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辛的第一反应是怎么还有串联的冤狱,寄声怵得则是那个充满奔波意味的“连夜”。江秋萍和吴金面面相觑,各自在对方脸上看见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为首那名男子年约四十,最为老练和面无表情,一看就是这列队伍的首领,听见问话颔首致了下意,冷酷而又不失礼节地答道:“提刑官问话,自然是有问必答,不过我等只是负责传令的武侯,对案情并不了解,只知大概而不知详细,这点还请大人体谅。”
“还有,圣上下令让大人和钱大人在十天之内破解此案,千里迢迢路上已经耗去了一个昼夜,不是卑职催得紧,而是怕大人耽搁不起,大人不如早些去安排,问题我们可以路上再说,快马已经侯在府外了。”
李意阑怔了下,下意识地一句“哪个钱大人?”涌到嘴边,又识趣地咽了回去。
原本十天之后正好是一月之期的尾声,饶临这边进度也还算可喜,本来是有望如期侦破的,但这半路忽然杀出第六桩案子不说,还要维持原定的期限,对他们来说就捉襟见肘了,而且祸不单行,李意阑的身体又差到了极点。
知辛一听就变了脸色,下意识就像反驳这样不行,可正主都没说话他没法替人表态,只好将佛珠的部分抖进手里拽着,拿大拇指摩挲着去看李意阑。
李意阑的脸色看起来有点难,他的状况他最清楚,估计是扛不住长途奔波,可钦差领着上命,又和他素无交情,比起他是咳嗽还是吐血来,不用想都是自己的任务重要。
加上他生x_ing又有些好强,根本不愿意在明知对方无意相助的情况下还去求人,李意阑清楚示弱的结果只会徒增彼此的不快,还不如痛快一点,让别人能因为顺利而高看自己两眼。
他懒得拿病徒劳说事,刚要昧着良心去寒暄一句“多谢关照”,却不料寄声很有情绪,忽然大声嚷嚷了起来。
寄声愤怒而不可置信地叫道:“十天?还要现在就走?各位大老爷,你们怕不是嫌我六……嫌我们大人命太长了吧?”
“你们看不见吗,他都病成这样了?从黎昌出门的时候大夫就说……”他越说眼眶就越红,神情之间不自觉掺入了委屈,将少年人的天真和心软显露无疑。
“说没几天好活了,可你们还是非要让他来当提刑官。当也就当了,什么静养什么忌劳累一概没享过,每天累得猪狗不如竟然还不算完,现在还要他冒着风寒去赶夜路?”
“万一路上有个好歹,那到了京城也没法查案,你们也没法交代啊,所以各位行行好,看路上能不能稍微缓缓?明天一早再走,还有,好歹也配个能挡风的马车啊。”
金吾卫只效忠于皇帝,在权力巅峰的附近也见惯了生死,个个对于寄声的抱怨或是求情连眉毛都没皱一下。
那名首领根本没将他看在眼里,惜字如金地说:“不能,李大人,时间不等人,请立刻开始打点吧。”
寄声倒吸了一大口气,看样子像是要破口大骂,李意阑却忽然伸到背后拍了拍跟班的后背,柔声打断了他的怒气:“寄声去收拾行,别说了,去吧。”
说完他也不给寄声反驳的机会,一边对江秋萍使眼神,一边紧锣密鼓地布置起来:“秋萍去整理卷宗,吴金去打包证物,道长手艺傍身,辛苦随我先走一趟,你们去收拾吧,其他事宜我待会儿挨个去找你们细说,还有你,过来。”
门口被点到名的衙役呆了一下,小跑着过来行了礼,立刻被派了个去成衣铺请白大侠的差事。
其他人都明白王命不可违,脸色差不多难看地下去忙了,寄声不肯走,被江秋萍拽着吴金一起,左右开弓地硬架着走了,王敬元小跑着在旁边给他宣扬皇威,让他不要给李意阑添仇怨。
钦差头子眼睛不瞎,自然看得出李意阑身体抱恙,寄声的婆妈让他有些瞧不上,但他对李意阑印象倒是还不错。
于是等人都走得差不多之后,他竟开口说了句有几分人情意味的话:“那么多案子要收捡,一时三刻想必也忙不完,赶夜路辛苦,大人身体不适,可以早做安排了稍微去补补觉。路上我等要是有能照拂的地方,自当和大人同样爽快,吃皇粮、尊君命,得罪的地方只能请李大人多包涵了。”
李意阑哪儿还睡得着啊,不过这可能已经是对方能释出的最大善意了,他领了请,客套了几句分内之事,接着打着安排的名义,将刚刚还没转完的目光落到了知辛身上。
然后他就词穷了。
知辛就是为了替他续命,才专门从栴檀寺去而复返,如今他不得不上路去江陵,其他人都安排地有模有样,唯独不知道该将知辛怎么办。
他心里不想和知辛分开,但嘴上又说不出让人同行的请求。
李意阑心想等他走了,知辛在这衙门也待不下去,也许是回栴檀寺,也许是去四海寻机缘,总之就是别时容易见时难,此生还不知道有没有再见的机会。
那点唯恐后会无期的怅惘盈满了肺腑,让李意阑一时竟然不敢问知辛的打算。
知辛一直安静地站在旁边,想说的话被寄声说完,又被御使给否了,也就没打算再去自降身价,只是揉着珠子在想此路不通,那还能有什么其他的出路。
只是形势逼人又被动,在奉公守法的前提下,他也没什么两全其美的法子可想。
李意阑看他的时候,知辛还在发呆,脑子里杂念纷纷,凑在一起让他做取舍。
李意阑盯了他片刻还不见他回眸来对,只好轻咳了一声,尾音稍微上扬地招呼道:“知辛?”
知辛受响动所激,动了下眼仁,眼中恢复清明地看过来说:“嗯?怎么了。”
当着六位目光如刀的铁面钦差说公事之外的话总是不自在,李意阑干脆拉起知辛,打着安排的名义溜出去找清净的地方说话,路上还不忘逮了个衙役让他去请谢大人过来招待。
两人披着夜色走到院子中央,远离了灯火和那些钦差,李意阑的心思才慢慢静下来,边走边说:“真是计划赶不上变化,我这一走,你就相当于白回来了一趟,实在是、抱歉得很。”
那点停顿中他郁闷地叹了口气,语气中有一分只有自己才知道的遗憾和可惜。
知辛还是那样善解人意,语气如水地笑道:“不算白来,还是有收获的,起码有幸见识到了白骨案的主谋。”
李意阑好笑地说:“也就是你才会这么想,什么际遇都能往好处看。不过审问还没完,证据也不全,是不是刘芸Cao还很难说。”
知辛转头看了他一眼,漆黑的眸子在灯火和天光下有点流光溢彩的感觉:“常常听说有的犯人是屈打成招,怎么到了你这里,犯人主动承认,你还不愿意相信了?”
李意阑开玩笑说:“可能因为我也叫人打他了吧。”
知辛本来想反驳,话到嘴边忽然想起了刘芸Cao等人的惨状,愣是没好意思犯口戒,只好笑着打了个太极:“是打了,但在我心里,你还是一个好官。”
好官还是狗官这种头衔李意阑倒是没想去争,他就是不愿意抱怨也不想后退的那种人,而且心气有些高,不乐于做得比别人差。
不过知辛的任何夸奖在他这里都能自发汇兑成好感,李意阑心里暗自得意,嘴上却也没失去自知之明,反问道:“一个案子都还没办完的好官吗?”
知辛像是没听出这是调侃,一本正经地说:“对。”
李意阑心说你这是爱屋及乌吧,就是嘴上没敢说出口。
两人默默地往前面走了几步,李意阑心头再度愁云笼罩,偏头看向知辛,将刚刚被岔开的话题又引了回来:“我今夜一走,料想你不愿意待在衙门里,等我前脚一离开,后脚可能就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你了。”
知辛向来是个随缘的人,闻言看过来笑道:“你找我干什么?”
李意阑被他泛光的眼睛一照,顿时有种妖精现形的悚然,他找知辛没有别的事,唯一就是以慰相思。
但这疯言疯语既不好对男人说,更不该对和尚说,李意阑哽了一下,只好昧着良心说:“找你……喝茶。”
知辛伸手在他肩上拍了拍,忽然笑出了声:“这个还不简单,你邀我同行不就完了?”
第74章 清心咒
这是要跟自己,一起去京城的意思吗?
李意阑有点愣神,迟钝之间心口又冒出了一种像是欣喜的火花和雀跃,他难以置信地确认了一遍,就听知辛轻描淡写地说:“是,沿途虽说不缺医馆,但……”
但有一半的路程都是夜路,黑灯瞎火加上不熟悉地况,紧急间找不到大夫的可能x_ing太大了。
“但我还是不放心,”知辛笑了笑,一脸征求意见的模样,“所以你要是愿意,钦差那边又准许的话,我就跟你一起去。”
李意阑平生就没见过这么宽厚的人,明明是在为别人做打算,却每次都说得像是自己有所求一样,体贴得不愿让别人觉得亏欠。
他巴不得跟知辛形影不离,闻言立刻喜上眉梢:“这……我当然愿意,求之不得。钦差那边应该也有商量的余地,我怕的是这一来一去,会耽误你的事情。”
说着他啼笑皆非地笑了一气,心中颇为有数地说:“我已经耽误过你不止三两次了。”
而且知辛越是关心他,李意阑就会越发难以自持,就好比刚刚知辛说想同行,他差点就夸口一张,直接替钦差们做了决定。
这样的冲动简直可怕,但心情却做不了假,李意阑沉重的情绪猛然抬头,心口被扫晴了半边天,他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心里却已经认定这一路有人相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