几天天气都很好,我让何妈和李伯把正屋里的书拿出来,放在院子里晒。
院子里支上了一张大桌子,上面放满了书。地上也放着Cao苫子,专门垫大开的画本。
小童也在一旁帮忙。他跟李伯一起,把正屋里的大樟木箱子抬出来,又转头跟何妈嘱咐道:“何妈,秦爷这书是按顺序放的,您摊开晒的时候请留意些。还有右边这些是特意加了皮的,是孤本,您分外看顾些。”
何妈笑道:“知道啦,都记着呢。”
我披着一件衣服,坐在院子里看着,听着这话很是欣慰。
小童这孩子越长越好,看着是个能担事儿的,以后兴许能照顾着他们。
我又去看臻舒写字。臻舒聪慧,只跟我学了半年,字已经写得有模有样。我在边上指点了他两句,他又另取一张纸重新写。
李伯转头道:“这几日日头高,热气也下去了,秦爷应该多出来坐坐。”
我笑道:“这话天天说。你们天天三催四催,我这几天不是应各位的请,每天都出门么?”
众人一时都笑起来,何妈道:“多坐坐好。等架上的葡萄熟了,我就摘下来晒干,冬天的时候放在粥里,又甜又香。”
我道:“小童最喜欢吃葡萄干,您务必多晒些,让他冬天的时候当零嘴儿吃着玩。”
小童转头朝我一乐。
臻舒c-h-a嘴道:“师父,现在厨房里的那些也是何妈做的吗?”
我道:“不是,那是外面卖的,你何妈的手艺可比外面的好多了。”
臻舒一笑,转头道:“那收葡萄的时候我也跟您一起,给您帮忙。”
何妈喜笑颜开:“臻舒是个懂事儿的。”
我看着院子里摊开晒着的书,这些书都是我原来的家带来的,它们日久天长地放在樟木箱子里,也带上了一股樟脑的味道,散在空气里。
不是和莫芪一起住过的地方,那不是家。
我也曾经是有家的。
有这些书的时候我还不叫秦仙儿,我叫秦闻。
我父亲是京城商行的经理,家里还算殷实。我的琴和书都是父亲请西席先生教的。先生是中过举人的,祖上三代都在朝为官,只是世道不好他才没落了下来。先生因着父亲的面子教导我,事事处处都很尽心,严格而不苛刻。
我每次看着臻舒的时候,都想起先生曾经教导我的样子。我也希望自己能像他一样,做个称职又博学的师父,可惜我没有先生那样广博的才学,终归误人子弟。
母亲早逝。家里只有父亲和我,以及何妈李伯几个帮佣。一家人的日子无风无浪,过得很清静。我父亲这个人又方正又慈和,和先生一样对我要求严格,但是他们从不苛求我做什么,也没让我去争过什么名次。自小父亲告诉我,只求上品,不求最佳。我小的时候不明白,等明白了也就只能告诉还懵懂的两个孩子了
这样的生活一直到我十二岁那一年,家里突然出了事。
傍晚从国高下学回来,隔着街远远地看到家门口被宪兵队团团地围了起来,父亲被押在中间。
我大惊失色,撇了书包就要往家门口跑,却被人一把拉住。
是先生。
“先生?”我慌忙地抓住他的袖口,“父亲怎么了?家里怎么了?”
“小闻,你要长大了。”先生摸了摸我的头,“往后的路你父亲和先生都不能陪你了,你要自己好好走。”
“我不要……”我惊慌失措地抓住先生的手,“你们要去哪儿。”
先生看着我,慢慢的说:“你父亲得罪了当政的司令,要连带着全家一起下狱,逃不开了。”
“得罪?”我的脑子一片空白,父亲一向清正,怎么会得罪人呢?
先生没回答我,继续道:“你父亲想尽办法找到了戏楼的程老板,把你托给他。从今以后,你就是戏院的琴师了。”
我摇着头,推开先生的手要去找父亲:“那父亲怎么办?先生怎么办!”
先生一把攥住我的手,很用力的握着。他看着我的眼睛,语气坚决:“这句话你记着,是我和你父亲一起的意思。”
我愣了,一时忘了挣脱。
“你没有这个家,你没有过父亲,也没有过先生。这十二年,我们都是骗你的。”
我的眼泪大滴大滴地流下来,仍然握着先生的手,发着颤不肯松开,喉头哽得说不出话。
先生一根根地掰开我的手指:“往左,隆福戏院。”
“先生!”我又拉住他的衣角,“那您呢?父亲会怎么样?”
先生笑笑,转身一把摔开我的手,起身走向了宪兵队。
我不敢回头,大步大步地往戏院跑,泪水顺着脸颊留下来,模糊了我眼前的路。
我几次险些摔倒,又几次稳住,加快速度往前跑。
风里传来先生的声音:“亓康!”
亓康是父亲的字。
枪响了。
一转眼,我进隆福戏院已经两年多,十二岁的小孩成了十五岁的小大人。
我由于家里的事,一直不怎么跟周围的人说话,只是琴弹得越发出挑。我一心想必须弹出个名堂,得成了京城最红方不辱没先生的教导。程老板很照顾我,他看我琴弹得好又家世不幸,只给我找些干净的活儿来接。我秦仙儿有今天,全依赖秦老板的照拂。
有天晚上,我去一位姓张的都统家弹琴。张都统人好,不仅厚厚地封了钱,还派了一个小警卫跟着,把我送回戏院来。
像我这样的小琴师自然是不可能有车接送的,所幸路不远,那小警卫就陪着我走回去。
这小警卫看着比我大不了几岁,一路上却聒噪得很。
“你生的好漂亮啊,你真的是个男孩?”他围着我转,上下打量。
我白了他一眼,哪壶不开提哪壶。
“你的手是怎么长的,为什么能弹出那么好听的曲子来?”他又盯着我的手看,伸手要去扒拉我的琴。
我一扭身避开了,我的琴哪儿是别人可以随便碰的。
他看了看我:“你不会是个哑巴吧?那可太可惜了……诶!你有没有喜欢吃的,那边有夜市,我带你去看看!”
我转过头:“不干净。”
“说话了!”小警卫挠了挠头,朝我一笑,“男子汉还在乎什么干净不干净,夜市特好吃,我保证你喜欢!”
我翻了他一眼:“回去晚了老板要说我的。”
小警卫拍了拍胸脯:“包在我身上!保证让你巧夺天工!”
“……天衣无缝。”
“都行都行!”他一把拉住我的手腕,“走啦,夜市可不等人。”
我在京城长到这么大,夜市还是头一次来。小时候父亲和先生看不上眼,不让我来。后来进了戏院,就更没有机会了。
夜市琳琅满目,人头攒动。小警卫拉着我东跑西跑,不一会手里就攥了一大把油乎乎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