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怕记不住,就怕忘不掉。
1
王队死的时候,他就站在跟前。还是那么个瘦条样子,脸有点圆,笑起来露出一颗虎牙。我总也记不清楚他那颗虎牙是在左边还是右边,我问过别人,都说没注意现场还有这么个人。
这也是难免的,王队死了,谁还有心思看别人?特别是我。
我想我是爱着王队的,从我进来队里实习的那天起。王队身高近一米八,三十多的人了,一点赘肉不长。他抽烟喝酒样样都沾,身板其实是虚的,架子在那。他脸白,细长的眉眼,不笑也是笑样。他不说话的时候,我爱他,他只要开口,我就想揍死他。
王队的脸贴着水泥地皮,有半边凹进去,这让我找不到他一只眼,另外一只也凸出来了,很难判断他死的时候是什么心情。看着他残破的脸,我发觉我有很多事想不起来,包括我为什么想不起来。这些事情无疑是存在的,它们隐隐约约的浮现在脑子里,忽远忽近,像是灵光一样捉摸不定,然后就得一直去想,想到头晕脑涨。
那天我跟在王队后头,去毕宗光的别墅。他裤子后袋上有一颗铜扣,一路上反射着阳光,耀得我眼晕。很久以来,我的视线喜欢集中在他的腰臀之间,他像是知道,走着走着肌肉会不自然的僵硬,又像是不知道,始终还是在我前面晃动。
在未来的日子里,我想念王队的屁股,也许会多过想念他的面孔。他就是这么一个让我肉欲横生的人,哪怕我们都不愿意。
我记得,那天的王队还鲜活着,还没有从十多层高的废楼顶上掉下来,把脑子摔得稀烂。他精神熠熠的站在别墅门口,喷着烟喊:“谁让你跟着我的?你他妈给我滚远点!滚!”他手里的烟头弹过来,在我跟前就落地了。王队不敢真的惹我,他怕我,很多时候比我怕他厉害。
跟着他的总共有三个人,因为他没指明是谁,我还是进去了。
毕宗光的别墅很大,散发着一股民脂民膏的气息。王队把屁股陷在他巨大的沙发里,客客气气的跟他问话。他老子是省里头的部级,他自己搞了三个油站,真正的富得流油,不客气不行。本来案子跟他也没什么关系,一个流窜犯从招远带回来,路上跳火车死了。要问的是,犯人死前打了三十多个电话,全都是毕宗光的号。
我站在沙发后头,听着王队和姓毕的寒喧,一边问的客气,一边答的和气。我身边的小肖栽着脑袋,昏昏欲睡;还有一个新来的小朱,一直抬头看墙上的油画,念叨着值多少。我的脑袋里意外的存留着无数这样的细节,没有用处,就是没忘掉。
比如那时候毕宗光的声音,慢条斯理,带着异常的笑意。
“不会,不会,怎么会认识呢?我跟他没有关系,没有任何关系。我接触的人很多,很可能是他认识我,但是我不认识他嘛。”他说话的时候挥动着一只手,在半空划出各种形状,最后落在沙发扶手上。顺着那只手,我慢慢想起来,在场的还有一个人。
一个年轻的男人,歪在沙发边上,半抱着一条腿。从进来他就在那,毕宗光没有介绍过,王队也没有问。他就那么呆着,微微笑,有时饶有兴致的看着王队,有时眼神扫过毕宗光。很难说清楚那眼神里有什么意思,而他整个人也像眼神一样,**。
我没能琢磨太久,手机铃声猛的响起来,摁掉了还响,我捂着裤兜往外跑,出了门接起来,听见凄厉的一声喊:“亲爱的——”
马丹娜头一回这么喊我,刺耳。“说。”我不能跟她计较,既然我让她进了我的屋。她的声音终于安稳下来,甜蜜蜜的:“亲爱的,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我们有孩子了!”“扯淡!”我挂了电话,关了电源。
我走到台阶下,王队正走出来,站在台阶上,于是我仰望着他。他皱着眉头,脸色阴沉。我知道他憎恨我,一如我迷恋他。我就是这么爱着王队,以至于我的生活都扯淡起来。
2
我住的那栋楼临着一条河,早年开挖的人工渠,大家说惯了也就成了河。那时候楼里还有很多人,单位集资建的房,名单排下来,我在顶楼墙头那一间。虽然是个跟着季节冷暖的屋,好歹是自己的屋。后来人陆续走了,去开发区住商品房,只有我还留在这栋楼里。
楼里有敦实的水泥外墙,有通透的大走廊,还有参差不平的木制地板,走过去,就会发出吱吱咿咿的声响。人都走了之后,我更加喜欢这栋楼,尽管我还是进出匆匆,低着头迈着大步直上顶楼。
马丹娜对我的屋有很多意见,一直想让我搬家,我觉得她的想法很奇怪,她不喜欢这个屋子,可以不进来。她咬着鲜红的嘴唇,一眼一眼的瞟过来,最后不吭声了。“你进来也行,别让我觉得你在。”当初我是这么跟她说的。
我从毕宗光的别墅回来,她果然不在屋里了。
马丹娜是个聪明女人,她找到我头上,说明她走投无路,我不知道她还能去找谁,我也不想知道。我靠着门口坐下来,开始琢磨我丢掉的钥匙在哪,白天接到马丹娜的电话,我跑出门,往外掏手机,也许就是那时候从兜里带出来了。
别墅离我这有三十公里,踹开门修锁需要半个钟头,很难解释为什么我执着的要回去,坐在出租车的后座,看着窗外黄昏渐近的天空,缓缓的经过半个城市。
天已经黑透了,我蹲在门口的草皮上,扒开草棵寻觅我的钥匙。别墅里没有光,没有人在的迹象。我从台阶出发,以环形放射状翻检这一片地面,正面,左面,右面,在车库一侧的草丛里找到了。我把它从泥里抠出来,放到眼前,这么大一串钥匙,怎么就能忘掉。
在钥匙的缝隙里,我看到他。那个毕宗光身边的男人,歪歪的坐在墙根,看过来一眼,很快转回头。他一身黑,脸是苍白的一块颜色,一闪眼就没了。
我走过去,站到他背后,他的身份也**着,让我不知道从哪里开口。终于他抬头了,迎面看上来,嘴角扯开一点微笑。“他打的?”我有点不耐烦。他的脸很不好,眼角充血,嘴全肿了,裂开一道一道的口子,笑的时候还有血珠冒出来。他跟毕宗光的事,我管不着。他擦擦嘴,咳了一声,还是笑。“走吧,呆这干吗?”我踢踢他的腿,没破相之前他的脸实在不错,值得我多说几句。
“没去处。”他到底出声了。“能往哪去?”
我蹲下来,凑到他跟前,他的眼睛闪亮,直直的看着我。这是我第二次带人回去,和马丹娜不同,我自己张嘴让他跟我走。我把他拉起来,搀着他上车,让他一路上靠着我。他的身体很舒服,细条,屁股挺翘,很适合抱在怀里。
我歪着头看夜景,车窗开了一道缝,风蹭蹭的吹过头顶,吹得我发蒙。我想起王队,我隐约记得,过去的某个时候,王队也曾经在我的怀里,他不敢动弹,屁股紧绷绷的。我一边想着王队,一边搂紧了胳膊里的人,这让我看起来像个混蛋。
他把头藏到我胸口,嗤嗤的笑。好吧,我就是个混蛋。
下车上楼,拖着他走过黑洞洞的长廊,直达我的门口。掏钥匙的时候发现又不见了,所以我往来奔波了半个夜晚,就是为了带他回来。我去楼道里翻出来一块废木板,交给他用手摁住,垫在门锁上。厚铁门,造得结实,不垫着不好办。我问他:“怕不怕?”他摇头,我一脚踹上去。
把门口的木屑踢开,我回头找他,他站在门边,带着**不清的笑意。“进来吧。”我说。
3
两室一厅的房子,没装修,保留着水泥地面和粗糙的石灰墙,家具都泛着陈旧的气息,搬进来的时候局里的人给凑的。那阵王队天天领着人来帮忙搬家,看见我屋子里只有一个人一个背包,胳膊一挥,让大家把不要的家具都扔这来。王队最早对我挺好,即便他从开始就看不惯我。
带回来的人站在高低柜跟前,侧着头打量这个房子,最后目光落在柜子上的相框。相框里是我初入警队时候的样子,平头,衣服裤子都显得宽大,傻傻的站着,倔倔的精神着。“去洗洗。”我把毛巾扔他头上,盖住脸。他伸手拉下来,目光在我和相片之间流连,我明白他的表情,不像,完全不像以前的模样。
如果我一直那么傻逼的活着,我活不到现在。当然这不说明我现在就不傻逼,这只说明我现在还活着。
我站在阳台的铁栏跟前,看着脚下狭窄的岸边土路,看着一条浅绿色的静水缓缓流过去。已经是春季,河水混着山上下来的雪水,颜色会变浅,到了夏天最热的时候,就是深绿色,散发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臭味。
现在的晚风里,还没有任何异样的味道,所以能嗅到他。他走到我身后,带着水汽,还有喷香的洗发水味道。那些沐浴用品都是马丹娜买的,她还没来得及带走。
我伸手,四只手叠在他头顶上,揉着毛巾给他擦头发。他是光着出来的,毛巾从头发顺下去,沿着脖子滑到身上,他胳膊并拢,于是我用毛巾环住他,卡在臂肘位置,他很难再动弹。他抬头看我,慢慢的把头低到我肩上,靠好。我闻了一下他的头发,就手把他抱起来,扔上床。
他能跟着我回来,都清楚自己和对方的意思。所以他乖乖的趴在我的床上,双腿分开,把股沟完整的展露在我面前。他比王队细条,屁股倒更翘,我把手盖上去,推着他,让他趴低,腿分得更开。他撑不住,下巴撞在床上,跟着就噗噗笑。
“笑个屁。”我有点恼羞成怒。“你干吗?”他问我。“研究一下。”我看过的屁股不多,最早找人试过,脱了裤子有的屁股上满是疙瘩,有的毛茸茸的,还都有着可疑的气味。于是我始终没能跨出去第一步,最多就是在王队的大腿根上摩擦,然后草草的射了。
马丹娜说,你明明想还洁癖,活该你不行,其实你就是不行吧?
我看着他的屁股,肛门清理得很干净,色泽偏粉,微微张开,我把手指伸进去,顺利的滑进一个指节。这时候应该深入并继续,但是我有点事情得想,我把手指抽出来,淡淡的乳液香气,这么好的润滑剂我这里没有。他准备得周到,可惜毕宗光只有兴趣揍他,没有兴趣上他,不知道是什么事坏了他的心情。
“真干净。”我说。“干净,不好吗?”他偏头看我,这个角度脸是侧着的,眼睛斜斜的眯起来。
就是从那时起,我开始发现,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被遗忘了,然后只能想起来忘了。对着他的眼神,觉得后脑凉凉的,是失去记忆的空虚。我有点愤怒,我并不介意忘掉什么,但是我完全不想知道我忘了。
愤怒发泄在手指上,从一根加到三根,推进去,在他的肠道里掏掏摸摸。他用拳头垫着下巴,翘着屁股任凭我摆弄,有时候应景的喘息两声。“你真不进来?”他哼着问我。
我进不进去轮不到他管,我下床,从床头柜里翻出一袋东西,倒过来抖开,二十七根形状各异五颜六色的阳具散落在他身边。马丹娜送我的生日礼物,她说一个月用一轮,剩下几天休息,别做得太多。我把它们丢柜子里没动过,既然我对着人不行,对着东西就更不行。
在他身上倒是能派上用场,我排了下次序,从细到粗再到花纹,最后几个是震动的。他还是趴着,拳头捂着嘴,不吭声。换到第七个,刚塞进去头,他腿抖了一下,终于叫出来。我按住他腰,一直推到顶。
“还要吗?”我把他翻过来,他额头上细细密密的水珠,眼神迷蒙着。“只要你想。”他跟我笑。
为什么要做这回事,我也不大明白了。我把第七根旋着拔出来,越级换了震动的,仔细给他插好,按上按钮。震动起来有嗡嗡的声音,他随着声音挺身,腰肢一抽一抽的,两只手抓住床单。我握住他膝盖分开,坐在他两腿中间看着,他的阴茎软软的搭在一边,肛门绷紧,阳具震动的时候微微吞吐。我还看了他的脸,他紧闭眼睛,脸上浮着两片晕红。
后来他就真的晕过去了,我听不到他叫,发现他晕了。我放开他,站起来,他的下身还在不自然的抖动,我站在一旁,几乎是狠毒的看着他躺在床上。
我想我对他没有任何怨恨,只是本能的畏惧,畏惧一些早已被遗忘的过去。我发了很久的抖,跟他一起,直到他在晕迷中**起来。我不抖了,手也不抖了,于是帮他把阳具拔出来,给他擦干净,看着他睡着。我躺在他身边,他的样子很平静,仿佛什么都没经历过。慢慢的我也睡着了。
4
醒来之后,我摊开手脚,把身体伸展到整张床。被子踢到床尾,脚蹬上去软软的一团。我迷糊着,半天不想睁开眼睛。他不见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而我懒得去想,我甚至懒得发现,昨天夜里,洗完澡出来,他本来肿胀着的脸怎么就神情清晰,每一滴伤痛都纤毫毕现。
既然他不见了,就当他从没有出现。我翻过身,一直睡到闹铃吵起来。
爬起来穿衣服套鞋,我还是想去上班。从招远回来王队就放了我大假,他说不想看到我,可是我想看到他,我也需要这份工作,它能让我觉得我还活着。
门往外开的时候绊了一下,有个重物在地下挡着,我用力推,拖拉着擦出去一段。跟着门前就跳起来一个人,马丹娜抱着个大包,刚站住腿就歪着倒。她一手扒到我肩上,一手搓着膝弯。春寒刚过去,这个季节在灌风的大走廊里坐半夜,肯定得僵了。
我把她拦腰抱起来,扔回屋里。我忙着上班,不能跟她耽搁。
“哎!”马丹娜搓着脸叫我。“那个人呢?什么时候走的?我昨晚上回来,听见你屋里叫的正好,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你脸色怎么还是这么难看?都开春了,还不花红柳绿一点?”
所以他真的来过,不是混沌不明的梦境。我转身跑出去,一步三阶的跳下楼梯,埋头往前赶。如果跑的快一点,思维可能就追不上来。我闭紧嘴,不让呼吸发出声音,我其实想要骂娘,无数的脏话在脑子里绕着圈,可是我该骂谁?我不能骂他,不能骂一个孕妇,难道骂我自己?
我都忘了这么久了,我倾尽所能的接近王队了,到现在,不能再想起来。
队里正开会,王队站在那训话,看见我推门,他就手把桌子上的笔筒扔过来,撞在门沿,笔和剪刀哗啦散了一地。我蹲下去捡,队里的人悄无声息的看着,王队不停的骂:“滚!你他妈该上哪上哪去!”
我拈着一把裁纸刀,刀尖推出来,抵在大拇指中间。我看着王队,如果他从不说话,该是多么美好的一个人。
新来的小朱硬着头皮走过来,接我手里的笔筒,顺手放在墙角,拉着我往外走。小朱是个实诚的年轻人,心善又懂事,我将就着被他推出去。站在走廊里,他递给我一根烟,点上,陪着笑劝我。“王队其实挺好的,也不知道你们在招远到底怎么着了,回来他就跟变了个人一样。你回头带上两瓶酒跟他道个歉,哥俩个醉一回,把话说开了,有什么深仇大恨过不去的?”
我听着他的话,一边烧烟一边点头,眼睛前头烟雾缭绕,脑子里也是一片雾水。
招远,在招远的时候,我兴冲冲的摸到王队床上,给他看什么来着。那时候王队刚洗完澡,正用一条毛巾拍打上身,平展的胸前擦出一条一条的红印。下身也有一条毛巾,紧紧的绷在身上,隐约可以看出阴茎的形状。
于是回忆中断了,我再次陷入对王队的遐想,深情款款,迷途不知返。
“你这是什么脸啊?”小朱半边脸肌肉抬上去,露出一个嫌弃的表情。我抬头跟他笑,拍他的肩膀。看见他让我觉得亲切,他年轻而且一本正经,他接电话的时候,声音会自然的低八度,一句一个“您看”。王队就骂他:“您个屁!拿腔拿调的,听不惯!”
“招远的案子结了?”我问他。“结了。”他显得愤慨。“犯人畏罪自杀,还能怎么查。三十多通电话,这么明显的线都得掐掉,还能怎么查?”
我持续揉搓他的肩头,他肌肉硬着,显示出愤怒的力量。这案子是他进来队里头一件,猥亵幼童,死的是个六岁的孩子,尸体塞在路边矮树丛的积雪里,冻得青紫,肛门撕裂外翻,拳头大小的洞。小朱当场就吐了,再看见照片还是吐。他也许想过要把犯人怎么怎么的整治,也许想过要让那孩子瞑目。但是犯人就那么死了,线也就那么断了。
没有关系,现实不会改变,但是人可以改变。呆下去,总有一天他会忘了愤慨,总有一天他可以足够世故。
我踩熄烟头,收收领子往外走,走出局里的大门。曾几何时,我也是一个勤勉向上的青年,除了喜欢同性,没有任何与教条相悖的不良思想。自以为是的精明,圆滑,然后以为自己会在最后坚持住什么。那时候我不知道,退了一步,就会一直退下去,贱了一次,就是彻头彻尾的贱人。
5
回去的路上,看见人行道边有烧过的黄表纸,正飘毛毛雨,黑灰和碎纸头零落的黏着,贴着黑色沥青地面。到清明了,我翻出一根烟,一边摸打火机,两条腿转了个方向,往那条巷子里走。没什么特别的,习惯了而已。
水泥巷,光线暗,看过去总觉得深黑。最里头堆着几个大垃圾桶,污水渗出来,从桶底下婉转的沿着地缝流淌,一直到马路边上,探入下水道的铁栏里。我琢磨了一条最佳路径,从横流的污水间跨越过去,走到巷子中间。
老葛果然在,还是蹲在路边那块,正对俱乐部后门,跟前摆着一口破铁锅,左手捏着纸往火里递。这锅年年用,他从来不清,到现在积了一层铁硬的黑垢,烧起来风味奇诡。老葛本来瞪着门,让烟呛得直掉泪,左眼掉右眼不掉,抬起来擦眼也是左手,手里全是灰,一擦糊一脸。我走到他跟前,火机没摸到,摸出来一包纸巾,两张垫路边,我坐,一张递给他,让他擦擦脸。老葛恶狠狠的接过去,鼻子往外喷气。我也是他恨的人,虽然我年年清明陪他坐着。
他的右眼,右手,右腿,右边半身的机能在五年前被人打瘫了,老葛很有挨打的经验,他侧面蜷缩,完好的保护了自己的心脏,脑袋和性器官,没有被当场打死。当然也有可能是那些人手下留情,毕竟他只打了一个电话,在罪案完成之后,抖缩着,打出了一个匿名报警电话。
老葛很后悔,他从来不说,但是我知道他后悔。
他家就在巷口,阳台侧对大路,窗户打掉,开了一间卖烟酒饮料的小铺子。五年前他躲在放下来的挡板后面,眼睁睁的看着那群人从俱乐部后门出来,看着他们犯案,看着他们逃走,看着受害人奄奄一息。老葛说他溜出去看过他的,要是他死了就什么也不管了,他整个脑袋都是血,嘴里咕咕的吐血泡。可是他还活着,他看着老葛,眼睛发亮,亮得吓人。
老葛打了电话,跟着在后来的一天,被一群人堵在巷子里,打成残废。老葛去局里问过,受害人送到医院就死了,犯人,犯人抓了一个。老葛拖着一条腿,不辞辛苦的坐着长途赶到监狱,那个投案自首的犯人他不认识,怎么想都想不起来见过。
他跟我说过很多遍,说他记得他们每一个人的脸,我说那你愿意去局里作证吗?他说你们真能办吗?
于是我们继续沉默的坐着,并排看着锅里燃烧的纸,灰烬在火苗上翻飞,然后轻飘飘的**下去。老葛知道我不是好人,他也不是,但是他付出的代价比我大,这就是他愤怒的原因吧。
我凑在火跟前点上烟,火燎眉毛,嗞一焦。我揪着自己的眉毛,深吸口烟,伸展手脚往后倒,仰头看着巷子顶上的天,它那么窄,灰蒙蒙一片混沌。雨丝浸在眼睛里,更觉得烟熏得眼皮发痛,闭上眼,疼痛蔓延成了一片。就是在这个巷子,在一个空荡荡的夜里,四下飘着碎纸和消毒药水的气味,我把我的过去丢了。
“俱乐部要拆了。”老葛说。以前对面二楼是一家很大的场子,提供一些擦边的表演和服务,电梯上去分成两边,一边男人,一边女人。从那年出了凶案,慢慢也不景气了,没什么人过来,拖到现在盘出去,新老板要盖写字楼,连着巷子这片都得拆。
老葛异常失落,他的恨意已经够曲折了,如果这些场景都没了,就真的没了着落。
我拍着老葛的脊背,他瘦得跟条虾似的,脊骨一个串一个。拆吧,拆了也没什么不好,都忘了吧,过去那么多事情记着干什么?总记着怎么往下活?老葛粗暴的回骂了我,表示我不是东西。我跳起来,颠着步子乐呵呵的往外走,我本来就不是东西,我是个人,人要活得好,就得会忘。
虽然我被王队搁一边,还是尽职尽责的到毕宗光的油站溜了一圈,这种行为很危险,不符合我阐述给老葛的宗旨,但是我阻止不住。从见到那个人开始,思想滴滴答答的蹿出去,身体也越来越胡作非为。
那个人,回去毕宗光身边了吧。
在车场边上站了半包烟的时间,对面油站没出来人,毕宗光的宝马就停在眼跟前,但是他至少还有三辆车,也不能肯定他在不在。我都准备走了,手机响了。小朱给我通风报信,他说又出事了,还是跟毕宗光有关。他的秘书杜思南开着他的车从别墅出来,一头撞到路边,人坐在驾驶座上,方向盘填进去肚子里,一点点烧成黑碳。小朱强调,杜思南临去那段车速奇快,要不是自杀就是车给做了手脚。
我收起电话,抬头看着路对面,意料之中的,毕宗光走出来,到车场停下,没敢上自己的车。招手拦了辆出租,有跟班要一起上去,他不耐烦的挥挥胳膊,都赶走了。
他也在,最后一个出来,站在门口的暗影里,更显出手脸的白。他看着毕宗光坐车走,还是那种模糊的神情,笑不像笑,眼神很遥远,不知道望到了什么地方。
我用两根手指把烟头捏下来,手有点抖,隐约烫了一下。烟头掉在地下,我踏上脚,仔细的把它踩灭。我掉头走了,端着肩膀,飞步往前赶。我很紧张,有什么东西正在蠢蠢欲动的复苏,和他有关,和王队有关,和我遗忘的过去有关。还有一些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如果想起来,似乎一切都会荡然无存。
6
马丹娜是我的小学同学,品学兼优,当了好几年课代表。这个前提可以说明,我在局里看见她的时候为什么没能认出来。那几天正扫黄打非,走廊里蹲了一串发廊妹,从工作现场拉来,各个身上都不齐整。我对这一类身体没有**,露得再多也没有,于是低着头,侧着让着挪过去,下班。
“老同学!”马丹娜从墙角扑过来,抱住我一条胳膊,把头往我怀里拧。“我是马丹娜!马,丹娜。你忘了?就住你们家后头造纸厂的,你还抄过我暑期作业哪!”
我记得这回事,我不是特别要抄她的作业,只不过是几个学习好的作业轮流传,传到了我手里。所以我没有欠她多大的人情,但是我不能跟她分辨这个,尤其还站在蹲满了小姐的走廊里。马丹娜是小姐之一,油亮的两片嘴,扑扇着睫毛看我,她把胸部紧紧压在我的胳膊上,恨不得给我喂到嘴里。我们对视了不少时候,我还是没想起来说什么。扫黄办的卖了我一个人情,把她剩在最后,挤眉弄眼的看着我们,让我赶紧把她领走。
后来她就住进我的房子,她说她没去处,发廊查封了,钱也不知道让谁趁乱卷走了。她说她一抱住我就知道我不行,刚搬进来那些天她总想着帮我纠正过来,算是报答。结果她累得甩手,一边恶毒的辱骂了我的性征。我应该揍她,但是揍她也不能让我硬起来,我的性征显而易见比我本人要专情,它坚定的瘫软着,怀念并且畅想着王队的身体。
马丹娜不知道王队,这是我最不能为人道的秘密。马丹娜也有她的秘密,比如她肚子里的孩子,那孩子还应该有个爹。我都不关心。既然我不关心马丹娜为什么成为今天的马丹娜,我也不用知道马丹娜打哪弄出个孩子,除非她把孩子的爹摆在我面前。
我推开门,马丹娜从一床一地的箱子里抬头,一脸娇羞的望着我。我对着她布满母性光辉的神情愣了一下,然后听到卫生间里哐当响,冲出来一个横竖都有那么结实的男人,几乎是门框容不下的身架。他身上光溜溜的,手里举着一瓶东西,喊着马丹娜:“这玩意要怎么用!摔都摔不开。”我注意到他身上的水珠,还注意到他的阳具吊在两腿间,随着身体动作晃了一下,弹到大腿上。
我跟马丹娜对看了一眼,她以前从不带男人回来,马丹娜的脸更红,站起来推他,把他塞回卫生间里,伸头进去跟他唧唧咕咕说了半天,最后才来跟我解释。“就这一次。”
“我就搬出去,跟他一起过。他上上个月才出狱,日子不好过,他愿意认这个孩子,多不好过我也跟他过去。”马丹娜很少絮叨,她这么说话的时候声音很温柔,有点发酸。“让他洗个干净澡,从今后就收心,再不折腾了。”
马丹娜的眼神顺着水声飘,幽幽的看着卫生间的门。我也看着,我想起来她男人的样子,他的那张脸。我记得他,他叫孟永和,五年前他来投案,是我给拷上的。我还记得他的罪名不轻,五年,五年就放出来了?
马丹娜说他不是坏人,他是没办法了,去顶罪的。我点点头,我开始觉得糊涂,如果他不是坏人,而我又把他送进了监狱,我是干了些什么?如果他不是坏人,伤人致死的罪名,五年?我伸手往后拉门,迷迷瞪瞪的往外走,我不能留下对着他们夫妇两个。我说洗好,洗好就走吧,不用再见了。马丹娜追在后头叫我,我听不见。
我下到楼下,绕到正面河边,沿着河沿上一尺宽的水泥边慢慢走,走到豁开的地方停下来,再往回转悠。我面朝着河坐下来,脚底下再深一米多,水流蹭蹭的过去,渗上来一片寒。我躺下来,刚刚好顺在水泥边上,闭着眼睛听流水。它流得疾,声音也喧哗着,一刻都不停歇。
脚步声掺在水声里,轻缓的走过来,到我头顶前停下。
我觉得额头发痒,眼皮也有点热,我睁开眼,眯着眼睛倒看上去,迎着夕阳最后的光芒,鲜艳的金红色给他的身影勾了一个边,让他显得更加修长,细细的,仿佛能扯散在空气里。
我伸展胳膊,拍了拍头顶的水泥,示意他坐下。他还是笑,悄没声息的蹲下来,曲着腿,一条再一条放下去,端正的坐在河沿上。他的腿细长,做这些动作的时候有种干净的挑逗。我伸手捉住他的膝盖,总仰着头看他让我的脖子很累,我挪动了一下,把脑袋放在他的腿上,闭着眼睛继续打盹。
“怎么叫你?”我闭着眼睛,昏昏欲睡,于是我有勇气问一些问题,一些我根本不想知道的问题。
“乔,我姓乔。”小乔,很适合出来卖的名字,也许我该配合着亵笑。我的手还摆在他腿上,它们摸索着动起来,揉遍了他的大腿,团着两腿间的东西搓,然后顺着腰往上摸,探进他的衣服里,揪着胸前小粒的乳头,把它们也弄硬。小乔一直在笑,时不时的颤两下,他特别配合,不管我干什么都以放任的姿态等着,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