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者,你是为我而来的吗?」他表情认真地问著。
「小心,父亲!」
但铎尔还来不及回答,利西儿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有人踢开了铎尔手中的装饰枪。铎尔的手腕一痛,一名旅人拾起了卫队的长剑,脸上挂著愤怒,朝著铎尔和王子的头上斩落。那瞬间王子流露的惊惶表情让铎尔不加思索,他伸手抱紧了少年的身躯,红色的身影覆盖在上,长剑便贯穿了铎尔的肩头。
「父亲!」
利西儿大叫一声,几乎是飞扑而下,一脚踢飞了偷袭他的旅人。王子抱住了铎尔倒下的身体,脸色唰地苍白:
「歌者,你……」
「王子殿下,我叫作铎尔。」铎尔轻声道,接著便因疼痛而抽气起来。
卫队一涌而上,逮捕了不知所措的旅人们。王子仍旧抱著铎尔受伤的肩头,鲜红的血液,染红了他为歌者创造的红袍。
王子深吸了口气,颤抖的指尖触碰的伤口,袍子在触碰的同时恢复了原状,伤口在王子的凝视下,竟逐渐地缩拢、愈合,回归铎尔苍白的肤色。利西儿在一旁焦急地看著,当鲜血不再流淌,铎尔却伸手抓住了王子的手:
「殿下,正如我所说过的,诗人不该滥用他的天赋。否则後果严重。」
但王子却抱紧了他,温暖的身体,笼罩著铎尔似乎总是如月光般清冷的身体。他看著铎尔的眼睛,又重覆问了一次,
「你是为了我而来的吗,铎尔?」
铎尔没有说话,闭上眼睛感受肩头的疼痛。那他的耳边,彷佛又响起那封来自大海彼端的电报,还有他最熟悉的人温柔的嗓音。
他露出了微笑,
「是的,我的王子殿下。」
◇
有人说,歌者向王者宣示效忠,是一件可笑的事情。
因为自远古以来,歌者在这片大地上,代表著放荡、混乱、放纵与疯狂,他们饮酒过量,浑身是病,在村庄与国境间掀起动乱。节庆是他们唯一受欢迎的场合,相传歌者的演出能掀起人心底的情欲,让他们解脱世俗的束缚,奔入**的怀抱。
做为一个向君主效忠的歌者,铎尔有时也觉得自己的人生相当可笑。
「铎尔,你真的不晋见女王陛下吗?」
利西儿在熬了几天之後,终於心不甘情不愿地回到蛋里休眠。好在再出现的形体不像他原先预测的那麽糟,是只白毛的小老鼠。他艰难地抓著床单,爬上有著华丽穹顶的大床,而他的父亲就像三天前刚来这里一样,正裸著上身在洁白的床单上沉眠。
「嗯……陛下只说要守在戈里王子的身边,没有说要晋见女王啊。」
铎尔懒洋洋地说著,利西儿跳到他鼻尖上,
「……陛下也没有说找到王子之後,要一直守在他的床上吧?」
「利西儿,你真严苛。」
「那是你随便!」
利西儿觉得自己的毛都竖了起来,他把从电报局大老远拖回来的电报叨上床头。
其实他本来想回蛋里换个形体,再替铎尔去电报局,只是一来重化形体需要多费力气,再者重抽也不见得会变成比较好的生物,要是变成跳蚤该怎麽办呢?所以利西儿就以老鼠的样貌,一路钻过城市的排水管,硬是把电报拖了回来,
「你拆开吧。」铎尔低低地说著,裹著棉被背过了身。
「我不能拆,这是陛下回覆给父亲的电报。」
「你拆吧,我已经知道内容是什麽了。」铎尔淡淡地说。利西儿露出疑惑的表情,就在这时,房间的门被人推开,门口一前一後站著两个人。
推开门的是表情严肃的希律队长,他替王子推门时看了床上的铎尔一眼,露出杀人般的表情,自从王子把铎尔带回自己的寝室之後,他就经常是这副表情,「铎尔!」不过一看到少年雀跃的脸,铎尔的心情立刻又好了起来,他从床上直起身,向王子张开双臂,王子属於少年的轻软身躯便投入他怀里。
唉,真糟糕,这样真的会让他不想回国的。铎尔在心中轻叹。
一百次的愿望 七
建档时间: 12/2 2008 更新时间: 12/03 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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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到女王陛下了吗?」
瞄了眼一溜烟钻到枕头下的利西儿,铎尔神色和善地问。
「嗯,女王陛下为我的归来欣喜,她还说我这次好快就回来了。」
「……不然你以前通常被绑架多久?」
「短则几天,长的话好几个月也是有的。最长的一次,恐怕就是我还是婴儿的时候,被人诱拐了整整三年,一直到我三岁时,才回到女王的身边。」王子说。
「你是怎麽被找回来的?」
「据说是拜托了各地的作家,在乡野间留意来路不明、岁数相同的婴儿,因为我的身上有诗人的天赋,所以女王陛下可以轻易地判断真伪。最後还是希律亲自领著女王的卫队,把我抱回宫廷中的。」
「希律队长吗……?」
铎尔有些意外地问。他看了一眼门口,希律已经走了,这不禁让铎尔松了口气,虽然他向来不在乎他人的眼光,否则就不会以歌者的身份在皇帝床上爬上爬下,但每天被一位俊男用杀人的目光盯著,铎尔也会觉得不舒服。
「嗯,听说他是第一个被指派为我卫队的人,是他看著我出生的。而保护我也是他成为卫队後第一个任务,据说他……对此非常自责,所以三年来一直在国境内流浪,誓言一定要把我找出来。」
「等一下……希律队长到底几岁?」
以铎尔判断男人年龄的眼光,这位忠诚的亲卫队长最多二十五岁。
「咦?我没介绍过吗?铎尔和女王陛下差不多年纪,今年已经快五十岁了。」
「……」
想到自己曾经向大自己十多岁的大叔搭讪,铎尔觉得自己应该要回家多修行。王子像是没察觉他的震惊,他一直若有所思地捏著手指,直到铎尔的掌温柔地覆住他,
「怎麽了,在想什麽?」
王子却忽然抬起头来,凝视著铎尔的眼睛,
「我想请求你一件事,歌者铎尔。」
看王子说得严肃,铎尔也不禁慎重地点了点头,王子於是说:
「请和我……一起去见兄长们。」
「兄长们?」
铎尔想起来了,出纳员确实曾经说过,女王的长子和次子,在怪病的侵袭下,变成玻璃般的雕塑。但是铎尔不知道他们身在何处,他再次想起皇帝的请托,
「嗯,事实上,这个国家流传著一个怪病。」
王子诉说著诅咒的内容,铎尔安静地听著,同时注意到这个房间的周围,自他住进王子的寝宫开始,就不曾见到一面镜子。这一开始让他感到有点不安,因为终日见不到自己的样子。
人真的是很微妙的生物,即使是最熟悉的自己的面貌,也要仰赖外物才能映照。
「怪病开始漫延时,我还被人绑架著,所以不清楚宫廷里的状况。但是女王陛下说,这个病可能并不是任何人都会得到。」
「喔?」
「他只能寄生在这里丰腴的人身上,就是这里,」
王子纤细的五指,轻轻按在自己的胸膛,
「只有心是暖和的、丰饶的人,镜的种子才能够寄生,也才能开出茂盛的玫瑰。这里若是荒芜的、孤独的,乏善可陈的,即使照了镜子,诅咒也不会生效,因为玫瑰仰赖人心的养份维生,心越是富足的人,开出的玫瑰也越茂盛。」
「怎麽样的人心才叫作富足呢?」
「良善的人、知性的人、体谅他人的人、还有曾用心去喜爱另一个人的人,都能让心的养份变得丰富,女王陛下是这样说的。」王子的双手拢在心口,微微地阖上了眼帘。
「用心去喜爱另一个人……吗?」铎尔喃喃地说著。
他看著手边半开的电报,一个字母孤零零地探出头来,好奇地端详收信的人。而电报上也只有这样一句话,伴随温柔的嗓音回响在室内:
『是的,我的铎尔。』
铎尔随著王子,在晚饭後离开了寝宫。其实利西儿并不知道,王子拒绝了他的求欢,虽然同枕而眠,王子的态度也很亲腻,但是王子却像在保留什麽似的,只是用让铎尔无法越雷池一步的微笑,抱著他安稳入眠。
这让铎尔尝到了有生以来最难熬的几夜,毕竟世界上没有比美食放在眼前,看得到却吃不到更痛苦的事情。看著少年微红的唇、苍白的颈,玲珑优美的锁骨,还有睡梦中翻转发出的微弱**,这大概是铎尔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失眠的痛苦。
开始怀疑自己魅力的铎尔,随著王子走入位於宫廷深处的礼拜堂。礼拜堂的四周为白木所雕,光是置身其中,便能嗅到满满的清香。据说女王的国度盛产香料,就如皇帝的国度盛产花卉,两国间常凭藉著铁路互相交流。
王子在祭檀外换穿了纯白的长袍,束起的头发散落在肩头,身上的配剑交予守在门口的祭司,裸著足踝踏上了石阶。礼拜堂的底部由原石凿成,清澈见底的水流过王子的足趾,在王子周身跳跃舞蹈,铎尔一时看得呆了,
「我每年的生日,都要来这里沐浴洗涤,」王子说,
「水泽里放满香料和鲜花,我会走到这里面,在神的见证下涤净全身,仪式长达七天,期间我只能进食清水和蔬果。据说这里的水泽,受到神的祝福,可以清洗我身上所有的不祥和诅咒。」
「被绑架的时候怎麽办呢?」
「咦?我想仪式应该会延後进行吧!不过仔细想起来,我并没有在生日时被绑架的记忆。」王子思索著说。
「进行仪式时,有其他人在场吗?」
「女王陛下和兄长们都会在场,这个国家的教父们,也会在旁边守护著我。」
王子安静地说著,他忽然走到通往水池的石阶,苍白的足趾在水中点出涟漪,再恭敬地朝两旁退避。水泽被诗人触碰的同时,开起了一朵朵白色的忍冬花,卷到空中化作羽毛的雨,再洒落池中的王子和池外的铎尔。
少年在水池中央闭起双眸,水面上飘满残馀的白羽,顺著水流绕过王子被水浸透的衣襟,王子於是伸手褪下了身上的白袍,紧闭著双腿,像是瞻仰什麽似地仰起背脊,带著香气的水流从王子的十指间流过。王子**的身躯被浸得湿透,唇色苍白,肩头因寒冷而微微颤抖,神色却十分坚定。
铎尔站在岸上凝视著这一幕,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诗人被人们惧怕,同时也崇敬的原因。诗人所创造的一切都是虚幻的,像是镜像里的幻影,然而却又如此美丽,足以**人心。至少铎尔现在就移不开目光。
水泽的水在诗人脚边舞动,游到铎尔的身边掀起另一面水幕。那瞬间铎尔彷佛又看见幻象,那是诗人所编织的,只存在於人们死後或梦中的记忆。
幻象中的他还是少年,和眼前沐浴的王子一般年纪。那时他苍白弱小,为歌者的天赋苦不堪言,被生养自己的父母老远送到皇帝的首都。
他是家乡最优秀的歌者,却厌恶歌唱,即使被训练他的鞭子打得遍体鳞伤,他仍像只倔强的夜莺,抱著他的歌谱在角落啜泣。
他们为他穿上国度里最鲜豔的红袍,和其他的歌者一起送到皇帝的榻前。那年皇帝新婚燕尔,十五岁的少年娶了十二岁的皇后,铎尔看见他就坐在床头,为他羞涩的皇后戴上百合织成的后冠。他命令他们为他的皇后而唱,编造一首歌颂他们婚姻的歌,即使那天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歌者们无不从命,用最好的歌喉和最美的乐器,写一首关於皇帝与皇后爱情的歌,但只有铎尔明白,那样的事物不能称作歌。他在两人之间感受不到任何的旋律,因此轮到他时,他抱著他的歌谱,像只快断气的夜莺般仰望著皇帝。
『歌者,你为何不唱?』
铎尔看见年少时的自己,还有同样年轻的皇帝,从水织成的床上站起身来,
『因为我不能唱。』
『你为何不能唱?』
『因为你与那个人之间,没有任何足以写成歌的事物。』
『什麽事物?』
『比如感情,比如羁绊,我看不见任何旋律。』
『没有感情,就不能唱?』
『没有旋律,歌者就无法歌唱。』
皇帝失笑了,
『为什麽?歌不是像那些故事、那些纪录一样,只要喜欢,要多少有多少,就像这个城里的万事万物一样,只要我喜欢,就算是崇山峻岭、金银绸缎,我都能在弹指间创造。只要我厌烦了,也能在弹指间令其消失,难道你的歌,竟不受我的诗支配?』
铎尔望著幻象中,那忘怀已久的跋扈笑容。天真、直率、野心勃勃,执政不久的年轻皇帝身上彷佛到处写著这样的气息。即使在这样月光笼罩的国度,他仍像火把般发光发热。而就是在那年,他成了皇帝国度里第一位进驻宫廷的歌者。
「铎尔……?」
他从重重幻象中回到现实,他的王子不知何时已用赤足步上水泽,在漆黑的石阶上凝视他空茫的双眼。
铎尔看见他依旧全身**。似乎注意到他的视线,少年苍白的颊泛起微红,水面上的羽毛在弹指间聚拢到王子身边,化成细致的白绢,半掩王子尚未成熟的身躯,
「我的歌者,为我擦拭身躯吧!愿能洗去世俗的污秽,为我的兄长祈福。」
铎尔看著王子的眼睛,在这麽多年以前,也有另外一位诗人,用相仿的、毫无杂质的眼神看著他,要他为了他而唱。他没有拒绝他,就如他无法拒绝眼前的王子一样。
他接下羽毛织成的白绢,替王子抹去额角的水珠,拨开湿透的额发,顺著脸颊的棱线,滑下王子渐宽的肩头。少年的肌肤像水一般冰冷,和仲夏的气温相违和,铎尔只记得自己不知何时抱紧了王子,等他醒过来时,自己的唇已轻轻贴在王子的唇上,王子没有立即的反抗,他就顺著记忆中的弧度,探入少年一样冰冷的口腔。
吻就像歌一样永恒。铎尔忘记自己有多久没有尝过类似的温度,那种从冰冷到温暖、从试探到炽热,彼此索求对方最深处脉动的感觉,足以令人为之疯狂。
白绢落回水面上,散作一片片羽毛。铎尔的唇持续吻著王子,右手却顺著王子的背脊慢慢往下滑,他们几乎坐倒在池边,直到铎尔的唇移离王子的唇,开始往颈项滑动时,王子终於有所动作,他伸手推开了他,
「王子殿下……」
铎尔被推的踉跄两步,同样**的足趾碰到冰冷的檀木,霎时两人都清醒过来。
铎尔有些迷惘,又感到羞愧,甚至有种难以言喻的内咎。王子避开他的视线,俯身拾起掉落池边的白袍,背对著铎尔重新罩上,然後回首对铎尔露出淡笑,
「走吧,去见我的兄长,歌者铎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