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某日,关家学堂一名姓杨的学子不知何故,爬到了季府的墙根下头。墙根虽有一洞,奈何方圆不阔,于是乎,杨姓学子置身其中,进退皆不得,着实可怜。
关先生闻之,怒曰:有辱斯文。
到后来季老爷叫人拆了墙,将学子请出来,安抚压惊,送还家中。那墙根之洞也堵实抹平。事情也就算过去了,然则,季府少爷季徽和却深感叹惋,一洞之失,不止少了许多回忆,更平白遭了许多戒尺。
需知通和首富名下无虚,季府自然是极大的,墙下无洞,季徽和无捷径可爬,每日清早就得从大门出来,跑上一整条街,再转过一条巷子,偷偷翻后墙,越竹林,出尽力气赶早课。他生得清瘦,每日天光微朦之时,但见一道人影咻咻飘过竹林疏影之间,有学子从窗隙瞧见,大呼有鬼。关先生斥曰:妄言。正将“子不语怪力乱神”搬来大加训导,鬼影近前,关先生侧目看见,也唬得一惊。再看,却是季徽和这小儿迟迟赶来,更做下爬墙这等无行之事。于是戒尺高扬,直打得满堂听响,一声追着一声清脆。
季徽和捧着圆鼓鼓一只手,肃然落座。
偏头瞧见关牧,眉眼一舒,笑道:“关牧,今天厨房做得有蹄膀,扒、酱、焖、卤你欢喜哪样,我午间带来。”
关牧正看着他红肿的手,且圆且亮,好似一只蹄膀。倒吸一口气,自己都觉得痛了。张口想问他:“你不痛吗?”又想骂他:“笑这么欢干什么?”更想笑他:“拿你这只蹄膀做去?”于是生生卡住,咬了舌尖,跟着闷哼一声,转头不理。
“关牧。关牧。关牧。牧。牧……”季徽和叫之不应,思之不明,声息渐渐小下去。终于觉出手心大痛,不免愈发悲戚。
杨元贵坐在后头,看着他两个一出戏码演了一回再一回,摇头苦笑。自那日陷于洞中,杨元贵反复思索,大致有了定论。关牧自有妙处,季徽和却也有趣,然则相逢便成祸患,多少事也惹了出来。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从此还是一旁看着为好,大道无情,我自清净。
杨元贵悟了。
得道的自去得道,痴迷的仍是痴迷,不知改。
季徽和第二日迟来,另一只手也叫关先生打肿了,再犯重责,也怪不得关先生心狠。两手肿得圆溜溜,书本也翻不开,蹭动许久,一面痛得嘶嘶吸气。关牧再看不下去,抢了过来,同他翻开,仔细展平在桌面上。关先生教一页,关牧先同他翻好,再去翻自己的。关先生在前头看见,赞曰:同窗情笃。
季徽和乐滋滋仰着头,合不拢嘴。关牧也笑了,骂道:“不痛吗?还笑。干脆把你两只手拿去做了蹄膀吃!”
“好呀。”季徽和乐得点头,不论关牧说什么,在他总是好的。
手上肿得高,藏也藏不住,回到府中到底给季夫人看见,抱着他哭了一场,再也不许他去学堂。季徽和不依,季夫人拗不过他,叫人早早备好轿子,不论他是睡是醒,先抬到学堂去,叫关先生没话说。
小紘凑到跟前摇摇头,学足关先生的神情模样,叹道:“骄奢,也是要打的。”
季夫人听了,哭到季老爷跟前去,季老爷虽觉读书勤勉是好事,也叫他先养好两只手,总要先生有处可打。遣小紘去告了病,将季徽和关在府中。
算算过去五个春秋,季徽和迟是迟,却不曾有一日缺了堂。便是逢年过节,学堂闭馆,也要去给关先生磕头,赖上半日,缠着关牧说话。到现下,要他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全不见关牧之面,实是逆了毛,悖了性,翻了天,闹得合家没一刻消停。
便是关先生也觉稀罕,唯恐他当真出了什么事端,课业一毕,叫关牧代他去探看一二。
关牧奉命出来,颇有些不情不愿,他病了便病了,多看一眼,又不会即刻好了。拿着关先生的书信在手中翻了翻,抬头看看季府老大的门匾,迈步上阶,即便不会好,看他一眼也无妨。
当值的仆人将关牧迎进偏厅里,随即通报去,老爷夫人少爷正闹得一团热闹,报也听不见。
关牧等了许久,不见有人出来,将书信拍在桌上便要走,应承的事总是做了。便在此时,门外晃进来一个人,青年模样,白净面庞,依稀觉得是见过的。那人呵呵笑着走到他面前,伸手就揽过来。关牧一愣,倒给他迫得坐回去。那人更不见外,一臂搭上肩头,另一手摸到他面颊上,不住揉搓。“小和,几年不见,长得这般大了。”
“你别动他!”背后一声大喊,却是季徽和冲了出来。
关牧看看他,再看看身前这人,想明白了,可不就是他那个不干好事的堂兄?季显石低头看看关牧,转头再看看季徽和,又揉了两把,笑道:“小和,你这位小友又来救驾了。堂兄许久不见你,亲近亲近有何不可?”
季徽和看着他一摸再摸,当真急得红了眼,扑上来拽着他。“他不是我,我才是我,你别动他!”
关牧愣着,季徽和闹着,季显石调笑着,三个团团乱的拉扯了一场,终于分说清楚。季显石拍拍脑袋,笑道:“这可是堂兄的不对了,竟没认出小和来,哈哈,我还道小和出落得越发标致了,原来是认错了。哈哈哈哈。”
季徽和将关牧拉到一旁去,两手护着,再不给他乱摸。
季显石也是才进门,人都凑在季徽和房外,他自己摸到偏厅,看见关牧呆坐着,一张脸将瘫不瘫,故而抱错了堂弟。当下知错便改,张臂向着季徽和,哄道:“小和莫要生气,来,堂兄也同你亲近亲近。”
“走开走开走开!”季徽和拍掉他两只手,跟着觉得背后被人一扯,忽忽悠悠转了一圈,换作关牧挡在他面前。
关牧本就大大不痛快,发愣的功夫,又被季显石摸了个措手不及。回过神,当真是火气加火气,忽忽爆开,握紧了拳头,昂着头问他:“你来干什么?”“许是来找揍的。”季徽和在他身侧哼哼两声,一同瞪着季显石。
季显石摸摸下巴,笑得**,忽问道:“小和,你今年多大了?”
“十四。”
“你这位小友呢?”
“十五。”关牧抢先说道。“怎么你要多说一年,明明一样大。”季徽和扯着他衣袖,低声问道。“我比你大半年。”关牧得意道。“不行不行,我也是十五,十五!”季徽和跟着喊道。
“不错不错,十五。我便是十五岁上出的门,做的生意。”
季显石笑得温吞,清清软软,漫不经心。关牧忽觉得心中一重,偏头看着季徽和,四目相投,眸光闪烁,恍惚都觉出怕来。
第 6 章
季显石果然便是来同季老爷说话,早年议过,等到季徽和年岁稍长,要将他带到徽州去。通和虽安逸,究竟不比徽州繁华,叫他去学些经营之道,好承继家业。
季夫人抵死不允,只说他不满十五,如何放心出去。季老爷也就暂放下,等来年再议。
季显石逗留大半日,徽州事忙,匆匆便走了。季徽和同关牧躲在大门后头,探头出来看着他走远,一同长舒一口大气。
季徽和拍着胸脯,道:“好险。”
关牧低头瞪他,凶巴巴开口道:“你……”
冲口这一字,跟着便顿住,全没了精气神一般,话也不说,闷头坐下来,在门槛上蜷成一团。季徽和随着坐在他边上,一同发闷。两个一同堵着门,变作一对蔫嗒嗒的门神。季徽和偏头看看他,叹口气,一言一语都带着愁绪:“关牧,我去了徽州,就见不到你了。”
“明年,他真的会来接你?”关牧一并愁上眉头,一手撑着脸,犯了难。
原本少年不识愁滋味,整日间吵吵闹闹,缠缠绕绕,至此惊觉世事或有变,聚散竟无常,对着叹了一气再一气,小小少年,始知烦忧始知愁。
季徽和伸展手臂,跳起来高声喊道:“不想了不想了,反正我不跟他走!”“嗯,不走!”关牧抬眼望他,眸光里映着他的影,笨手笨脚,还瘫着一张脸。瘫瘫的脸孔凑到面前来,握住他一双手,以示决意甚坚。关牧摇着他手晃了一晃,只要心意定下,总有法可想。
季徽和养好伤手一双,再赴学堂,坐回关牧旁边的座位。众学子看来,他二人与往日略有不同,更有古怪。季徽和仍是板着脸,关牧仍是气定神闲的眯着眼,甚而说不出哪里不同,隐约觉得有些深沉意思。
杨元贵走到他二人桌前,从一个看到另一个,再从另一个看回这一个,跟着指住关牧,奇道:“今日你不同他生气?”
众学子拊掌恍然,果然便是缺了这一出。
关牧斜目看了杨元贵一眼,他打了个寒噤,摇摇走开,一面念着“非礼无视非礼勿言”,自去寻他的清净心。季徽和郁郁寡欢,仍是时刻追随着关牧,关牧却不再凶他,每每对着他笑,笑得温文和气,眉梢眼角弯弯延展,容色过人。
三人各自端庄,不吵不闹,学堂里清净几日,众学子觉出无趣来。
有人就去逗季徽和,道:“关牧生得越来越好看了。”“不许看,不是给你看的。”季徽和喊了回去,仍趴着,只想到自己或许不能看他一生一世。
有人从关牧着手,道:“你同季徽和玩嘛。”关牧偏头看着,笑道:“也好。”招招手,叫季徽和来看他临的贴,两个凑对钻研横竖撇捺点,好不枯燥。
有人问计于杨元贵,道:“这是怎么了?”杨元贵斜睨着碌碌众人,一手摸在寸草未生的下巴上,作势抚须,道:“春愁。”书有言道,春愁春自结,是春愁。问话的人听而不明,道:“你不愁?”杨元贵沉声长吟:“春心荡兮如波,春愁乱兮如云,想我心如槁木,何愁之有?”
杨元贵魔障了。
众学子再不能指望他,自去寻热闹,学堂里闷些便闷些,学堂外头仍有广阔天地。这日间三五人吵吵嚷嚷的从街上冲回来,一个个欢喜的红着脸,说出一桩稀罕事情,青竹巷游家的大小姐要抛绣球!
季徽和叫人拽起来,关牧原本端坐不动,眼看着他给人拖了出去,也只得站起身,缓步跟上去。趁着关先生未至,学堂里呼啦啦跑得干净,只剩下一个杨元贵在后头。有人临去招手,叫他同赴热闹,他人高马大绣球也容易砸些,或许便能捡回一个如花似玉的老婆。
杨元贵摇头叹道:“我心如槁木……”关牧喝了一声:“还不快走!”
于是杨元贵跳起追上,一群学子颠颠的跑向青竹巷去,远远望见绣楼的白墙黑瓦上张着红布幔帐,屋檐下一串鞭炮高高挑起来,劈啪炸响。看热闹的,凑乐子的,将巷子挤得水泄不通。到近前便散开了,有人削减了头往里挤去,有人爬树上墙,要找个好地方一睹游大小姐的真容。
关牧同杨元贵落在最后,站在人群最边,皱眉不愿往前去。正四顾不见人影,忽觉得手心塞进细细五指,跟着有两只手捉上来,正是季徽和拽着他,从人挤人的缝隙里挣扎出来,头发散了,衣裳也扯开了领,扑到他身上哭着叫唤。“关牧,你可来了。”
“你哭什么,还不把衣裳穿好!”关牧怒道。
杨元贵哈哈笑起来,关牧仍是关牧,季徽和仍是季徽和,可喜可贺。
第 7 章
游府开的是墨庄,门面不广,只有一样是极出名的,便是生了个美貌女儿游大小姐。游大小姐是何等美貌?单看着绣楼下人头攒动,通河镇的男子多半都聚拢来,便可略知一二。游府的管家高声宣读抛绣球的规矩,从十五到二十五的男子,尚未婚娶的,砸中了便招赘为婿,若是不合的,奉上纹银一两请走,再抛再招。
众人各个喜上眉梢,听着是听着,全没听进去。不论合与不合,仍是赶紧着往前挤,生怕游大小姐身娇无力,要是抛不远,可不就白白错过了。
关牧牵着季徽和要走,乱得嘈杂,不如回去学堂吃肉。杨元贵看看他二人,再仰头看看绣楼上,便有如花美眷,不抵眼前三人同行,仍是掉过头跟着走,来而复去。
走也走不掉,刚到青竹巷口,又有一拨人涌进来,来势汹汹,开道的家丁甚是蛮横,拿着棍棒推搡不休。季徽和叫人推了一把,关牧护着他退回去,杨元贵复又护着关牧,三人退到巷子中间,给挤撞去对面墙下。大队人从身前擦过去,呼喝着冲到绣楼跟前。关牧听见季徽和叫痛,掀开他袖子,看见一掌宽一道红印。不由怒从心起,光天化日,是什么人这般横行霸道?
那群人团团围在绣楼底下,把一丈方圆都霸住了,一圈家丁中间看见一个瘦骨伶仃的小公子,肩头薄削,显得脑袋突兀的大,面容惨白带青,更有一抹愁苦之气。
旁边有人指着议论,这是徽州谷家的人,谷老爷原是在外地做大官,旧年告老还乡。来的这是谷老爷幺孙,叫谷无病的。从小就是杂症缠身,好不容易养到十七岁上,又发了一场大病,谷老爷听信方士胡言,要给他冲喜,遍寻徽州,看中游大小姐的八字,说是富贵康健。游老爷自然是不愿的,又不好推拒,这才拿出了抛绣球的下策。
更有人说得风凉,这么个痨病鬼,若是绣球当真砸过去,怕不将他砸死了?
听来这人可怜又可恨,去揍上一顿,也怕将他揍坏了。关牧正自犹豫,季徽和扯扯他衣裳,指指绣楼上头,游大小姐出来了。
一身素净衣裳,款款移步,站到雕花木栏跟前。底下肃静了一阵,跟着山呼海啸一般喝了彩,美人如花隔云端,遥遥一看,便是人人醉心。游大小姐不言不笑,素手捧绣球,红艳艳一团举起来,众人的心跟着悬起来。
眼看那绣球脱手而出,高高抛起,划出一道盈盈红线,往乌压压一片人丛里落下。
人丛便好似炸了锅一般,嚎叫出声,往绣球落处挤,谷少爷仍是家丁开道,横冲直撞的过去,跟旁人起了冲突,更犯了众怒,立时动上了拳脚,混斗成一片。有踩踏人的,有拼命撕扯的,有爬着往出逃的,绣楼下头好似成了摔跤场,不时听见痛骂的,哀嚎的,直乱得乌烟瘴气。
游大小姐早早不见,那绣球落下地,不知几时也不见了。
眼看着一出热闹成了乱闹,关牧也不想去揍那痨病少爷了,牵住季徽和,叫二人一同回去。伸手出去,竟没捉到他手,转头一看,一直站在身后的人没了影。惶急之下四面转了一圈,却见他蹲在人群外头,抱起一样东西,跟着小步跑回来。
季徽和笑得眯着眼,乐呵呵的将怀里的东西递给关牧看。一团红艳艳的绣花布囊,正圆形状,上系彩带,下坠红绡。
关牧看得傻了眼,只觉气不打一处来,恨不能抱着他的头晃上两晃,看看生得有脑子不曾。他一不缺银钱,二不满十五,巴巴的抱了这东西来给自己,要自己去当人女婿不成。身旁杨元贵也傻了,伸手指着,说话都结巴起来。“绣,绣……”
“绣球!”外圈有人眼尖看到,大吼了出来。
众人红着眼睛回过头,终于想起,原本是来抢这东西,却不是来打架的,呼啸着就要扑向季徽和。季徽和眼看一群人如狼似虎一般冲过来,匆忙回头,哭着问道:“怎么办?”
关牧虽恨他笨,也不能见死不救,咬咬牙接过绣球来,慨然回身,一把塞到杨元贵怀里。
“杨元贵,跑!快跑!”
关牧喊得热烈,杨元贵受了感召一般,也不管其余,抱住怀中绣球,掉头便跑。他人高腿长,几步就蹿到前头去。关牧扯着季徽和,跟着他出了青竹巷口,分作两路逃走。众人大半认着季徽和,只管追他二人,小半看见关牧递出绣球,赶去抓杨元贵。
季徽和回头追在关牧身侧,跟着他跑,一面气喘吁吁问道:“关牧,做什么把绣球给他?”关牧抓着他手,恨不能提过来打个十七八下,骂道:“你要我去娶游大小姐吗?”季徽和赶忙摇头道:“不成,那不成!”
“那你抱来给我?”
“他们人人都要抢,总觉得是什么好东西,你不想要吗?”
原来季徽和只顾在人群里挤着找他,根本不曾听游府管家说话,也不曾弄明白抢这绣球是要做什么。误打误撞的,竟当作什么宝贝抱了回来。关牧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身后尚追着无数喊打喊杀的人,好在绣球是送了出去。
“那杨元贵要娶游大小姐了吗?”
关牧点点头,再摇摇头,心中暗自同杨元贵道了声保重。姻缘自有天注定,孽缘也是从头起,能不能成,只好自求多福。
第 8 章
通和镇的大街巷道,季徽和至多熟悉从季府到学堂的一条路,出门坐轿,远路骑马,都有人簇拥着,也不需认路。只有当年季显石带着他逛过一程,走了些街头巷尾。
关牧幼时上山找食,却是跑惯了的,牵着他穿街过巷,爬高上地,身后追着的人渐渐也少了,四下分散开,想要堵截住绣球。关牧同季徽和翻到一户院子里,在树上蹲了半晌,眼看着脚下一个接一个过去,半天再没动静。
季徽和抬头,冲着他笑,关牧怒气未歇,挥拳捶了他的脑袋。
“痛啊,打傻了怎么办。”
“反正也是个不长脑子的,打傻了算了。”
两人逃得大难,仍是不敢大声,你一言我一语的嘀咕,在树上守到天晚,看看四下无人,更有炊烟四起。两人从树上下来,并肩走回去。关牧不耐饿,一路上肚子咕咕做声,强自忍着。季徽和在衣袍中翻了一遍,没有吃食,这是头一遭让关牧在他跟前饿着,心中又悔又愧,低着头,憋红了脸,眼看就要哭出来。
关牧转头看见,挥着拳头上来,轻轻推在他肩上,再抓着他揉干净脸,跑了一天,尽是尘土,一哭就哭成了花脸。
“再哭就打你。”关牧说的亲切,温温软软。
“嗯。”季徽和点头,哭得更欢。
关牧牵着个泪人走到季府门前,早有大堆的仆人守着,赶紧上来接过去,小紘腿快,蹿进门去报给老爷夫人知道。季徽和抓着关牧不松手,关牧跟他往门前走了两步,还是叫他放开,他还得回去挨关先生的戒尺。
季徽和在门里,关牧在门外,临去又听见他叫了一声。“关牧。”
回头看,他收了眼泪,端正站着。“怎么?”“就是叫你一声。”季徽和笑得和暖,关牧也跟着他笑,眉眼弯起,唇角漾着欢喜。一面挥了挥拳头,告他知道,今日的烂账,改日再同他算过。季徽和笑着点点头,这是记下了。
第二日上,季徽和没来学堂。
关牧倒不曾领受戒尺,一堂学子都跑了,所谓法不责众,关先生也没力气挨个打过来,只罚习字,人人需临帖百张,当下听得哀声一片。
关先生再把关牧叫到跟前,摇头叹气,曰:谨言慎行。
同窗私下传话,原来那谷少爷奔波折腾一日,又不好了。季徽和抱走绣球人人得见,有人知道他是季府的少爷,话传到徽州,倒是他害了谷少爷。季老爷磨不开情面,遣人送了药材礼物过去赔礼,请出家法教训了季徽和一顿。
季老爷心中明镜,季徽和是跟着关牧去的,也是跟着关牧跑到天黑回来。
少时一起玩耍也罢了,年岁渐长,总该学得稳重些,不好再追着他一道胡闹。季老爷叫管家带着厚礼,向关先生请了辞,关先生不发一语,礼也退了回来。季老爷捉摸着,这是理亏的意思,也不多计较。
管家顿了顿,有话。季老爷请他说。管家咳一声,道:“老爷,过了。”季老爷拈着胡须,教子需严方,过不过,当爹的还能不知道?
季老爷一意孤行,便是季夫人说话也不允,自此将季徽和关在了府中,只等季显石安排妥当,就接他往徽州去。季徽和闹腾了几日,季夫人在门外陪着他掉泪,眼看着他不撬门不撞墙不爬梁了,却是回复早年一张瘫脸,怔怔然不怒不笑,唤他也不应。
季夫人隔着门缝哄他:“小和,小和。你写了信,我叫人给关牧送去。”
季徽和抬抬眼,总算有了些微动静,些微活气。摊纸研墨,一面想一面写,足足大半日才落了笔,又划去。回头看着季夫人,惶然道:“想不出怎么写。”季夫人情急生智,喊道:“那画吧,画上一幅图。”
季徽和嗯一声,伏案提笔,弯弯绕绕的画起来。
到黄昏时候画成了,折起来不叫旁人看见,亲手封好,亲手交于季夫人,再要她吩咐厨房,连同一碟火腿,一碟烧肉一同送去。他这些时日不在,关牧只怕又要饿肚子,那杨元贵为人不牢靠,也不知会不会喂他吃肉。
季夫人一一记下,听他啰嗦了许多,直有些哭笑不得。东西都交给小紘送去,这书童贴心些,需报不到季老爷跟前。
小紘溜进了学堂,站在窗下头,招手让关牧出来。转了几道的书信递在他手中,关牧接了,漫不经心的拿着,也不说要拆看。小紘鼓着圆圆的脸,瞪着一双眼看他,为季徽和不平:“这是少爷给你的信。”“哦。”关牧应道。
“少爷,少爷他又病了!很重很重的病,大夫都治不好!”小紘大声唬他,季徽和的瘫症本就药石无效,也不算瞎话。
关牧皱了眉,斜眼看过来,小紘虽知道他凶恶,倒是头一次正眼对上,明明挺好看的眉目,怎么就跟寒冰一样,冷得人畏缩。小紘打了个哆嗦,将食盒丢给他,一面跑一面仍是忍不住丢下话来:“少爷可就要去徽州了,他对你这么好,你不说对他好,临去看他一眼,也是积德行善了!”
“徽州。”关牧捏着信,将这两字念了一遍。明明说过,不走。
一场抛绣球过去,事事都变了,人人都没落到好处,只除了杨元贵。他半月不至学堂,却是做了游府的娇婿贵客。那日他抱着绣球跑出去,心想久战不利,索性再绕回游府的大门前,将绣球送还回去。这一去,就被众人迎进了门,问过生辰身世,游老爷满意,看过人品样貌,游大小姐也欢喜。
因此上,杨元贵已然同游大小姐即日完婚,一步迈入温柔乡里,其乐陶陶,不思蜀。
到今日返来,学子们纷纷围上前去,挥拳饱揍他一顿,以示羡艳。杨元贵笑呵呵挨打,笑呵呵哄着同窗散去,笑呵呵走到关牧面前来。他这桩喜事却不是天降,是关牧一手推来,当谢。
“客气客气。”关牧看也懒得看他,一手撑着脸,偏头只瞧窗外。
杨元贵坐到他面前,桌上有书信一封,平平展展摆放在正当中,封漆未落,至今仍没拆开。信上虽无字,也知是谁。杨元贵伸手去拿,叫关牧一掌拍下来,拍得生疼。杨元贵甩着手,摇头笑。
“这世上的东西,当是你的,便是你的。不当是你的,求也求不来。”
关牧斜目来看,不知他又打的什么禅机,即是新婚燕尔,夫妻和美,何必管旁人闲事。杨元贵拿着他手,细细撕开书信封口。“这个,就该是你的,你何必装作不是?”
“多事。”关牧哼道。
虽嫌多事,仍是由着他将书信打开了,杨元贵抽手回去,坐直身,并不看信。一张细白的宣纸展在两手间,纸上画的是早春寒梅,一簇簇一枝枝开得静寂。这花树的景致,原是见过的,关牧会心一笑。
再看树下,还有两样物事,头一眼过去似乎是两个人,第二眼又觉是一对猫狗,看多了几眼,更不知是什么东西,奇形怪状,毫无章法。
拍拍头,终于想到,他怕是还没学会画人物图形。
第 9 章
季府墙高,关牧站在墙头下看了看,无洞可过,只得爬墙。趁着夜黑风高,四下无人,从自家后院抱出一根大竹竿,撑在墙头瓦片上,牢牢搭实。顺着竹竿往上爬,翻过墙,再将竹竿提上来摆过去,顺着出溜下地。
关牧抹去一滴冷汗,这等勾当叫关先生瞧见,只怕要打断戒尺。
后事不计,眼下仍是要往前去。季府虽来过两回半,仍是弄不清方位,花树林子又大,四下里只听见夜风疏疏过去,风不止,林不静,走了一转再一转,依然不知季少爷在何方。
好不容易摸到林子边沿,正遇上值夜的仆人走过去,提着风灯四面照。关牧看看无处躲,抱着树干爬上去,借着花枝遮蔽。人过了再下树,远远跟着往前走,渐渐看到识得的屋宇,更看见季夫人哭着出来,一张帕子掩着口,歪歪倒倒的回大屋去。
这一间,自然是关着季徽和的。
关牧等着人都走净了,摸到房门跟前,上得有铜锁,推也推不动。再探到窗户底下听了听,不闻声息,心中急了,索性凑在窗隙里,低声喊道:“瘫瘫,瘫瘫。”
话落听响,里头像是翻倒了什么椅子架子,轰隆一声,跟着就有人扑到窗上来,细细淡淡一个影,哽咽许久,喊道:“中郎。”
关牧头上冒火,隔着窗,也不知如何打他。
正要寻个趁手东西砸锁头,救星到了,一把钥匙递到眼前,关牧呆了呆,从钥匙看上去,看见小紘一张笑脸,笑得见牙不见眼。这小书童怕是一直躲在一旁,看着他猫在这里,听着他瘫瘫瘫瘫的叫唤。
“关少爷,我就知道你会来的,你不会不理我们少爷。你嘴上只拣难听的说,又爱生气,心肠比谁都软,待我们少爷比谁都好。”
关牧赤红了脸,伸手去捂他的嘴,憋得他乱挥着胳膊呜呜叫,险些就憋死了。小紘再不敢多话,开了门送他进去,看着他撞上门,心里头又是替少爷欢喜,又是替少爷担忧。擦擦眼角,回去同季夫人复命,关牧来了。
关牧气哼哼的进了屋,来到季徽和面前。季徽和瘫了多日,笑得不灵便,抽着嘴角,哭一般。跟着张手就扑上来,关牧一手撑开,挡住不让抱。季徽和再扑,关牧再挡。季徽和屡战屡败,缩到一旁翻倒的椅子上,委委屈屈的蹲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