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自己还是想要见到那个人的。只是,长久的疏离,却失去了相见的勇气。
可终究,他还是站在了那青灰的石拱门下。石垣泥墙在岁月的侵蚀下早已残缺,干枯的藤叶挂在上面,像是风一吹便要化作一堆粉末。
自己……有多久没有来过这里了?他不敢自问。
枯草昏黄,满园残叶。瑟瑟秋风中,身着灰衣之人背对着他静静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数刻过去,竟是一分一毫也不曾动过。
又是一阵凉风吹过,那人却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咳得像是要把那单薄的身躯震碎。
他心中一揪,不由得踏前一步。
枯枝发出断裂的响声,眼看着那人就要转过头来。
一种莫名的惊惧忽然占据了内心,他慌忙转身,匆匆离去,心里却还在忐忑思索不知那人是否发现了自己。
他还是怕。
他怕见到那幽怨的眼神,怕见到那消逝的红颜。
于是再也没有靠近那里一步。
他又娶了一房小妾。如同那些富翁商贾一样。不是出于喜欢,只是就那么娶了。
喜欢一个人是什么心境?他不知道,或许,是不记得。
他觉得自己已经淡忘了许多事,真的,全然忘记。
最小的儿子就要满月,为这严寒冬日里平添了一分喜庆。看着下人丫鬟们热热闹闹张灯结彩,他发觉自己平静太久的心却没有丝毫的欣然。
随意地在院中踱步,却走到了一片阴冷偏僻之地。也正是因为如此,地面的雪才洁白得不曾被践踏过,纯净而自然。
两个下人一前一后抬着什么走过来,见到他之后愣了愣,随即低下头:“老爷。”
他点点头,看看两人手中捆成一团的草席,随口问道:“抬的什么东西?”
两个下人对望了一眼,犹豫着半天没有开口。
他却突然没来由的一阵心慌,定定地看着那卷草席,手指开始微微颤抖。
“抬下去罢……”
他听到自己无力的声音说。
跌跌撞撞从那片阴暗中走出,阳光猛地照射过来。他站定深吸一口气,想要确认什么一样,一步一步向那座独院走去。
他盼望着一踏进那座院门,便能见到那个人坐在石凳上的身影。
只是院子里空荡荡的,枯树上一片叶子都不剩,惟有雪地里两排凌乱的脚印告诉他,这里曾经有人来过。
在屋前不知伫立了多久,他颤抖着伸出手,轻轻推开那已经有些破败的门。
随着“吱呀”一声,他摸索着走了进去。
里面的摆设早已不像当年那样光鲜,每一样东西都蒙上了岁月的陈旧。琉璃盏磕破了一个口,又被人小心地粘起来。床上的层层幔帐依旧完好,只不过清雅的颜色却已是一片灰暗。
他终于按捺不住,一把将那些纱纺扯开,空无一人的床上,一滩干涸的血迹却是那样触目惊心。
他伸手去碰,却又被蜇到一样迅速缩回,连连后退几步,跌落在书桌旁的椅子上。
人呢?这座屋子里的人呢?
那个充满怯意,又温柔宁和的少年到哪里去了?
身边飘来悠悠茶香,他惊喜地起身,四下寻找。茶香还在,那个人一定没事,没事的。
一眼看到桌子上那套茶室四宝,他猛地怔住,然后缓缓俯身。茶香,正是从中散发而出,只不过这些安静的茶具,是凉的。
要多少次的浸泡,才能让原本无味无情的器具,自然地发出原本不属于它的气息?他忽然想起,从前那某些未曾告知却偷溜过来的夜晚,不论何时,静候自己的,总有这样一壶清茶。
他发疯一样在房中乱翻,床上床下,衣橱书柜,藏得人的,藏不得的,却统统都不肯放过。
他忽然顿住,恍惚地看着那个被打开的木箱。犹记得,那时少年便是惊慌着将什么塞入这个箱中的,任自己怎样央求也不肯打开。
腿再也支撑不住,他缓缓跪坐在地上,抓起那摞小心存放的宣纸。每一张上,都只有两个一笔一划写得认真的字。
茗儿。
那是他为他取的名字,在他们初次欢好之时,他笑着在他光洁的背上划下。
他似乎可以透过这些纸张看到,无数个孤寂的夜晚,那个不识字的少年在昏暗的烛火下,一直一直地写着。
这一篇写得不好,少年皱起眉头,轻轻撕掉。那一篇极是漂亮呢,少年的唇角弯起,仔细将这张收好。
胸口处一阵撕裂般的疼痛,他紧紧攥着的那些宣纸,最上面的几张,竟有着星星点点的血迹。
总以为那个人并不在意自己,总以为那个人只不过是被迫地容忍和接纳,却未曾体察过,那一丝一毫细致的,羞涩隐藏在茶中字中的真心。
自己逼走了他的父亲,成为了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依靠,却又狠心地,将他一点一点抛弃。那个落叶颓残之日,他一定看到了自己罢?看到自己如何仓皇转身,如何背弃逃离……
而自己,是否又知道在转身之后的,那黯然的鲜血的痕迹?
“茗儿……”他低声叫着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