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要说:快结局了,大概还有六到八章左右……
今天刷了一天了,终于在现在刷上了jj,叹息。
115
115、115 ...
和梁舒榕结婚已经两年过去了,没有程维的日子每一天好像都是一样的,安静简单,我有一个很好的妻子,一个很好的家。日子就这样柴米油盐地过得飞快,而程维,便真的像他答应过的那样,再也没有出现在我的生活中。
他消失地彻彻底底,除了盒子里的那串贝壳风铃,他的一切都没有留下痕迹,好像过去他的种种,只不过是我做的一场梦。梦醒之后,我依旧是当初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年,躺在花园的草地上,小流沉重的脑袋正搁着我的大腿,口水湿漉漉的流了一地。
有时候我会独自站在花园,望着那十四年未曾改变的院落,望着那小桥,凉亭,还有孤零零的狗窝,一看就是很久很久。
一切如昨,和十四年前并没有太多的不同。
然而,当年那崭新的,还散发着新鲜油漆味的狗窝,终究是空了。厚厚的积灰几乎掩盖了原本的色泽。
“祝霖,吃饭了。”
屋子里有人这样叫我。我应了一声,换上拖鞋回到里屋。
十四年前这样叫我的人,是我的妈妈,还有姐姐。现在她们都已经成了泉下白骨,留在我身边的人,是我的妻子。
“天冷了,别总穿一件毛衣就在院子里傻站着,感冒了就不好了。”梁舒榕摆好筷子,又给我盛了一碗萝卜仔排汤,“今天我去城东那家菜场买的肉哦,味道很好的,你趁热尝尝吧。”
我微笑着应了,尝了一口。
“怎么样?”
“唔,很好喝。”
“是吧?”梁舒榕笑着,露出两颗虎牙,“喜欢就多喝点,锅里还有,我给你添。”
她温柔的样子会让我觉得很安心。我想,过去的种种,终归可以过去了。经历了那么多曲折坎坷,现在安静祥和的幸福,已经让我很满足,很满足了。
程维送我的最后一件礼物,是一串本该支离破碎的风铃。我知道他包含在其中的意思,但是我受之不起。我们的感情就像这串风铃,即使花再大的心血粘合,那些伤疤,裂缝,依旧历历在目,再也不复当年美好的样子。
我是真的累了。
三十三岁,却有了老年人般疲惫的感觉。仿佛将整个人生,都在之前的那些岁月里挥霍殆尽,什么也不剩了。
今年的清明节,我去城郊的公墓上坟。那里埋着我生命中有着不可取代位置的三个人,我的爸爸,妈妈,姐姐。
他们活着的时候,恩怨纠葛,机关算尽,未曾真正的享受过天伦之乐,如今长眠于地下,我希望他们彼此之间都能得到原谅,得到解脱。
摆果盘祭奠的时候,梁舒榕在旁边替我打着伞,我静静看着他们的墓碑在春雨中逐渐湿润,眼角也隐约有了些雨水的气息。
“都过去了。”梁舒榕看我痴痴的样子,忍不住轻声劝慰。
“……嗯。”
“你别再难过了……”
“……我知道。”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嗯。”
“我们都会陪着你,一直陪在你身边的。”
“……嗯。”
我静了一会儿,突然之间觉得雨声有些密集起来,错愕地回过头,看着身边撑着伞的妻子:“你刚才,说什么?”
梁舒榕微微笑了起来,脸颊却浮起了淡薄的,好看的红晕:“我说,我们都会陪着你的。”
雨声似乎更大了,敲在伞面上,她在伞下温柔浅笑,淡去了整个世界的光影。我愣愣看着她。
她垂下眼帘,难得的羞赧。
“……我怀孕了。”
说实话,和程维纠纠缠缠这么多年,我不止一次想象过程维结了婚,成了家,做了爸爸的样子。却从来没有预料到,最后先走上这条路的人,会是我自己。
从孕育到出生,大约十个月的过程,却显得那么漫长,庄重,而又奇妙。
我看着妻子的小腹一天一天隆起来,昔日张扬跋扈的女孩在这过程中,慢慢地沉静下来,如同被琢磨过的玉石,变得细腻柔婉,比任何时候都要美丽。
空闲下来的时候,我会听那小家伙在妈妈肚子里的动静,想象那是怎样亲切可爱的生命在里面逐渐成长,急着要到这个世界上来。
梁舒榕请了假,安心地在家里织一些图案漂亮的衣服,甚至还学会了做布老虎鞋子。预产期将近的时候,她仍旧很平静,没有太多的焦躁和不安。嘴角时时噙着温和的笑意。
有时候她看着我惶惶然的样子,反而会笑着劝慰我:“傻瓜,有什么好怕的?”
“……你会很疼吗?”
“我又没生过,怎么可能知道。”她拍拍我的头,“真是笨蛋。”
“……我能跟你一起进去吗?”
她摇摇头:“你在外面等就好了。”
“……”
“我不想让你看到我难受的样子。”她笑了起来,虎牙依旧,却宛然是成**人的温柔安宁,“会吓到你的。”
直到她被推进产房,脸色苍白,额头布满冷汗的时候,她还在握着我的手,朝我强颜欢笑:“你不要紧张。”
“嗯。”我用力握着她的手。
她看着我:“我喜欢吃的果仁,你带了吗?”
“嗯。”我连忙点头。
“那我织的衣服呢?”
“也带了,都带了。都在袋子里放着呢。”我摸着她的脸颊,湿漉漉的,不知道是疼出来的汗,还是眼泪。
她似乎是疼的说不出话来,护士也在不断催促,最后,梁舒榕隐忍着咬了咬嘴唇,费力地朝我微笑道:“……等我……出来,嗯?”
我连连点头,握着她的手。她汗湿的额发下是那双漂亮的,猫儿一般的眼睛,比我见过的任何一次都要大,都要明亮。
“我们会陪着你……小霖……”
这是她这辈子,对我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难产,大出血……
这些混乱的词语,早已是记不清了。
模模糊糊只听到需要输血,可是梁舒榕的血是罕见的RH阴性,熊猫血,一时间根本没有这么多可以供给她。最后昏天黑地中,隐约是听到有护士喊了句:“李主任!登记过病人中,有一个RH阴性血的!”
我几乎是疯了般抢过登记表格,一眼扫过去,看到的名字却让我更是透不过气来。
程维。
……是了,我怎么就忘了,这家医院,也是他余家门下的机构。
医生在联系他,碎碎嚷嚷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我只觉得焦躁得快要炸裂,每一秒时间都是那么重要,人还没有反应过来,身体就自动作出反应,我抢过了工作人员手里的电话,恍惚间听到有人嘶哑到变样的声音,哀哀恳求着电话那头的男人。
我什么都意识不到,只知道自己的妻子现在躺在手术室里,需要那些救命的血。
如果他愿意救她,即便现在要我给他跪下,我都不会犹豫。
我已经失去了父母,失去了姐姐,失去了曾经的程维。我不能再失去梁舒榕,不能再失去她。
电话那头静默了很久,然后,只听到冰冰冷冷的一句:“我为什么要救她?”
一切仿佛轰然崩塌。
仿佛要把肺腑都燃烧成灰烬的痛楚中,所有的感官知觉都离我远去,我听不清任何人的声音,看不清任何人的脸。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清醒,是否还能呼吸,是否还站在手术室外面。
就这样,一片的混乱。
梁舒榕被推出来的时候,脸上盖着白布。我茫然地站在原处,眼睛瞪得大大的,那块白布的颜色一点一点地扩散,一点一点地模糊。最后好像整个世界,都只剩下这一种空洞的色彩。
我觉得就是在这一刻,支持着我的最后一点东西,蓦然垮了。
“孩子是平安的。”
似乎是有人这么说,然后有人把一团小小的,暖暖的,用布裹着的小家伙送到了我面前。他哭的那么响,以至于将我涣散的神智,一点,一点地,拼凑了些许回来。
我呆呆地看着那个皱巴巴的小生命扯着嗓子卖力地哭着,好像在哭它的妈妈再也回不来了一样。
“是个男孩。”护士小心翼翼地说。
我就这样看了那个裹在布里的小家伙很久,直到眼角生疼,才明白是眼泪滚了下来,一滴两滴,直至从护士手里接过他来,抱着那一团小小的温暖,撕心裂肺地哀恸哭泣。
孩子被护士抱去育婴房,然后便只剩下母亲尚且温热的尸体。护士正劝慰着,要将她推倒太平间去。忽然产科入口处一阵喧哗,大家都回过头去。走道上步履匆匆来了一个男子,身形高大,西装革履。
他衣冠楚楚的样子,和我眼前凄惶的现实成了鲜明的对比。我突然不知是被怎样的仇恨烧着了脏腑,别人还没来得及反应,我便冲到了他面前,揪着他的衣领,照着他俊秀的脸狠狠地揍了下去,透支了所有的力气。
“程维!你他妈来干什么的?!你他妈来干什么?!!”
极度扭曲的声音完全听不出是我发出来的。我流着泪朝他嘶嚷,不知轻重地死死揪着他殴打。
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我会那么恨他,恨到巴不得他死在我的面前。
缠斗之中程维似乎一下都没有还手,但我终究还是被剽悍的保安给拽着拉开了。他们拉着我,我打不倒他,可是还是对着他狂怒地挥舞着拳头,剧烈喘息。
“程先生!程先生您没事吧?”
“急救箱!急救箱拿过来!”
“把主任医师叫过来!”
周围一片混乱。哈,程维的命就是那么值钱。
……那,梁舒榕的呢?
都是有妈生有爸教的,凭什么普通人的命,就要比这些权贵贱?!凭什么!!
程维被我打的青紫一片,嘴角都是血。
这些血本是可以救命的,但他就是不肯给,他就是要看着她死!
“现在你满意了?你高兴了?”我疯了般向他大喊大叫。他的保镳想冲上来教训我,程维抬手制止了:“你们都退下。”
“你他妈现在装什么慈悲!你不就是想看着她死吗?我操你妈的!你有种把我也杀了啊?你这个畜牲!……”
我声嘶力竭地叫骂着,狠狠地侮辱这个我打不到的男人,甚至朝他脸上吐口水。有人叫了句:“镇定剂!快拿镇定剂!”
然后我便在纠扭挣扎中,被几个人强行按住,针头扎进来,冰冷的感觉让我愈发痛苦,我剧烈喘息着,恨恨瞪着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刻骨的仇恨一阵一阵冲撞着我的头脑,晕眩欲呕。
“程维……”我被摁在地上,依旧嘶嘶的,“我……恨……你!!”
他用手绢摁着淌血的嘴角,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目光复杂地俯视着我。
我这时候才觉得,我与他相识二十年了,原来,我竟从来没有看懂过这个人的眼睛。
我从来没有懂过他。
作者有话要说:复制内容提要的时候,悲催地发现我还开着灵格斯翻译家,而且调的还不是意大利语是英语,于是见证奇迹的一刻出现了——灵格斯翻译:"Cheng Wei ..." I was pressed to the ground, still hissing, "I ... hate ... y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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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6、116 ...
梁舒榕的父母是在第二天中午赶到的,那天中午下着大雨,老俩口的衣服淋得湿嗒嗒的,梁舒榕的母亲已经泣不成声,染霜的鬓发散乱着,被搀扶到太平间门口的时候,她脚下一软,声嘶力竭地哭嚎着,直到最后昏厥过去。梁舒榕的父亲没有哭,他原本身形也是高大的,如今看来却是如此佝偻老态,仿佛棺材里倒出来的枯骨。
周熙晨紧紧把我制在隐蔽的角落里,手用力捂紧了我的嘴巴,不让我说出一句话来,他不让我靠近梁舒榕的父母,不停地轻声对我说:“祝霖,你冷静点,你不能出去,你去了情况只会越来越糟,你听我的,等他们冷静下来再说……等他们冷静下来再说好不好?”
可是我真的很想到他们身边去,虽然我不知道我还能说些什么,做些什么,补偿些什么,我只是想陪着他们,就像梁舒榕那么多年陪在我身边一样。
哪怕他们打我,骂我,甚至恨我没有照顾好他们的女儿,我也认了。
梁舒榕是我这辈子遇到过的最好的女孩,她有着刚正不阿的品性,善良纯洁的内心,还有着一双很大,很明亮的眼睛。
她有时也会用来坚强伪饰自己,她会时不时地说一些脏话做的一些蠢事,可是我知道她是个好妻子,是我唯一尝试着去爱过的女人。
她不该去得那么早。
梁舒榕……我还没有好好地照顾过你,我还没有来得及成为一个配得上你的丈夫。我欠了你那么多那么多都还没有还给你,你怎么可以在这个时候离我而去。
直到梁舒榕的父母被那些陪同前来的医护人员半是强制地带离这里,周熙晨才终于松开了制着我的手,我跪坐在地上,眼泪顺着面颊滚落。周熙晨指着我的脑袋骂:“我这是为了你好!你说说看!他们现在这个样子,怎么可能冷静得下来!怎么可能原谅得了你!”
我静了好久,抬起脸来,沙哑着嗓音轻声问他:“周熙晨,你们真的有把我当作一个人来看待吗?”
“畜牲都有自己决定做什么的权力。”我对他说,“更何况是人。”
周熙晨似乎被这句话触动,脸色微微的就变了,起先他还动动嘴唇,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但是最后,他还是闭上了眼睛,英俊的脸上逐渐有了一丝我从未见过的悲悯。
我想要离开这里了。
带着那个小小的,连名字都还没有的孩子,离开这个地方。
出院手续是周熙晨领我去办的,他没有把这件事告诉程维。只是说:“如果他知道了,是不会就这样让你走的,你去把孩子抱过来,自己管自己走了就好,其它的事情交给我。”
可是,我和周熙晨,我们谁都没有料到,当我只身一人前往育婴室的时候,会看到程维站在里面,他抱着梁舒榕和我的孩子,手扼在那个小生命的咽喉处——
“程维!”我的喊声让他猛然回过头,随即微微变了脸色,僵在原地没有动弹。
“你在干什么?”我疯了一般地跑去,从他怀里抢过那个柔弱的婴孩,孩子从睡梦中惊醒,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我死死护着他,红着眼睛瞪着程维,“你干什么?!你想要干什么?!!梁舒榕已经走了!你是不是还觉得不够?为什么连那么小的孩子都要害!你还是不是人?!”
“小霖,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我……”
我没有再听他说下去,婴儿在我怀中踢着小腿儿哭得很响很响,我紧紧抱着他,下巴抵着那柔软的襁褓,含着泪头也不回地跑出了育婴室。
程维一直在后面追着我,似乎焦急地想要和我解释些什么,可那时候的我怎么还有可能安静地站在原地,听他讲他那些拈之即来的谎言。
医院外面是一条很宽的马路,红绿灯设置的并不合理,常常有转弯的车辆在这里发生事故,我以前没有放在心里过,只以为那些不过是电视里报纸上报道的新闻。
但当那辆呼啸着疾驰而来的救护车朝我越逼越近的时候,我明白了那些事故其实离我们并不遥远。
本能让我背对着救护车,而将孩子紧紧地护在了怀里,意识的最后,耳边能听到的只有孩子响亮的啼哭,还有马路旁边那个男人越来越遥远的喊声。
倒在地上的时候,世界好像在不停地旋转,如同电影镜头疯狂地摇晃着,扭曲了天地的界限,拥挤的人群,流出的鲜血,阴沉的水泥地,所以的色彩混淆在一起,匪夷所思的零乱。
隐约是有人将我从血泊中抱了起来,但我看不清他的脸,也听不见他在说些什么。
我觉得自己好像在一片海洋中缓缓下沉,那片海洋是猩红色的,我见不到一丝深蓝。然后我想,那或许并不是海,而是我走了三十多年的人生,从被疯狂呼啸的车子撞上,到出生时第一次的啼哭。
从头到尾,不过是弹指一瞬。
小霖。
……小霖……
是谁在叫我呢?我昏沉沉地想,身子好像在血海中沉得越来越深了。
小霖……
是了,是你在唤我吧?
我看见你了,天边是深郁的晚霞云海,操场旁的广玉兰开到荼靡,你站在新刷出的起跑线旁,回过头来一瞬对视,注定了我们之后二十年的时光。
可是即使知道那二十年的苦痛远远多于幸福的日子,我还是无法忘掉你第一次看着我的瞬间,淡褐色的漂亮眼珠,深邃的眉弓和高挺的鼻梁,那时候夕阳的余晖流淌进你的眼底,我记得所有的细节,包括你护手上一圈浅浅的白边。
就好像是昨天发生的事情一样。
“小霖……”
我轻声地应了,然后在寂静的海洋深处,向那个少年走了过去。
与你相见的那天,我们的一生都被改变。我原以为二十年前操场上的一次对视不过是蝴蝶轻轻煽动翅膀那么简单,却不想那潘朵拉般的羽翼掀起了一场瓢泼凄清的大雨,一下便是半生的迷惘,颠沛流离。
直到,结束。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可能有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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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7、五年后 ...
“你看,又是那个人,他又来了。”
“每天都要来这里,他是神经病吧?”
“嘘,小声点,不要被他听到了。”
墓园两个巡视人员的小声嘀咕传到我耳中,我闭了闭眼睛,那些话语如同无影无踪的风,冷不防窜入胸膛,在空荡荡的心城里打了个转,然后又悄然走远。
我不会生气,也不会怨恨什么。我最后的狠毒和锋利都留在了那个死去的男人身体中,长眠于一年又一年淅淅沥沥的春雨里了。
深青色的墓碑上写着他的名字,没有生卒年月,他的生命是和我的联系在一起的,我能从自己的心跳中听到他哭泣或是欢笑的声音,从十七岁的少年时代,到昨夜梦里那个温和依旧的身影。
他一直都没有离开过我的身边,很多时候,我会觉得,五年前的那次车祸不过是一场荒谬陆离的噩梦,等梦醒了之后,我依旧会看到他在我身边,长长的睫毛温顺垂落,仿佛江南朦胧的云烟。
“现在,我们终于可以无忧无虑地生活在一起了,一小时一整天,一个月一整年,然后,一辈子,一分一秒都不少。”
这看上去好像是很幸福的一句话,但是这世上,只有两个人能明白这句话的沉重。一个是站在坟墓外面的我,另一个,是长眠在坟墓里的他。
“——祝霖,程维之墓。”
我仍旧清晰地记得自己亲手写下这段话时的心情,悲恸仿佛将每个毛孔都注满了苦涩,我痛不欲生,然而提着笔将墓志铭写在纸上时,却连手都没有抖一下,神情也是非常的平静,就如同凝固的死水。
有人说,能写下这段墓志铭的我,已经彻头彻尾是个疯子了。
但是我觉得,我疯了十五年,可写下这句话的时候,我却是清醒的。
他与我一同活着,然而,我已随他一起死了。
我记得以前祝霖对我说过,人死了是很正常的,非常的正常。也许只是去街上买一些东西,车祸就发生了,出门的时候你们像平常一样心不在焉地打招呼,甚至连招呼也懒得打,但是谁能想得到那就是永别。
我和他,谁也逃不过死亡这件最正常的事情。
“今天下雪了。”我凝视着石碑,睫毛轻颤,微微地笑,“是今年的第一场雪,你在里面,会不会觉得冷呢?”
青石墓碑上积着一层细细的新雪,雪下得不大,只在上面积了薄薄一层洁白。我抬手,轻轻拂去他墓碑上的积雪,扫出一片干净的地方来。
我对他说:“小霖,昨天我和你说过的事情,你还记不记得?”
我顿了顿,微笑起来:“我已经辞掉工大教授的工作了。今天是我第一天去新的学校上班,你能猜到是在哪里吗?”
寂静的墓园没有任何声音,除了松柏上的雪被栖息的鸟儿惹得落下几点。我笑着说:“是在西高。教皇他要退休了,所以,你应该已经猜到了,我是西高新的教导主任。”
“你知道吗?管这个很头痛的,你以前真是太淘气了,染头发打群架,迟到早退……你说说,如果每个学生都像你这样,我不是要被活活累死了?”我有些责备怪罪的口吻,又像是在和他开玩笑。
我知道,他在另一个世界,一定露出了鄙夷的神情来,他从来都不觉得我的笑话有什么好笑的,也从来不会给我面子。
“对了,你想听小王子的故事吗?”我问他,“以前忙着那些打打杀杀,没有时间陪你,也忘了有些单词改怎么念。但是现在不会了。现在我可以念的很好了,我读给你听,好不好?”
我坐在他的墓前,打开手里那本老旧的《小王子》,它没有精美的印刷,却有着厚厚的皮制封面。这是我高中时看的那个版本,前些年我从旧货市场淘来的。
我在他墓前打开书本,就像很多很多年以前,他第一次睁着墨黑的眼睛,好奇地问我:“程维,这是什么书。”
这是小王子啊,傻瓜。
我在心里对他说,带着深深的宠溺和浅浅的责备,这是小王子,陪伴着你我,从懵懂无知的青春雨季,走到而立之年的童话故事。故事里有着我们熟悉的小王子,带着四根尖刺儿的玫瑰,还有你最喜欢,最喜欢的狐狸。
这是一个很长,很长,需要用一辈子来读的童话故事。
雪渐渐地大了,我没有打伞,坐在他身边,慢慢地把剩下的几章读给他听。
等我合上书本的时候,天色已经昏暗了,云层犹如被石墨涂抹,压抑灰沉,城市吐息出的橙色灯火非常艰难地在浓深的云团下苟延残喘。我抬起头,但见漫天飞雪盘旋飘舞,施施然舒展开晶莹柔软的舞裙,栖息在碑前灯下。
我把那本读完了的《小王子》在他的墓前焚化了,看着微黄的书卷在明亮温暖的火焰之中蜷缩打卷,边沿逐渐发黑焦灼,我忽然觉得眼眶有些酸涩。
我们第一次读这本故事时,是在我家里,祝霖就靠在我身边,费力地睁大困倦懵懂的眼睛,努力要把我说的每一个句子都听进去。
第二次完整地读这本故事,是在医院,他躺在病床上,憔悴失形的脸庞上已然没了血色,我坐在他床边,努力想让他听见我的声音,哪怕只是半个单词。
第三次……
我闭上眼睛,任由老旧的书卷在我跟前慢慢蜷缩成一团焦黑的灰烬,一点一点。
这本童话,我和他真的是读了一辈子。
繁华的T城已经被夜晚吞噬进腹中,辉煌的灯火流满了整座城的街头巷尾,我疲倦地站起来,从寂静的墓园望出去,世界好像一艘正在沉没的大船,慢慢地被黑暗吞掉。
隐约觉得有人在背后看着我,我回过头,然而四周静悄悄的,只有一只瘦骨嶙峋的野猫从墓碑之间穿过,然后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离他出车祸已经过去五年了,这五年里我常常会有种很可笑的想法,我会觉得他还没有死,还在T城的某个角落里看着我,没有离开。
可是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那年我亲眼见到祝霖的心跳呼吸停止,亲眼看着周熙晨给他蒙上白布,推到了太平间里,和他的妻子停放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