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空的月门在夜色里变成了一个黑黢黢的洞,知辛看着这道自己马上就会穿过的地方,他分得清轻重缓急,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因此总是一副不急不缓的样子。
“没你说的这么严重,”他安抚道,“谈录的事本就没有限期,能不能找到、何时能找到都难以预料,所以避轻就重,还是你比较要紧。”
“而且你们方才说话的时候我也想过了,你上路之后我少不得要挂念你,就跟那几天在栴檀寺里一样,反正也没法专注于眼前的事,不如就送佛送到西,亲眼看到你安顿妥当了再说。”
“此外我今年本来也得进京一趟,去大相国寺探访法尊,所以我这趟跟着你,正好也能把这事一起办了。”
这些听起来都是寻常关怀,可落进李意阑耳朵里就难免浮想联翩,让他错觉自己好像对知辛很重要
最近他明显感觉到自己好像越来越自作多情了,李意阑冷静的时候知道这样不行,可每次对上知辛,又时不时会忘记“克制”这两个字到底该怎么写,这让他一面觉得苦恼,一面越发不可自拔。
自发的错觉总是有种类似于迷魂汤的效果,李意阑心里左一个“要紧”右一个“挂念”地抠着字眼不肯放,很快就不自觉地让笑意取代了脸上的迟疑。
他暗自酝酿了一小会儿,终于胆子肥了一回,擦着知辛的目光说:“那就我收回之前的亏心话,其实我本来是希望你能跟我一起去的。”
知辛往这边瞟了一眼,有点意外地说:“那你怎么不说呢?”
“我说不出口,”李意阑觉得有点冷,拢了下大麾的皮毛边,看着远处有些寂寥地说,“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了,这阵子你搁置了自己的事,又时常不得安宁,这些我都知道。”
“我也不瞒你,其实你在身边,我会踏实很多,你懂得多、运势又好,案子查到现在,说实话有一半是你的功劳,所以我私心里肯定希望你能跟我一起。”
“但有时我也会想,你既不是同僚,也不是郎中,我有什么立场反复请你帮忙?老话说事不过三,三次早已经过了。”
“再说这一路上也不是说非你不可,捎上一位郎中就行了,我会那么想不过是依赖你,可就只因为这个,我就能让你陪我走一趟吗?不应该的。”
李意阑忽然转过头来,看着知辛的眼睛说:“知辛,你是慈悲寺的僧主,身上的担子肯定不轻,很多我能够自己解决的事,我就不想拖累你,你明白吗?”
知辛眨了下眼睛笑道:“我懂,你就是不想过于麻烦我,你的立场没有错,我觉得做人就该这样,清白利落、不欠人情,不沾亲带故、不阿谀勒索,但是意阑你想过吗?正是因为你愿意替我着想,所以我才乐于帮你,孟子说敬人者,人恒敬之,就是这个道理。”
“以后你想干什么,还是尽量都多跟我说一说吧,你提的只是建议,最终拿主意的是我,你不要太过担忧。不然你这也不说那也不说,我会以为你和我无话可说。”
这话语气不重,但无意中也是部分事实,李意阑被吓了一跳,连忙摆了下手开始狡辩:“我没有什么都不跟你说,主要是……我想的也不多。”
他想的不多才见鬼了,说是想入非非都不为过。
知辛的五感不算敏锐,但在看人上很有一套,他没错过李意阑话里那点微末的停顿,表情平静地盯了李意阑片刻后说:“是吗?”
李意阑昧着良心试图敷衍地带过话题:“是,我以后多想想,想到了就跟你说。”
知辛笑了笑,没说相不相信,只是换了个话题说:“衙门里这么多人,你怎么会想起让我跟你一起去?我又不会查案,医术上也只是个半吊子,大概帮不上你什么忙。”
李意阑最大的优点就是知错能改,知辛刚刚说他爱藏话,他这时想了想没东拉西扯,只是开了个玩笑:“我也不会查案,我一个武将被赶鸭子上架,装腔作势而已,让你去的目的可能主要还是给我壮胆吧。”
“那好吧,”知辛哭笑不得地说,“那我应该还是可以胜任的。”
说完两人碰了道眼神,一起被这个无聊的笑话逗乐了。
李意阑笑了会儿心底莫名生出了一点勇气,他趁着兴头说:“其实我也不清楚,请你同行不是想让你查案,也不是给我治病,就是这么想的。”
“我已经习惯了,每天都跟你说上几句,届时心里再乱再躁都会静下来不少,可能你们佛门中人身上就是有股清气,能够感染人吧,比起旁人我更愿意呆在你旁边。”
知辛挑了下眉头,感慨道:“好家伙,你这是把我当成清心咒在用啊。”
这人的目光清澈而不设防,其中飘着一种如同云雾一样神秘却又柔软的情绪,李意阑被照得心跳一错,恍惚间宛如捉住了一点奇妙的灵犀,感觉这一个对视里仿佛有情意。
可他一晃神那种含情的感觉就不见了,知辛还是那个通透温慈的和尚,神色之间坦坦荡荡。
李意阑虽然有些怅然若失,但这轻松的话氛还是让他颇为自得,他豁达地笑道:“什么清心咒?你就是你,谁也不能当,谁也当不成。”
知辛一听自己被夸成这样,只好放过了他。
玩笑到这里就差不多了,知辛瞥见签押房门口人影攒动,连忙说:“你还有问题要问钦差吧?那我去收收行李,你要启程的时候就来叫我。”
这人走哪儿都是两手空空,不用想也知道没什么行李,李意阑知道他这是刻意避嫌,送了几步说:“好,我一会儿还要去趟牢里,你去不去?去的话我走前来叫你。”
知辛明白他是要去见刘芸Cao:“去,我有个问题要问他,我先回后院,你去的时候差衙役来知会我一声就行。”
李意阑点了头,将他送到内院门口,这才转身回了签押房。
上台阶的时候他听到谢才在房中嘘寒问暖,指挥者奴仆上茶上点心,没怎么听见钦差吭声,满屋子就他一个人的说话声。
李意阑抬腿往上,心想尺有所长、寸有所短,像他就做不到谢大人这么热情好客。
热情的谢大人的周到还不止于此,他还带着美人,李意阑踏进门才发现奉茶都是年轻丫鬟,可惜钦差见惯了宫里的粉黛,一个比一个无动于衷。
谢才唱了半天独角戏,正是场冷得撑不住,一见李意阑进来就将他往主位上推,李意阑无奈地让他将除了茶点之外的东西全撤走了。
等房里重获清净之后,李意阑在钦差首领的左边坐下来,说:“钦差大人,怠慢了,诸位都是武将,我也是,我就不打官腔,直接问了?”
钦差做了个“请”的手势。
李意阑笑了笑道:“请问第六桩案子发生在哪里?是什么时候的事?冤死鬼是谁?意图状告的又是谁?”
钦差先是行礼似的朝侧前方抱了抱拳,接着才说:“发生在皇太后的寝宫仙居殿,时间是十八日深夜,亥时到子时之间。什么冤死鬼?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到了京城千万不要乱说,白骨上刻的名字是章仪,状告的是太后。”
李意阑对于状告的人是太后并不意外,但没料到白骨竟然不是袁祁莲,他错愕了一下接着说:“那白骨出现的方式呢?”
钦差的措辞不如太监恭敬和讲究,他冷酷道:“从屎尿桶里冒出来的。”
李意阑怎么也想不到白骨案发展到第六桩,出现的方式会这么的……别出心裁,他忍不住眯了下眼,听那位严肃过头的钦差继续说:“当时太后正在出恭,听见桶中有响动,火速离开之后,骷髅就从桶里钻了出来。”
李意阑点头示意自己在听,听完也不评价,只顾一个接一个地往外抛新问题,又道:“那骨书上对于太后迫害它,是如何描述的?”
钦差:“说是太后为了上位,诬陷她与人通j-ian。”
李意阑目光沉沉地说:“与谁?袁祁莲?”
钦差点了下头,李意阑又问:“上差在京里当官,对章贵妃和袁祁莲这两人,可有什么了解没有?”
钦差这次停顿了一下,漠声道:“宫里的女人不清楚,袁祁莲也不曾接触过,但他造的兵器确实不错,可惜。”
都说英雄惺惺相惜,李意阑心想袁祁莲才能过人,不管真实的为人怎么样,但凡爱刀兵的人听了他的经历,大概都少不了一声可惜。
他接着又打听了一些细节,从钦差口中得知了鬼打门和熟r_ou_乱跳的恐吓手段,剩下没有应验的那几样让人难生印象,钦差摇头说不知道。
李意阑问到对方不住地说否时,不得不打住了案情上的探究,转而问道:“上差,我想问问我们怎么回京?一共有几匹快马?带不带人犯?”
钦差:“我们六人是探路的,一共有九匹快马,主要来接大人回京去汇报和了解情况,三匹供你驱使,带谁你可以自己决定。后面还有一批武侯,负责带你的属官和人犯回京。”
那就是说他要带上知辛不需要经过这些人同意,自己点头就行了,李意阑落实好这事,起身笑道:“上差们先在这里歇一歇脚,我还有些没安排完的事,先去张罗,诸位有什么吩咐,直接叫衙役们去办就是了,告辞。”
钦差:“慢走,李大人,请你们手脚都麻利点,我最多只能给你们两个时辰。”
李意阑冲他点头笑笑,示意自己知道了。
他从签押房出去,顺手让衙役去厨房弄些简食面条之类地送上来,不要大鱼大r_ou_,没那个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