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哥儿,这是打哪儿来啊?”老叟递了一葫芦烧酒过去,“江上寒着呢,一晚上别盯不住。”
他没拒绝,接过来嗅了嗅,酒水顺着嘴角滑进苍白的脖颈,辛辣热烈,让人清醒。
喝了几口,辣整个人都暖和了,放下面罩,把葫芦递了回去,又开始望着远处桥头渔火静默发呆。
半晌,才道:“去照顾一位公子,他的护卫不够。”声音低缓,慵懒轻松。
“够仗义,小老儿我最佩服江湖少侠。”老叟裂开嘴角露出一口朴实黄牙,黝黑的脸上挤着沧桑皱纹,笑起来,“小哥儿,往哪儿去?”
“洵州影宫。”他淡淡答道。
“不得了,您是影宫的爷啊?”老船夫肃然起敬,抬起渍着黑水的手作了一揖,“爷,小老儿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冒犯了。”
“小老儿也是听村里出去拉活儿的小伙子说的,影宫可是好地方,学艺出来的尽是高手,村里几个小伙子挤破头也想进去瞧瞧,没想到,一进门就给掌事的刷下来了,说活不了。”
“我就想着,那准是个好地方,要不怎么能这么严呢,待我的小孙子长大了,可得送进去好好历练历练,将来出来了,给城里富户做个护卫,多体面。”
提起影宫,沉静如温寂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那时候的影宫还不是不为人知的地下暗宫,天高皇帝远,过路人当它是武馆,人家做的是正经生意,收徒授武,税银一个子儿也没差朝廷的,洵州知府还乐得这个摇钱树,私下里不知揩了多少油水。
他的目光仍旧望着远方的水天之界,声音低沉喑哑,“近的有江南乘鸾坞,北华潮海荼家,远的有藏龙七岭罗藏山,都是好去处。”
“影宫别去。”温寂的眼神忧郁冷淡,似是告诫又像叹息,“活不了。”
他知道这影宫是谁罩着,就是刚刚那位世子殿下的亲爹,当今齐王爷。
齐王李崇景为圣上胞弟,是大承举足轻重的人物,掌着独占军队四中之一兵力的啸狼营。齐王妃乃开国老将的孙女南飞鸾,齐王府的名号有分量,说出来都叫人心头一震。
此等秘闻,也只有那些有能耐进了影宫最深处的寥寥十几位高手才有机会知得,而这些人,是决不可私自出影宫的。
温寂已经犯了影宫大忌。
若不是影宫宫主接到有刺客截杀世子殿下的消息,他那时惊诧极了,若接到消息再派影卫接应世子殿下,凭他们的脚程无论如何赶不上,说句难听的,到时怕是只能为殿下收尸了。
他来时,飞身潜行数十里,踏水凌波过瀛江,一身轻功尽出,才勉强没让世子受伤,可惜身上伤重,现在回去怕是必然被人发觉了。
但他必须回去。
只有如此才有机会正大光明地待在殿下身边。
小船靠了岸,他翻身上岸,扔给船夫一颗从影宫后门的画墙上抠的金豆,嘱咐他化了再卖,这才翻身跳下船,一瞬间便没了影子。
老船夫愣了半晌,四处张望也没再看见那小哥的人影,把金豆放槽牙上咬了咬,呦喝,分量够着。
“果真是位爷。”老船夫啧啧赞叹,靠岸等着揽个顺路回去的活儿。
瀛江支流拐进洵州,便成了老百姓口中的洵水。
影宫坐落在洵水下游尽头,一个不起眼的小山林里。洵水尽头有一处小泉眼,里面涌着鲜红的水。
路过的樵夫说这是石水,山石里有种红土,顺着被冲化的水道涌出来。
其实不然,这是真的人血。
温寂静静望着那眼血泉,眼神颤抖,迟疑着脚步,久久不肯迈步。
只要现在离开,天涯海角随意何处,只要跨过这血泉外边儿就是自由。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眼神黯淡下来,笼中雀收了越出牢笼的羽翼。
影宫地下有一处秘密炼狱,非高手不得入,在那里面杀得昏天黑地,像养蛊一般,今朝的同伴成了明日的对手,为了逃出这座炼狱,每个人都争得头破血流,流得血像小溪,顺着这处泉眼放出来,免得在里面闷的发臭。
他匆忙钻进影宫后门,把一身夜行衣攒起来塞进墙角的小裂口里,解下后腰的剑带,连着一双青蛇剑摘下来,这剑连着鞘都是软的,他轻轻把双剑盘成一卷,用剑带勒住,一起塞进另外一处裂口里,用碎石头堵住,两件东西没藏在一处。
面罩也一起摘了,露出一张苍白的面容。
鼻梁挺直,薄唇微抿,剑眉下一双冷淡清浅的眼睛。
他倏地消失,下一瞬整个人已挂在影宫的房梁上,只要顺着房梁爬进去,再下到地下,就能趁着宫主和众掌事休息时不动声色地回到自己的训场。
影宫有一位宫主,三位掌事,宫主神秘高深,闭关不出,难见其真面目,三位掌事各司其职,老练狠辣,毫不通融。
y-in暗的地下s-hi热气闷,弥漫着浓重刺鼻的血腥味,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人,人人手臂腿骨上都或多或少地缠着药布,浑身沾着泥土和血迹,且难以辨认他到底是睡着休息,还是已经死在这儿。
影宫有专门的人早上派来清理训场,熬不过酷刑的总会在寂寥长夜里安静死去,他们会把尸体拖走,不知道运到何处,随便掩埋了。
不想当孤魂野鬼,就得成为人上人。
温寂悄声回了训场,训场如迷宫,划分四个区域,分别供饕餮,九婴,白泽,飞廉四组不同的影卫训练兵训练。
飞廉组十几个兄弟们在沙地里相互靠着阖眼休息,似乎没人发现他们之间有个人离开了这么久。他悄悄挪过去,装作无事发生过。
衣袖被轻轻拽了拽,身边一个遍体鳞伤却能看出眉清目秀的少年悄声在他耳边提醒:“寂哥……小心……”
这少年姓颜,名伶商,刚进影宫不久,年纪小,x_ing子又老实,一直是他罩着。颜伶商也乖巧,跟在他屁股后边“寂哥寂哥”地叫,当他是老大。
他也确实是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