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一座恢弘大院,石阶清雅,灯塔方正,上悬金匾,黄墙黑瓦本来美轮美奂,可惜是个寺院,还是个荒废的寺院,匾上覆着薄灰,勉强能看出名为普方,方字上头已经露出了亮色的木料,居然也刻了一朵小小的云。
宋雪桥眉毛一弯,三两下又纵身上了墙头,轻飘飘落到院内。
刚一沾地,他就打了个寒噤,佛寺庙宇之流向来庄严肃穆,四面方墙环香炉外加一帮沙弥嘀嘀咕
咕念经陪衬,颇有慈悲为怀,普度众生的境界,哪怕是色方丈慧窗这样的武僧身上都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慈祥。
外头荒也就罢了,里头不光荒,还y-in。
这个地方虽然叫普方寺,却一点也不普度方圆,反倒把方圆几里之内带出了y-in森森,凉气入骨的效力,尤其是铁栅封住左右两面禅房,像极了刑部大牢。
只有正面大雄宝殿的门拉开了一条细小的缝隙,透着y-in风阵阵。
直白来讲,去别的寺是拜佛,到这个寺像扫墓。
不过拜佛或者扫墓于他此刻都无甚相关,任他八竿子的祖宗鬼魂上来,宋雪桥只惦记着上头那个祖宗有没有擒到那只鬼魂。
双剑交加之声仍在,刚想飞身上去瞧瞧,一个淡色的人就飘了下来,云山入鞘,在腰侧安安稳稳地放着,声音依旧不疾不徐,全然置身事外的淡然,“那人武功不低。”
宋雪桥笑道,“是不低,但裴兄也不是省油的灯,他人呢?”
裴无念眉头微皱,语气依旧淡淡,“我能听出你是在夸我,但能不能换个好些的比喻?”
宋雪桥干咳两声,“不是吃素的,这总行了吧?”
裴无念这才慢悠悠道,“跑了。”
宋雪桥佯装惊讶,“跑了?!”
裴无念道,“这地方他熟悉得很,深山老林我并不占上风。”
“也对。”宋雪桥颇为可惜地叹气,又狡黠一笑,“不过以你的脾气肯定知道他跑哪儿去了?或者说你干了不得了的事儿?”
裴无念握了握云山,抬头微微看向远处的一座八层石塔,面上一片柔和清雅,“他是跑了,往无量塔跑了,我就遂他的意,把他挂上去了,现在要去找他么?”
“挂?!”宋雪桥扇子一抖,“怎么个挂法?”
裴无念也不着急,“挂衣服那么挂。”
宋雪桥还没想明白,但还是假咳两声,“他如果学独眼老头自裁呢?”
裴无念淡淡道,“除非他能挣断镇魂兽的铁链或者隔着布咬到自己的舌头。”
宋雪桥从听到镇魂兽开始,就瞪大了眼。
本朝道佛相处和谐,镇魂石兽便是上代少林掌门彻静大师所提,身周七八条精细铁链绕着一只四不像魂兽石刻,上刻道符,意为镇压。
宋雪桥向来觉得此物也很花俏,但自十来岁和几个世家少年看到少林那两尊上的铁链时,却难得统一觉得是件极好的兵器。
今儿个倒成了刑具。
半晌,他干笑两声,“先去大殿探个虚实。”
裴无念有所预料般点点头,“像你的脾气。”
宋雪桥讪讪一笑,在暗中打量了下四周,这才磨磨蹭蹭往开着一条缝儿的正殿走去。
裴无念扫了眼院中,眉头微皱,但还是疾步跟上。
大门露着一条缝儿,打头阵的宋大公子上前一脚踢开,旋即被不客气地喷了一脸的灰。
但君子不论何种境地都该昂首阔步,所以他拍拍身上的土,强忍恶心昂首阔步地走进去,又十分顺利地踩上一截枯枝,枯枝“嘎吱”一声脆响,在已经搬空的大厅中顿时激起一阵回荡。
黑黝黝中像是蛰伏着一只伺机吃人的怪物。
“换做常人恐怕要直接吓得跪下。”宋雪桥蹲下,随手丢开枯柳枝,微恼道。
可他二人好像都不是什么正常人,一个没心没肺,一个有恃无恐。
裴无念眉宇舒展着,跟没听到一般,一脸云淡风轻,随手划了火折,绕到一侧去查探,宋雪桥摇摇头,悻悻起身,转身去了另一侧。
墙上胡乱的画着一些字迹,有的像是指甲扒拉出来的挠痕,有的则是用毛笔沾了墨端端正正写下的,但无一例外,都是些神神鬼鬼的志怪随笔。
宋雪桥盘腿干脆在墙边盘腿坐下,借着火折子看得津津有味。
其中一个讲的正是这座佛寺,传言其能月圆之夜化作妖怪吃人,任何人进去都会成其口中之r_ou_,腹中之食,文笔跌宕起伏,恨不得把那吃人过程多么鲜血淋漓尽数写下。
尾端随文附赠一行打油诗,读起来也是颇得意趣。
“燃灯极乐界,穷途惊新路,英雄水尽时,乌江埋骨处。”宋雪桥轻声一念,旋即乐不可支,鼓掌赞道,“好诗好诗,只可惜这意思不大明显,已有新路为何又会埋骨?”
裴无念顿在一面墙前,默不作声,像在思索,宋雪桥看完这侧,似乎发觉那侧也有什么好玩的,于是忙不迭蹭过去看。
火折子一团橙光包着几行匆匆写下的字,这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故事更好玩,说的是洛阳曾有位夫人相貌平平,嫁了个丈夫不住的往家里纳小妾,夫人一怒之下借着带小妾们拜佛为由,雇人将她们尽数杀死在这座寺庙内,故每逢y-in时y-in刻,大殿之中总有女子嚎哭之声传来,但寻不到其踪迹。
末了,同样有首打油诗。
“高山隐长鸣,朱鹮泣血哀,才下人间船,又上墨莲台。”
裴无念道,“风流才子怎么看?”
宋雪桥握拳撑住自己的下巴,小声道,“此人定没见过朱鹮,朱鹮叫声粗哑,怎么能用长鸣形容?”
裴无念叹口气,“我问的是墙上这些字如何?没让你在这儿做佳句赏析。”
宋雪桥眨眨眼,吐出结论,“故意的。”
裴无念道,“何解?”
宋雪桥折扇“啪啪啪”地扇,挑眉道,“不然你觉得这世上真有鬼?还是说朱鹮真的能长鸣?”
裴无念笑着摇了摇头,即便眼下y-in气森森,这笑也像皓月入潭,平心静气。
但很快,这座大殿亲历亲为的告诉他们,朱鹮真的会长鸣,女鬼真的会哀嚎。
先是一阵浅浅的抽泣,片刻之后就是狂风暴雨,电闪雷鸣一样的嚎哭,像无数个女子正在被噬心挠肺却难以挣脱,声音凄厉哀绝,。
宋雪桥手中折扇一顿,捂住耳朵道,“这是喊冤还是哭丧?”
裴无念老僧入定,恍若未闻,一掌往画着鬼画符的墙上拍去,墙壁一震,随之裂开了几道长缝,露出里面一片发黑的红砖。
嚎哭像是陡然小了许多,从狂风暴雨成了绵绵细雨。
宋雪桥凑到墙边,抬手敲一敲,“这里面可藏不了人。”
裴无念挑眉一笑,“那你说人藏在哪儿?”
绵绵细雨也不好受,宋雪桥又把耳朵堵上,看看地面,“四面薄墙,头顶单瓦,你说还能藏在哪儿?”
荒寺虽荒,地砖却严丝合缝,裴无念淡然取出云山,一剑刺下去,电光火石之后只削下一片薄石,宋雪桥颇为心疼地擦擦剑身道,“何苦何苦,这把好剑跟着你起码折寿十年。”
“一般的石头躲不过这一剑。”裴无念捻起石片在手头转了两圈,皱了皱眉头,“这里进不去,去审那个人。”
宋雪桥挨着蹲下,笑道,“他不说呢?”
裴无念淡淡道,“那就找人推了这儿。”
“不用不用。”宋雪桥一个激灵,随手顺顺云山的穗子呲牙道,“大哥,这可是佛家地盘,玄门子弟毁一间庙地面儿就够了,推了庙?就算你将来三清台一道天闪飞升成仙,西天如来也不放过你。”
裴无念挑眉笑意渐浓,“那我现在送你去见阎王,你跟他说说,让他把这地面给掘开?”
宋雪桥深知此人秉x_ing,也就只能和他逞逞口舌之快,真做什么全然没胆,于是故作伤心往前一步,“那你不如现在就砍死我,然后就地烧成舍利,埋到后头佛塔地宫里去,都不用见阎王我就能......欸欸欸等等我!”
裴无念听到那句佛塔地宫便幡然醒悟,立即起身扬手将大雄宝殿后栓门的铁链轻飘飘地斩断,门被推开又是落下一层窸窸簌簌的灰。
宋雪桥掸掸袖子上的灰土,笑眯眯地快步跟上,还不忘再喊一句,“小心你的剑!”
跟着探出头一看,才惊觉比起后院,前院真真算得上干净。
月明星稀,后院直通一座八层无量塔,塔墙上扣出八尊由大到小的坐佛像。
四棵菩提环塔身,长势正盛,塔前一圈石廊柱已断,杂七杂八地堆叠在一起,蒿Cao破石而出,长得比安王府还要高出大半,哆哆嗦嗦地在风里乱颤,也就只有卍字符还透着点庄严的佛门气息。
唯一有些颜色的朱门前立着两座巨大的狮状镇魂兽。
石兽身上铁链已被尽数改了方位,四端分别咬在口中踩在脚下,蜘蛛织网一样缠着一个蚊子般的人,口中正塞着一块擦剑布,正半死不活地瞪着一双眼看着他们。
面纱已被裴无念卸下,一双凤眸如同死灰,如果不是脸上纵横交错的乌青疤痕,应当也是个风华无双的男子。
宋雪桥点头颇为赞许,“原来是这么个挂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