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马青梅 by 七里【完结】(2)

2019-04-20  作者|标签:


第 1 章

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
通和镇是徽州辖地,临着一脉青山,山深而不远,士商众多。这一日,通和首富季老爷府上添丁,事情是个喜庆事情,只是季夫人从午时辗转**到酉时,咬烂了几块帕子,仍是生产不出。
季老爷在门前来回走,搓着手不住问:“还没生?怎么还没生?别是个死胎吧。”
稳婆路过听见,慌忙啐了一口,合掌拜拜送子观音,嘴里不住念叨,大吉大利,有怪勿怪。转头来埋怨季老爷,这话如何说得?就不怕孩子出来有个好歹?
季老爷心里一悬,莫名打了个寒噤,耳听得房间里头季夫人撕心裂肺一声喊,有丫鬟扑出门来喊他:“老爷大喜!生了!”
生了个儿子,落地就有个名字,叫做季徽和。
季老爷说:“地灵人杰,地灵人杰,从地名里取人名,将来必有出息。”
将来如何且不说,现下粉嘟嘟一团的季徽和且小且皱,更有一样离奇事情,他不哭。稳婆将他正转倒转拍了几拍,顺了气,仍是不哭。季老爷看着急,季夫人只顾掉眼泪。稳婆也恼啦,暗地里扯着他一张小嘴,恶狠狠催道:“你给我哭啊,你倒是哭啊!明明会出气,怎么哼都不哼一声?”
襁褓中的季徽和给她折腾了许久,不胜其扰,撇撇嘴,沉着的发出了一个声息。
“哼。”
季夫人咬着帕子又哭,怎么生了个小老头出来。季老爷却甚是满意,看着季徽和呵呵笑,儿子天纵奇才,生下来便会说话了。
时日过去,季徽和慢慢长开,小脸日渐舒展秀挺,一对眼黑葡萄一般滴溜溜圆,嘴巴微翘着,样貌说不出的讨喜。季夫人看着欢喜,有时便忘了发愁。季徽和仍是不哭,饿了便奶声叫唤,尿了也奶声叫唤,从没掉过一滴眼泪。
不止不哭,他还不笑。一张脸从来没什么悲喜神色,最多便是绷着脸,又或翻翻白眼。
请了名医看过,说是先天面瘫之症,药石无效。季夫人大哭一场,季老爷想起他旧日胡言乱语,悔不当初。其后不住延请各路江湖游医,偏门术士到府中来,出尽了各种法子,务求治好季徽和的瘫症。数年间,上门的怪客无数,试过的怪方无数。一张脸却是越治越瘫,连开腔说话都比同龄的孩子深沉许多。
到季徽和九岁这年,季府来了一个人,自徽州过来,是季徽和的远房堂兄,叫做季显石。这位堂兄年过二十,早早跟着家中经营商铺,走南闯北,是有过见识的。
季显石到了府中,正逢季徽和看诊,扎了一头一脸的银针,仿佛一只明晃晃的小刺猬。
季显石唬了一跳,忙问季老爷。听明白种种原委,笑道:“这可是叔父的不对,小小孩童,你将他整日闷在家中吃药扎针,他如何笑得出来?”
季老爷虚心请教,季显石大喇喇包揽下来,只要他将季徽和交给自己。
于是牵了季徽和小小的一只手,带着他走出季府的大门。除了访医求药,季徽和这是头一回出门,也是头一回没有坐轿,没有爹娘跟着。他拽着季显石的手,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眨眨眼。
季显石低头同他笑,言语说得温和:“你想看什么,想玩什么,想要什么,尽管同我说,我总要设法为你办到。”
季徽和想了许久,仍是想不到。
季显石牵着他到街市上,给他买了许多吃食玩意,糖葫芦,布偶、糖人、面人、风筝、蹴鞠……大堆塞到他怀里,他抱着就抱着,不说吃,也不说玩。季显石领着他到街口看皮影戏,到茶楼里听曲,到巷子里看斗鸡、斗蛐蛐,看摔跤看杂耍看胸口碎大石……不论精不精彩,不论输还是赢,季徽和一张嫩脸八风不动。
最后索性牵了马出来,偷偷带着他去镇子外头,打马上山,野地里欢闹的跑了一趟。
风呼呼吹,季徽和迎头看着青天白云,看着满山遍野的绿树碧草,枝头上还有雀子扑啦啦飞开去。他眯着眼,眼睛里光芒闪烁,跟着张开嘴,沉着的发出了一个声息。
“啊。”
季显石撑不住了。
陪着这个笨孩子一逛就是三日,早出晚归,兢兢业业的伺候,到头来是这么一声。他拉住缰绳停下马,提着他两条胳膊,拎起来就往林子里跑,跑到头是一条浅水河,从山上下来的水,带起的风都是凉的。
季显石站在岸上,手臂伸展,把他举到水面上。逗不笑他,吓哭他也是治病救人。
“我松手了,我可真要松手了。”季显石大声哄他,前后喊了七八遍,季徽和不为所动,倒是他自己的胳膊酸得厉害,眼看就要举不住了。季显石心中不由感叹,当真是败给他了。
正要转身把他放下地,身后林子里忽然响动,扑出一团黑乎乎的影子来,还带着焦糊的肉味。季显石怕是遇上歹人,伸手去摸腰间的匕首。匕首举到眼前,想起来,手上抓着的季徽和不见了。眼看见林中扑出来的也是个半大孩子,手里擎着一根树枝,顶上叉着黑乎乎一团东西。
季显石道一声冤枉,慌忙返身去打捞季徽和,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叔父只怕要同自己拼命。
季徽和噗通落水,河岸边沿水流不深,只是他摔跌下去,坐倒在河中,浸得浑身湿透。季显石趴在岸上,伸手给他,喊他,他呆愣愣的坐着不动,也不知是叫水冷僵了,或者身上也瘫了。
“你别动他!”清亮的一声喊,却是林中出来的孩子,双手握着树枝打过来,叫他滚开。他眼瞧着季显石将季徽和丢落水,自然当他是坏人。季显石一时不能同他分辩,给他树枝乱打赶开到一旁去。那孩子替了他趴在河岸上,把树枝笔直伸出去,递到季徽和面前。
季徽和眉眼上都挂着水,湿嗒嗒滴下来,用力眨掉,这才看清楚眼前树枝上黑乎乎的一团,似乎是烤熟的肉。顺着肉看到树枝,顺着树枝再看到人,是个从没见过的。
那孩子同季徽和年纪相仿,蓝布衣裳,高高挽着袖子,露出两截圆实的手臂。脸庞也有些圆实,眉目生得极漂亮,描画出来的一般,口鼻周正,添了温厚意思。面容虽好看,神情却是有些不耐烦,抖着胳膊晃晃树枝:“你到底上不上来?”
“哦。”季徽和慌忙爬起来,抱住树枝。
那树枝顶上叉的是烤肉,因此上,季徽和是抱住了一团肉。那孩子岸上用力一拉,季徽和手上一松,抱着肉又摔回水里,跌了个面朝天。耳朵里灌着水,隐约听见他在岸上大喊:“我,的,肉——”
季徽和扯扯嘴角,呵的一声。
季显石睁大眼睛看过来,出了奇了,这是要笑。季徽和从水里爬起来,摇晃着站住,岸上有人张着胳膊想要扑过来,抢肉。季徽和乐呵呵的看着他,一手指着他,然后就哈哈哈大笑起来,一笑就笑个不住,直笑到一张白净的小脸皱成了一朵花。
“别笑啦。”季显石喊他。
“打你啊。”那孩子喊他。
季徽和还是忍不住,笑声荡漾在水面上,山林里,仿佛出生以来累积了许多年的笑,都要在这一刻绽出来。

第 2 章

季徽和笑了。
季显石俨然以功臣自居,多亏他将季徽和丢进水里,且见死不救,方能治得他这奇门怪症。所谓重病还需重药医,古人诚不我欺。季老爷点头听着,谢了再谢,好不容易将这位功臣请走了。
季老爷可不愿领他这份情,季徽和从山里回来就冷出病来,额头一阵阵烫,人烧得昏昏的。
病成这样,还要往外跑,说是要去找人。
那天跟着回来的,还有一个孩子。季徽和怕了季显石,是那孩子坐在马背上,一路抱裹着季徽和,由季显石牵回来。
季老爷问过话,倒是街坊邻居,家就在季府后院再过去一条街,植着一丛丛青竹的院子。主人姓关,是个落第的举子,学富五车,有个名号叫“简斋先生”。关先生是文人,不善经营,更讲求气节。因此上家中清寒,居虽有竹,食却无肉。
关先生中年得子,取名关牧,字中郎。
关牧正当生长时候,三餐清淡,便有些熬忍不住,时常背着关先生往山中去,捉了雀鸟游鱼烤来吃。原本也曾打了野味带回家中,孝敬父亲,结果讨来一顿戒尺。关先生斥曰:无德无行。关牧不知德行为何,只知肚饿肉香戒尺痛,于是下回长了记性,在外吃好擦好嘴,这才施施然返家。
好巧不巧,好死不死的,费了半天功夫烤好的雀仔,叫季徽和做成了冷水泡肉。
季老爷要赔他一碗肉吃,关牧摇摇头,斜着一双大眼,指指自己的脑袋,肃然道:“你那儿子,只怕这里不好。”季老爷哽住一口气,眼看着他拽拽沾湿的衣裳,按着咕咕叫的肚子转身走了,心里劝慰自己,是个实诚的孩子啊!
季徽和总惦记着要见他,养了两天病,闹腾得更厉害。
他的瘫症治得并不全乎,说起关牧会笑,更比旁人聒噪些。不让他去见关牧会哭,哭得楚楚可怜。但凡跟关牧无关的时候,该瘫仍是瘫的。季夫人同季老爷商量着,不如将关先生聘作西席,带着关牧一起进府来。于瘫症或许有些好处,也叫小和有个玩伴。
季府的管家带着聘金同厚礼,前去拜访关先生,关先生闭门不见,答曰:铜臭。
即是富贵不能淫,季老爷为富仁厚,总不好以威武屈之,更放低了身段,亲自领着季徽和登门。关先生这回开了门,只放季徽和一个进去,问他读的什么书,季徽和平板着一张脸,竟也对答顺畅。关先生再摸摸他的头,赞曰:大将之风,可造之材。
关先生自此将季徽和收入门下,同窗的有关牧,还有通和镇上十余个孩子。
季徽和欢喜,季老爷也由着他出门历练,季夫人舍不得,打点了大小十余包东西,有备添的衣物,有冷热汤水,有点心,有数条簇新的帕子……都叫仆人带着,时刻伺候在学堂外头。便是他的伴读书童,小小一个,也抱着一大捧笔墨纸砚。
关先生统统赶回去,呵斥了季徽和一顿,曰:骄奢。念他初犯,姑且免了戒尺。
季徽和面色无波的听训,转身,落座。关牧就坐在他一侧,斜着眼看他,颇为佩服他无惧戒尺的胆色。在案下拿着笔戳戳他,以示赞誉。季徽和转头看过来,开颜便是一笑。
这一回笑得温和,更有些灿然,暖暖如春日艳阳。
关牧愣了一愣,前次见过,只知他会傻笑,倒不知他会笑得这般好看。
关先生正喊关牧,喊不应,戒尺在手中抖了一抖,关牧立时回身,直挺挺站起来。关先生要学子一一自报姓名,同新进的季徽和见过。关牧高声道:“姓关名牧。”关先生又抖了抖戒尺,关牧这才不情不愿的加上一句:“字中郎。”
报完名字坐下来,季徽和拿着又黑又圆的眼睛盯住他,慢吞吞的念道:“中郎。”
一声更比一声温软,听得关牧抖了两抖,这字他本来就大大不喜,给他这么念出来,听在耳朵里更是可怖。关牧冲他挥了挥拳头,怒道:“再叫我就打你。”
季徽和委屈的缩回去,趴在桌上,抠着书本泪汪汪。“我都没有字。”
他不光没有字,名也取得随意,通和镇里,走不出百步总能撞见一个叫徽和的。关牧有些可怜他了,低声劝慰道:“字可以后来取的。”
“那你帮我取一个吧。”季徽和两眼放光,期期艾艾的盯住他。“怎么要我帮你取?”关牧一面不忿,一面深感肩负重责,翻着书想了许久。“字和之吧。”
“好像跟名没有什么不同?”
“字都是这样的,随着名取的。”
“你的都不随着。”
“好吧好吧,字笑之。”
“不好听。”季徽和快要哭了。关牧忙道:“字哭之。”季徽和真的哭了。关牧抓抓头,扔了书本,喝道:“笑也不行,哭也不行,你去字瘫瘫吧!”
季徽和未及表态,关先生正在前头念书,给这一声高喊扰了,提着戒尺走过来。一人一尺,斥曰:喧哗课堂。两个一同赶出去,靠着墙罚站半日。关牧捧着红通通的手掌心,痛得恼火,偏头看季徽和仍是那副傻呆呆的瘫脸,于是恨声喊道:“瘫瘫!”
“中郎!”季徽和不甘示弱,喊了回来,喊得分外动听。
“瘫瘫!”
“中郎!”
“瘫瘫!”
“中郎!”
……
未几,关先生推门出来,手上仍是威风凛凛的戒尺。一人再加一尺,批曰:屡教不改。
两人总算安生,并肩站着,倚着茅屋土墙,谁也不理谁。前头是疏密有致的青竹林,微风吹过,徐徐作响,几缕日光从竹叶间照射下来,叶子白恍恍的映着眼。季徽和微微眯起眼睛,偷着去看关牧,关牧硬扭过头不理他,季徽和无法可想,捧着手心呜呜的哭起来。
哭声细小,随着风飘到关牧耳朵里,他挠挠耳朵。一阵又一阵的风吹过去,他还是在哭,关牧把堵住耳朵的手甩下来,转头骂道:“你哭什么?再哭我就打你!”
季徽和举着手,给他看红通通鼓起的掌心,噙着眼泪说道:“痛。”
关牧一腔怒气噎了回去,僵了一阵,硬是拽过他的手,拉到面前,向着掌心红肿轻轻呵气。季徽和觉得痒,咯咯笑起来。关牧抬了头,一张脸涨得同掌心一般红,又羞又恼,低声骂道:“瘫瘫。”“中郎。”季徽和叫得甜,满心欢喜都溢在这一声里。
“再叫我真的要打你了!”

第 3 章

院子里的竹子不住拔节,青青碧碧的,掩映着书香墨香,伴着一年又一年朗朗读书声。
一堂十余个读书郎,渐渐也长高长大了。季徽和仍是同关牧排排坐着,一同早课,一同习字,一同摇头晃脑的读书,一个往左摇,一个绝不往右晃。
自从识得了季徽和,关牧再也不用满山遍野的找肉吃,季夫人每日叫人给季徽和送来各样茶点,荤素小食,他都堆在关牧桌上。午间回去季府用饭,还要提着老大的食盒回来,成碟的梅菜扣肉、红烧肉、狮子头……都进了关牧的肚子。
一来二去,季徽和出落的竹竿一般,关牧却是越发的圆实了。
关先生总道生子不肖,没有半分的文人清逸。季徽和衣袍当风的飘着过去,关先生看着便欢喜,赞曰:两袖清风,孺子可教。
关牧不知清逸为何,只知有肉,于是埋头苦吃。那边季徽和却吵得慌,提着一只大食盒,同新近的一位同窗争执不休。那同窗杨元贵是邻镇新近落户过来,年岁大些些,个头比旁人高一截,眼光也比旁人高一截,时常斜睨着看人。季徽和每日同关牧开小灶,同窗们都是习以为常的,杨元贵初来乍到,瞪眼看了两天,看之不惯。
“你如何只给他一个?这么多人同窗读书,你将旁人都不放在眼里么?你这般乐善好施,明日就将大伙的份都提来!”
杨元贵言语说得慷慨,同窗多半点头,应和着他说话。
往常看着季徽和流水介的往关牧跟前送吃食,旁人虽也有,都是他大少爷想起来随意散的。哪像关牧,由大少爷凑在跟前亲自伺候,端茶递手巾,还眼巴巴的问他吃好了不曾。众人虽心有戚戚,奈何季家是通和大户,关牧是先生独子,他两个当真无法无天,也不能多说一句,何况只不过是旁若无人的吃吃肉。
“我就愿意给他吃,我愿意喂他,你管我不着!”
关牧听着季徽和同人斗嘴,一面咬着一块火腿,心中评道:“笨。”
杨元贵领着众人起哄,索性抢了他的食盒,要拿去分食。季徽和人薄力小,同他动手抢,刚刚挨上就被他撞飞出去,摔得沉,关牧在屋中都听见响。擦擦嘴,拍拍衣裳站起来,预着他要大哭一场,正准备去同他说,吃食没了也就没了,反正他都吃饱了。
季徽和倒没哭,打个挺爬起来,冲到杨元贵面前,拽住食盒,凶巴巴盯着他。“这是我给关牧的东西,你不能抢,你要吃,我明日给你带多少来都成!”
杨元贵看着他娇生惯养的小模样,没料到他有这份胆气,愣了一愣。
“给他吧。”旁边有人低声劝了一句。
杨元贵低头看看眼前季徽和,转头看看门里走出来的关牧。季徽和红着鼻头,湿着一双溜圆的眼睛瞪他,巴掌大的脸绷得端严。关牧施施然走出来,气定神闲,仿佛饱食的猫,微眯着一双大眼,略有些不耐烦。杨元贵不知想到何处去,深深打了个寒战,手上一抖,将食盒摔给季徽和。
他摔得狠,季徽和抱着食盒再跌一跤,砰一声响。
“你干什么打他?”关牧皱着眉头,双拳紧握,雄赳赳的挡在季徽和面前。从幼年起,他每日少说得嚷一回要打季徽和,历年下来,却也不曾当真打过。今日倒叫这杨元贵抢了先,一腔无名邪火忽忽烧起来,只想同他见个真章。
杨元贵虽高他半头,也不敌他这般气势,讪讪哼了两声,低了头,竟是想找地方躲。
“关牧——”季徽和不负他之所望,终于哭起来了。
他开了食盒,发现吃食散得七零八落一塌糊涂,一碟西湖醋鱼,一碟笋干烧肉,还有一盅费了数日功夫做出来的汤,尽数混作一团。于是哭得泪也糊了一脸,一面絮絮说道:“关牧,鱼没有了,肉也没有了,汤都没有了。”
“我不爱吃鱼。”关牧劝慰道。
“我会帮你把刺都挑出来的。”季徽和抽泣道。
关牧低头一想,也觉可惜,冲着杨元贵挥了挥拳头,下了定论:“你要是再弄砸我的肉,只管死吧。”
杨元贵颇为羞惭的发觉,他有些怕他,他没自己高,虽然比自己圆些,力气也未必有自己大,怎么就怕了他呢?思量一回,再一回,杨元贵恼羞上头,指着他二人高声道:“你来同他出头?你个头还比他差上几分,逞什么英雄?”
关牧怔住,回头看看身后季徽和,他晃晃悠悠的站起来,细细一条,跟自己差不多高矮。这不多到底是多少?关牧拉着季徽和往屋子后面跑,季徽和手里哐当当晃着食盒,叫他接过去丢了。一路小跑到了后院竹林里,看看四下无人,将季徽和推到一竿大竹跟前。
“关牧。”季徽和轻声叫道。
“站直。”关牧不苟言笑,仿佛染了他的瘫症。
季徽和奉命伸腿挺胸,笔直的倚靠在竹竿上,翻着眼看他一只手比到自己头顶,摸出一把切肉的小刀来,沿着他头顶在竹上刻了一道印记。跟着拽开季徽和,自己站过去,正要伸手去比,想了想,要他转过身去,不许偷看。
季徽和捏着自己指头,听着背后细微响动,跟着静了下来,许久不闻声息。不知他在搞什么古怪,不免有些抓耳挠腮。
“关牧?”
季徽和抽抽嘴角,险些要叫中郎。
关牧仿佛知道他要犯戒,一手抓到他肩上来,卡住脖颈,拖着他转过身。两人面面相对,眼瞪眼,鼻尖蹭鼻尖,便是胸膛肚腹都撞在一处。季徽和绷着一张傻脸,不明所以,关牧一手伸展,在两人头顶比了一比。
又停了一刻,推着他转过身,两人背贴着背,又比了一比。
“半寸。”
“我比你高?”
“再说就打你。”关牧意兴阑珊,打也打不动他,默默收好小刀,再看一眼竹上刻痕,拂袖而去。
季徽和追着他跑,不明白他恼从何来,关牧咬死不说,至多哼哼两声,听得季徽和好生难过。二人一前一后回来学堂门前,看见杨元贵老大一个人正蹲在地下,收拾摔了一地的食盒肉菜,是叫关先生给捉住了。
关牧漠然偏头,移步走过,行来衣袂带风,颇有出尘之姿。季徽和低头看看杨元贵,思量着要帮手,抬头看看关牧,挣扎着要追上去,一番踌躇扭捏,走得磕磕绊绊。
关先生在屋中瞧见,拈须不解,这两个小儿古怪,怎么一个清逸了,另一个就不成了?

第 4 章

自门前一战,学堂中三分天下。
关牧踞座不动,容色深沉;季徽和焦虑不休,时常蹭到他身侧,都给挥手赶回去;杨元贵遥居后方,看看这一个,再看看那一个,倘若他二人凑到一处,眼珠便能休憩一刻。
季徽和冥思苦想,不知何处开罪了关牧,他抓着书童小紘问道:“关牧为什么要生气?”小紘露齿一笑:“少爷,我只不过是个书童。”
季徽和抓着同窗某人问道:“关牧为什么不理我了?”同窗恹恹一笑,道:“你能说上我的名字,我就告诉你。”
季徽和丢开不知名同窗,抓着关先生问道:“关牧为什么脸色这么难看?”关先生略作沉吟,道:“腹有诗书气自华,不肖子不学无术,自然难看。”“他根本就不难看!而且他明明比我会读书!”季徽和愤而大喊,喊来戒尺三记,心痛之外更添肉痛。
季徽和回到季府,郁郁寡欢,神不守舍。季夫人捧着他的手不住心疼,问他这是又怎么开罪先生了,季徽和恍惚道:“关牧都瘦了。”“他儿子瘦了也怪你?关先生未免有些不讲道理。”季夫人忿忿不平,回头仍是吩咐厨房,多做些吃食给关先生的儿子送去,人在屋檐下,该低头便低头,再别委屈了小和。
季徽和提着两大个食盒,站在学堂门前,呆愣着不知进去。杨元贵正出门,险些同他撞个满怀。季徽和抬头看着他,全不知他是何人,懵然问道:“关牧要怎样才会理我?”
杨元贵长叹一声,倒是自己做的孽。抬手抓住季徽和手臂,拉着他快步走到关牧桌前,一手一盒,接过来摆上桌。关牧横眉来看,眸光冷然一闪,季徽和出溜缩到杨元贵身后去。杨元贵一张脸笑得和和气气,柔声道:“关牧,你陪他玩嘛。”
盒中肉飘香,悠悠然,熏熏然,面前立着两个笨人,大个的呵呵笑着奋力讨好,小个的从身后探头出来,黑亮的眼睛扑闪着,小心翼翼的看他的意思。
“我做什么一定要陪他玩,一堂这么多同窗,我记得他是谁?”
“你前日才替他出头。”杨元贵提醒道。
“好了,不许说,前日的事再也不许提。”关牧干净利落的挡回去,揭盖取碟,一盘盘佳肴排开在桌面上。
杨元贵低头同季徽和对看了一眼,各自惶恐,莫非,这是揭过去了?关牧看着他二人一般傻样,气不打一处来,喝道:“都来吃啊,这么多要撑死我?”季徽和闻声就扑过去,蹭到他身旁,关牧关牧的叫个不停。杨元贵揉揉眼,眼前好似一出忠犬识主,正亲热得粘腻。不由摇摇头,扯着脸苦笑。
关牧再叫他一回,耐心稍减,语气不善。杨元贵赶紧趋前去,谦和坐下。季徽和三魂归位七魄回体,睁眼认出是他,得他帮了这么一个大忙,更不计前嫌,招呼他多多吃些。
三人堂而皇之于学堂上开一桌陋席,相谈甚欢,一来二去倒熟稔了。
季徽和拍着杨元贵的肩,笑道:“原来你是好人来的。”好人杨元贵笑得温淳敦厚,道:“原来你会笑的。”关牧斜眼看着他二人,道:“一双笨人。”
即是笨人成双,素行也似。
杨元贵好处不学,学着季徽和一同带吃食到学堂来,绩溪来的鲜货,山中来的珍品,都要叫关牧尝尝。季徽和初时当他是好人,渐渐发觉,实是引狼入室养虎为患,杨元贵狼子野心,竟要觊觎他喂食关牧的乐子。
杨元贵不瘫不呆,言笑同常人一般无异,关牧跟他说话就不会时时恼火,从来没有说过要打他。
季徽和坐在一旁,看着他两个亲近,一字一句都挠在心里,好不难过。他抠着书本呜呜叫唤,杨元贵递给他一根青笋,要他也吃。关牧瞥他一眼,哼道:“不用管他。”季徽和越发心痛,扯住他衣袖不住摇晃,水汪汪的眼紧盯着他,一副欲言又止的伤心情状。
“有话就说。”
“说了你要打我。”
关牧噌一声站起来,不说,也还是想打他。
季徽和咬咬牙,扯着他往外走,要同他外头说话。杨元贵不言不声,默默跟着出来。季徽和挥手要赶他回去,他装作看不懂听不见,更要往前来。仿佛一块牛皮糖,甩也甩不脱,骂也骂不走。季徽和扯着关牧跑起来,头也不回,只跑得两侧呼呼生风,仿佛要跑到再没有旁人的地方去,要逃到天尽头去。
手里紧紧的握着他的手,从青竹林穿行而过,出了后院角门,沿着街跑了一程。
关牧难得不曾骂他,跟着他疯跑一路,终于忍不住问他要去何处。天尽头是去不到了,一时不及择路,沿着平日走惯的道,到了季府后墙下头。平日若是晨起偷懒赶不及早课,便不走大门,走这一条捷径。季徽和回头看,杨元贵正迈着两条腿大步追过来,急忙推关牧,要他进去。
关牧一手硬生生撑在墙上,推也不动。捷径就在他面前,一尺半方圆一个洞,低低开在墙根,自然是给墙里头的猫猫狗狗爬进爬出。
“打你啊。”关牧冲着他挥挥拳头。
“那我托着你,翻墙过去。”季徽和拍拍自己肩头。
关牧偏头看,他正鼓着劲半蹲下来,双手交叠,要他踩着上肩。伸手搭到他肩上,捏了捏,他拧着鼻子叫痛。这么一副单薄身板,捏都捏不出二两肉,怎么踩?
“关牧。”
季徽和叫得恳切,再不过去,杨元贵就追上来了。
关牧气哼哼瞪他一眼,捋了衣袖,命道:“你先进去!”季徽和欢喜得抱住他蹭了两蹭,被他按倒,要他快爬。季徽和熟洞熟路,两下进去,趴在里头又叫他。
关牧弯腰,趴地,手足并用往里爬。刚探进去半身,听见杨元贵在墙外头叫他。季徽和便急了,从他臂下抱上来,两手缠裹着他肩头,使出全副力气把他往前拉。人是拉进来了,他自己也摔过去了,两个人平展展躺在一处,他抱得紧,关牧便合身压在他身上。头颈相偎,四肢交缠,再亲近不过。
季徽和摔得晕忽忽,忽忽晕。只觉得关牧的头发蹭在面颊上,软软的,略有些痒。于是他晃一晃,蹭一蹭,挪一挪。
关牧也愣了一愣,跟着僵了一僵,撑着胳膊就要起来。季徽和两手锁在他脖颈间,头一回竟没挣脱。关牧一张脸涨得通红,红得鲜嫩,仿佛熟透的梅子,滴得出汁水来。
“快些放开!”关牧喝道。
“你们这是做什么?”杨元贵在外喊道。
他个头高些,身量大些,因此上进之不来,只得趴在洞口那一边,强撑着脑袋,看他二人有何古怪。季徽和抬头同他翻翻白眼,大声道:“偏不说给你知道。”
季徽和拉着关牧站起来,穿过季府后院大片大片的花树林子,往无人的深处去。正是春寒时节,枝头上空空落落,只有梅花仍绽着,莹白的、微绛的、嫩粉的,一簇簇一枝枝映着郁郁青空,开得静寂。人在梅间,便是行止声息也轻缓些,柔柔的望着,细细的说着。
“关牧,我只有你一个。”
听话的人眨眨眼,一时不知如何应对。说话的人捏着拳头,低着眉眼,十分的较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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