坊主也知道数目巨大,向他磕了个头,磕磕巴巴地答道:“回大人的话,他是小人婆娘的一个远亲,小人托他这层关系,运货过扶江城门的时候能少给些孝敬。”
“他家中并不富庶,只在扶江有一处房屋和一间铺子,月余得利也不过才六七两银子,所以这一千两绝不可能是他自己的。当初他许我数目的时候我也被吓到了,问他哪里来的这么多银子,他却神神秘秘地将手指头朝天上一指,只说不可说,要我闷头发财,多的别问。”
然后他看在银子的份上,果然就低头闭嘴了。
天上应该是上头的意思,照这言下之意,那营官该是受了上头的指使,不然他平白不会有那么多的钱财,派人走一趟扶江势在必行,幸好目标就在邻城,用最快的马今天就能走个来回,不至于耽搁不起。
这事退堂之后他会立即安排下去,连同息心观的信使一起,李意阑又想了想,确定脑子里确实空了,这才小声去问旁边的人:“你们还有疑问吗?”
其他人挨个摇了头,只有知辛左右看了看,似乎有一点犹豫。
李意阑将他放在心上,对于他的脾气不敢说完全摸清了,但遇到什么事会有什么反应却基本有数,所以这点异状没能逃过李意阑的眼睛,他笑了笑低声道:“怎么了?有话就说,我等着听呢。”
知辛还真是不好叫他等,只好开口说:“我去过这位施主的那间院子,他所说那个假山的位置,处在堆满石块的后院中央,那些石块个头硕大,当中许多都要比那个假山要高,不走到院子的中间去,是看不到那座假山的。”
“所以我在想,那个偷慈石的人,是怎么在只有坊主知道哪一块里面藏有慈石,又没有逐块打开的情况下,知道自己要找的是哪一块石头的?”
李意阑眼睛一亮,心有灵犀道:“因为,他一直藏身在石坊里面。”
藏在屋顶和石块堆里也是藏,但是根据石坊那种四边高、中间低的地势来看,监视者要是想找到适合的哨岗,他就必须清楚院子里的布局。可那后院乱得跟迷宫一样,要想达到摸索的目的,最容易也最稳妥的办法就是混进石坊里充当伙计。
所以知辛的意思是,这个坊主很有可能和小偷直接打过照面,只是他自己不知道而已。
根据这个提示,李意阑立刻转向石坊的管事说:“你的工坊里,最近两三个月以来,有新招或者忽然辞工的伙计吗?”
坊主闻言眼仁略微朝上翻去,眼神放空了一小会儿,接着露出了一副笃定的表情:“有的,有个伙计,我记得是……十月上旬来的,干活又快又老实,要的工钱也低,就是吃的多一些,我和我媳妇都挺待见他。”
十月上旬人出现,下旬慈石丢了,这时间吻合得上,李意阑追问道:“那他人呢?现在可在坊里?”
“不在,”坊主摇着头说,“他干了不到一个月就辞工了,说是他弟弟的病快要不行了,离不了他,我一想人命关天,就结了工钱让他走了。”
不到一个月也就是十一月下旬,正是寒衣案发生的期间,李意阑越发觉得这人不是个普通的工匠,他说:“他叫什么?住在哪里?身上有什么特征吗?”
坊主:“他说他叫袁宁,我们都管他叫阿宁,他家住在城北的破帽儿街,嘶特征的话……他左边眉毛上不到半寸的位置有三颗痣,不大,但是平着排成了一条线。”
李意阑听完他的描述,脑子里第一时间就冒来了一个人,就是不久之前他们抓住的那个假伙夫,撕下伪装的面具之后,李意阑记得他眉毛上好像是有痣的。
如今那人就在牢里,李意阑指挥堂中的两个皂役去将假伙夫提了出来。
两盏茶的功夫过后,皂役用架的方式押来他想要的人,假伙夫浑身血r_ou_模糊,意识还在陷在昏迷之中,皂役粗鲁地将他丢在地上,之后回到队伍里,从同伴手中接过了自己的杀威木奉。
假伙夫整个人扑在地上,脸面朝地看不清晰,李意阑对坊主说:“你看看他的脸,是不是你家个伙计阿宁?”
坊主瑟缩地应了一声,跪着挪到假伙夫身上,手伸伸缩缩了好几遍,才哆嗦着按在假伙夫的侧脑上,手指发力将人的脸给扳得露了出来。
下一刻堂中同时响起了两声惊呼,一声发自于石坊的坊主,另外一声出自于史炎。
史炎猛地朝昏迷的假伙夫踏进了数步,脸上的情绪是震惊混杂着愤怒,天可怜见,他这一生中最痛不欲生的牢狱之灾,都是因为此人而起。
李意阑见他盯人的目光凶恶,像是撞见了仇恨的人,不由出声询问道:“史炎?你认识他吗?”
“认识,”史炎鼻息沉重,眼眶发红地说,“大人可还记得,我在狱中跟你说过,我至宁县的石匠坊中藏身的时候,有个花了二两银子,让我打一块石碑送上门的主顾,就是他。”
李意阑忽然就有种在迷宫中行走良久,却忽然又回到了原地的错觉。
不过他并不算完全一无所获,起码他现在知道了,这个假伙夫在那一伙刺客中有些特殊,骗史炎、盗慈石、杀木匠,件件桩桩都是他,付出得真不是一般的多。
这人或许是个小头领级别的人物,李意阑心想姓袁,袁宁,是真名还是假名?和袁祁莲有没有关系?
第66章 监察使
巳时五刻,江陵官道。
钱理离开三司,还没回到大理寺,半路上就被侍卫截了胡,辗转又去了中书省。
许之源在别人的衙门口踱着步子等,见了钱理见著作郎的行径简单说了说,接着两人一起进了衙门。
著作郎官拜正五品,低钱理两阶,但他对钱理却没表现出应有的敬畏,不仅在面对问话上百般敷衍,非要钱理将那个居心叵测的银号掌柜拉到他跟前来当面对质,期间还不停地传唤着幕宾,显得他异常忙碌,客人要是识趣,看见这阵仗早该主动告辞离去了。
钱理一无所获,坐了会儿冷板凳,自觉地提出了告辞,接着等他一回到大理寺,就批了拘捕的文书,让捕役去将那位拒不合作的朱大人带过来问话。
著作郎万万没想到钱理竟然有这种狗胆,一路沿街大骂,恐吓捕役打狗还要看主人,声称他家姨太的表妹的夫婿是冯阁老最钟爱门生的堂侄,得罪了他的后果众人可得好好斟酌。
只凭大理寺卿丞的一纸拘捕令,不报三公九卿合议,就直接抓走一个五品大员的情况放在平时确实骇人听闻,但皇上在苛刻查案限制的同时,也给了钱理等同于尚方宝剑的权力,毕竟只收不放,有违帝王的制衡之道。
所以值此特殊时刻,别说带走一个五品官,钱理要是证据确凿,请首辅回来过堂也未尝不可,这就看他敢不敢了。
半个时辰之后著作郎进了大理寺,和饶临的石坊管事一样,吃够了皮r_ou_之苦才肯张开尊口。
他看着还挺委屈,满脸都是不忿:“本……啊不,我与那掌柜私底下确实有书信往来,但、但这事就是约定俗成的规矩,京里其他官员也这样干,大人何必单独与我为难呢?”
其实不止是京中,其他地方上的官员和银庄之间牵扯不清的情况也十分普遍,钱理未必是不清楚,但这时是在开堂,他就是明知也必须故问,字字句句都必须让事主亲自交代。
于是钱理说:“什么规矩?我怎么不知道,你给我说一说。”
著作郎向他递了个哀求的眼神,就差在脸上写满一排大意是“这明摆的事,说出来驳朝廷的面子,你我心照不宣不好吗?”的大字。
可惜钱理不理他,平淡地唤道:“皂役何在!”
两边站着的四排皂役中立刻走出了两个来,手里提着漆得暗红发亮的杀威棍,朱大人吓得额上青筋崩裂,趴下去喊道:“说,我说就是了。”
“大人想必知道,无论是灾年还是丰年,各部堂、各衙门的库房只有欠缺、从无盈余,这不是下官在危言耸听。那急着用钱的时候,国库拨不下来,事儿又必须办好办漂亮,不然又丢官又挨官司的,怎么办呢?就只能找民间的银号汇划。”
“银号帮官府垫付银资,官府在他们的经办上予些方便,大家货讫无赊、互利共赢,也没有什么不光彩的。这间京师外的丰宝隆,就是著作院在饶临的汇划机构,拿着他们的凭票,就可以在京城里的通仁银庄兑换现银,来应府库的不时之需。”
这话听起来冠冕堂皇,可实际cao作当中,不知道有多少饷银被拿去吃喝嫖了,钱理也不戳穿他,冷眼看他继续为自己开脱。
著作郎没注意到他的神情,只管自顾自地接着说:“我与他通信,不过就是为著作院分忧,商量借钱还钱的事宜,纵使不该,但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大家都这样做了,钱大人却只抓了我,还刑讯于我,我、我不服。”
李意阑一并送来的誊抄文书之中,不乏有那掌柜偷偷记账用的册薄以及这位朱大人在文辞上的棍木奉与大枣,此刻就堆在钱理的公案上,钱理听完就揭取了最上头那本账簿,扬袖一挥扔到了堂下。
书纸在空中哗啦啦地掠过,落到地面时将好摊开正面朝上,著作郎偷偷瞥去一眼,霎时就被扫中的字眼震得神情剧变。
地上赫然就是一本龙门账,从年到时刻,详细地列满了四柱的进、缴、存、该,其中缴、该两项尤为详尽,向谁缴的、又是谁该的,每一笔都记得一清二楚,这一眼下去他就看见了好几回自己的名字。
这是贪赃受贿的证据,著作郎眼中迅速堆满了恐惧和怨恨,既怕被查职,又恨那个表里不一的银号掌柜,在两种情绪剧烈碰撞之下,他一时心神不定,脑子不转了似的,慌得不知道该怎么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