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阿农。”声不响,店里空,字字听得明白。“我找阿农。”
掌柜的抬头打量,客是个生客。身上罩着毛皮斗篷,头脸一并遮严实,露在外头的只有一只手,跟声息一样细嫩,白白净净,指甲缝里都不见一点脏。指尖拈着一锭碎银子,轻轻磕在柜面上。
找阿农。
掌柜的不言声,也不接银子,眼神再往高抬。西头靠墙一张桌,先来的两个客正赶着吃食。
听见话,癞和尚放下碗,“哐”一声响,震得柜面上碎银都要跟着跳两跳。骆归直只顾着吃,脸埋在碗里,吸溜了一嘴面,呼噜噜往下咽。
癞和尚步子迈开,两下就到了跟前,揪住领子,把那人提起来。
看样子是个不带功夫的。掌柜的喊了一声,叫癞和尚留手,别在店里弄出人命。他是个听不进人话的,一把挥出去,就把那人掼在桌面上,摔得声都哑了,叫唤也没听见一声。
风帽抖落,倒是一副好相貌,小脸嫩得白玉一样,圆睁着眼,吓得满头汗,也没损了半分标致。真不屈那一身打扮,掌柜的咂了嘴,低头再不管。
“说,从哪知道的?”癞和尚一只手卡上脖子,粗声问他。
“啊,啊。”
许是吓坏了,就知道干张嘴,蹦不出一个字来。
癞和尚性子急,掐住脖子提起来,再往桌面上撞回去,震得他五脏六腑都打颤,扯着嗓子死命往外咳。
骆归直还正吃着,癞和尚看他一眼,没法,还得自己问。
“谁叫你来的?”
“青姐,胡集镇的青姐。”
癞和尚手上加劲,提住再撞了他一回,桌子腿咯咯响,眼看要散架。“胡集早没人了,去年姓白的领着人打进去,死的死,跑的跑。哪来什么青姐,你姐?倒是让她自己过来!”
“和尚。”
骆归直吃饱喝足放下碗,到底走过来,一手拦在他胳膊上,别真掼死了。
扶着那人下了地,给他扯扯衣服,理平顺了。“和尚是佛门清净人,没进过百花楼,没见过青姐。不怕。”
“嗯。”他担着惊,小声应答。
“你找我?”骆归直扯过凳子,一边坐下,仰头问他。
他猛抬头,不知打哪借了一副胆子,盯着眼跟前的人,从头到脚看一遍,再盯回脸上。
一身衣裳尽是灰土,脏得看不出本色,脸上也沾着泥印子,底下隐约看见黑黝黝的面皮。倒像是任意一个路边的挑夫,地里的农人,过眼也记不住样貌。
“你是阿农?”
骆归直点点头,“我姓骆,字阿农。你别这么叫。”
“骆爷。”他低了头,慌着改口。“青姐叫我来找你,想请你寻个人。百花楼的头牌姑娘,叫翠凤的,她原本有个弟弟钟小满,小她九岁,去年刚满十岁,从小带在身边,楼里的姐妹都喜欢他。”
“拣要紧的说。”
骆归直言语和气,癞和尚一旁瞪着眼,吓得他舌头打结,连滚带爬的往下交代。
“翠凤姐有个男人,是西樵的山贼头领赵鹏运,他让白总兵抓去砍头,她跟着吊颈寻了死。临去把小满托付给青姐,去年白总兵领着人马进胡集,兵荒马乱的,小满就跑丢了。”
骆归直仔细听着,世道乱,都是寻常事。
“原本也没想着寻他,逃乱出去的,家家户户都不齐全,要是让人拐带走了,更没法。也就是十来天前,白总兵急病死了,青姐得了准信,有人见过小满,还有另外十几个孩子,转卖到山里去了。”
“地方?”
“黑谷。”
癞和尚“呼”一声凑到跟前,又把他提起来。骆归直看了一眼,没拦着。自己要进黑谷,知道的人多不过一只手。这名字从他嘴里出来,凑得太巧。
“青姐让你来的?”想了想,问道。
“是。”
“瞎话。”
癞和尚就手往他肚子掏过去一拳,他缩着腰干呕,弯弯的挂在半空里,躲也没处躲。
骆归直也不抬头,仍是问:“再说,你是怎么来的?”
“我,我听青姐说起过骆爷,要进黑谷,只有找骆爷。我挨处找骆爷常落脚的地方,一路问过来,到今天才算遇上。”他抓着癞和尚胳膊喘气,断续说道。
骆归直拿着他的话捉摸,信,还是不信。青姐是个知进退的,不能沾这回事,他为了什么到这,都得是他自己的主意。
“只要能让我进黑谷,骆爷要多少银子都成,要是不够,我不论想什么法都给骆爷补上。”
“青姐没告诉你,黑谷是个什么地方?”
“是最恶的强盗窝子。”他答得快,句末抖了一抖,仍是怕的。这么怕,还想着要去。百花楼,男倌女娼,倒有这么重的义气。
“叫什么?”
“瑞玉。”
“我每年少说去一趟百花楼,没见过你。”
“骆爷去的是前院,姑娘们住的地方。我们这样的,都在别院里。”他紫涨着脸,大声答道。骆归直问他楼里一应景物陈设,他也说的丝毫不差。癞和尚听到后来,到底觉出不对,甩手把他扔地下。
骆归直看着他,只管笑。“和尚,你只有色戒守得严实。”
癞和尚哼一声,站到一边不理。
骆归直再去扶他,他跪趴在地下不起来,不住磕头,要他一句话。骆归直蹲身下来,托着他下巴抬起脸,抹干净他脸上蹭的土。
尖俏的一张脸,更显出一对乌溜溜的眼,眼波瑟缩着,小兔儿一般。
“瑞玉是花名,本来叫什么?”声音打着飘,悠悠问道。
“朱衣里。”
“地名?”
“青姐说,我是从南边买过来的,是这么个地名,一直当自己姓名。”
“跟我上楼。”骆归直站起身,自顾自往楼梯去。
“阿农!”癞和尚在他身后喊,动了怒气。
朱衣里怕他,提着斗篷爬起来,跌跌撞撞的跟过去,追着骆归直的脚跟,往楼上跑。他这是应了,要带着他往黑谷去。
第 2 章
骆归直带着人进了屋,摸出一包衣裳,再一手抓起来一把瓶瓶罐罐,递到他面前。
“先脱了。”
朱衣里打了个顿,没料想他话说的这么明白。
一手搭上腰,扯着结,再看了他一眼。骆归直正把罐子挨着打开,看看再闻闻,抬头见他慌张,笑了。
“你这身走不了,得换上寻常衣裳。这瓶黑的先抹手脸,看得见的地方都擦匀了。这罐子是陶土泥,不脏,指甲缝里带着点。”
听见这话,他略放心些,手上再一拉,还是得脱。
骆归直就坐在跟前,一手搭在桌上,眼皮低着,也不知是看了没看。
斗篷早去了,中衣敞开,里头一件水色的小褂,一手沿着领顺到身侧去,仔细解衣带。
解了许久,指头不住绊,拽出个死结来。他涨红了脸,抬头看骆归直仍是不言不动,咬咬牙一把扯断。一片白净的胸膛撩开来,说不出的晃眼。
他把衣裳褪下肩,抽出胳膊来,回头摆到一边。
侧身站定,手搭上裤带。这一下再解开,就是精光净的站在他眼底下。
“骆爷。”
他叫了一声,是问,也是求。
骆归直像是回了神,大致应一声,站起来往出走。没这个意思,再盯着看,当真是有点过了。
“骆爷。”又听见他叫。
骆归直回头看,他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拿着一瓶东西。“骆爷脸上,也是抹了这个?”
倒有这样的闲心。骆归直点点头,把两扇门在身后合上,缓步下楼。
癞和尚还在堂里坐着,天晚,掌柜的收了桌椅,只有他那一桌点上灯,转圈摆了几坛老酒。
骆归直站到他跟前,讨他手里的酒碗用。
癞和尚怒气添着酒气,连着酒碗捏成拳头,就要砸他。骆归直偏头躲过去,听见劲风擦着耳朵,火辣辣的疼。他坐倒在一边,趴桌面上,伸手不住揉。
“不就是讨你一碗酒,这么恶。”
“你舍得下来了?”
“我就是认认。”骆归直笑,笑得干。一边敲开一坛酒,喝一口润润。“穿着衣裳看不准,脱了就知道了,我见过他。”
“哪?”癞和尚瞪大眼看着他。
“不好说。”骆归直干笑变作苦笑。
癞和尚就手掀了桌子,一手举起一坛酒,要往他头上掼。骆归直一肘抵在桌面上,仍是压回去,一手勾着,变戏法一样把酒坛接住转了个圈,摆回他面前。他上手全是巧劲,制得癞和尚全没对策。
正要提起凳子来,再同他打过。
骆归直长长叹口气,两手盖上脸,从头揉搓下来,像是为难得很了。
“和尚,我得办一件混账事。”
费尽力气说出来,半天没人应,偏头看,癞和尚气哼哼的站着。
“不是我不跟你说,是我没脸说。这事要不这么办,我再想不出容易的法子。不能再耽搁,再耽搁不起了。”
骆归直说得轻,语意重。
癞和尚想了再想,到底明白他的意思。
“我不问你是什么事,我只问你是为着什么,只要是为着文定,混账便混账了!”
“和尚。”骆归直举了酒坛,这般好兄弟,当喝。
兄弟两个酒至半酣,听见楼上响动,朱衣里换过衣裳出来,一般脏破,脸上也抹黑了。一副乌黑的小模样,怪有趣的。骆归直抬头跟他笑,癞和尚仰头再去灌酒。
“歇着,该走的时候叫你起来。”
一脚已经迈出去,原想着下来,听见这话,再悄悄的收回去。行了礼,仍是退回房里,把门关上。
“扮得跟个雏儿一样。”癞和尚起根看不上这个人,更看不上骆归直跟他腻歪。“你信他?”
“假话得有三分真,要是碰见亮堂人,就得有七分。”
他说出口的话,多半不假。他没说出来的,只有设法寻出来。“黑谷里有个钟小满,这一件错不了。”
癞和尚瞪他,到这会,还真能顾上这些没要紧的。
话到一半,骆归直站起来,大步走去门跟前。癞和尚跟着听见马蹄车轮响动,有车进了前院。骆归直一手搭上闩,听着。敲门声起来,三声长,三声短,再加一声重的。骆归直这才下门闩,癞和尚大手拽开门,迎进来一个长脸汉子。
“骆爷,这就走吧。”
第 3 章
那长脸汉子是北边地窝铺走镖的郭荣,进门先同骆归直一躬到地,甚是恭敬。
骆归直赶忙扶起来,郭荣招手唤进来两个人,都是随车的镖师,余下几个在院子里侯着。骆归直打量两人身形,高矮胖瘦倒像是比着和尚同自己挑的,赶得这般急,多亏他仔细。
“还得麻烦镖头,再叫进来一个。”
癞和尚不愿动弹,骆归直只得自己上楼,敲敲门。应声就开了,想来他也不曾歇着,听见动静便一直守在门口,只是不敢造次出来。
“走了。”
骆归直叫他。
朱衣里望一眼楼下,再转回来,眼珠分毫不错,只认着他。
“这,也是同去的兄弟?”
郭荣看见骆归直领下来的人,瘦弱,也不像身具功夫的,不免多问了一句。
“不是。”骆归直摇头,“这是货。”
话说的古怪,不只郭荣,便是癞和尚也瞪着他。朱衣里脑袋埋得低,看不见神情,只看见紧绷的肩。骆归直迈步走出去,跟镖师们见过,打量一眼马车。郭荣这一车运的是财物,他要运的是个人,一样是要送到黑谷去,一样是货。能有什么差别。
“骆爷,那货,可要绑了装车?”郭荣凑着问。
“啊?”这回轮到骆归直瞪眼,癞和尚哈哈笑,拍着郭荣让他赶紧上路,少管些有的没的。
三人替下原本的三个镖师,跟着郭荣的马车,趁夜出了客栈。骆归直问过朱衣里,倒是会骑马,派给他一匹精瘦的小马,脚程却不慢,时常颠颠的跑到众人前头去。
“别摔了。”骆归直喊他。
“怕摔就上车去。”癞和尚嫌麻烦。
朱衣里还记着郭荣要绑要装车的话,知道怕,提着缰就往前赶。
午间停下歇了马,众人站到土坡后头,一排解了裤带撒尿,高声说些浑话。回来看见朱衣里坐着,抱着一条腿揉搓。
骆归直拍拍他,他还是摇头,也不言声。
等到众人都坐下了,郭荣拿着干粮食水分派,他倒站起来,一瘸一拐的往土坡后头走,独个尿去。
“他那一根是镶金还是戴银了?这么藏着掖着。”癞和尚骂得下流,镖师听见哄笑。
“和尚,口德。”骆归直叹口气。
朱衣里走回来,许是隐约听见,远远隔开马坐着,也不往跟前凑。
骆归直拿着面饼水袋过去,递到他面前。正要起来,一双手紧抓在他袖子上。
“骆爷。”
“不够?”
朱衣里摇头。
“说话。”
骆归直平声静气的催他,他咽了一口,强撑着说出来。“骆爷说的没错,我是货。不知道骆爷看来,这个货值当多少?”
他脸上抹得黑,更衬出一双眼幽幽亮,直勾勾的望过来。
“想卖给我?”骆归直斜斜看过去,问得轻浮。
“想要骆爷一句实心话。”他半跪着,顺着袖子捉到胳膊上,挨在他胸口,略仰着头。这么个姿势,拿捏得卑下,偏有一段风流。“要从黑谷带个人出来,我也知道不易。我不求骆爷义薄云天,也不指望骆爷有三头六臂。我只想有个准,骆爷帮我,能帮到哪一步?能不能,让我看见小满?”
骆归直不动,眼神没移过,吸气没乱过。这当口,只要动一动,就败了。
“我带你进黑谷。”
只到这一步,再没有多的话。
“好。”他长长吸了一口气,轻手放开,坐回去。“好。我谢谢骆爷。骆爷是个真人,不拿大话唬我。不论这事能不能成,我都记着骆爷的恩德。”
“不敢。”骆归直这句话说得真正实诚。
再站起来,听见郭荣叫上路。骆归直走去牵马,癞和尚没眼看他,倒是郭荣时时拿着眼神瞟过来,弄不清骆爷这件货是个什么来头。
骆归直也说不准他是个什么来头,心里藏着盘算,更不想明白他的来头。
这一路,各人都走得闷。
癞和尚甩着鞭子嚎,噌噌跑前头,郭荣赶紧追上去,走镖不敢这么张扬。平白招惹山贼出来,可不是误事?
半晌过去,两个一前一后,拖拽着回来。
郭荣招呼停下车,跟骆归直说话:“骆爷,这就歇下了,天黑再走。”
骆归直抬头看天色将擦黑,前头蒙蒙一片山,正要问怎么不到山脚歇着,忽生想起来:“到栖霞了?”
郭荣点头,到栖霞了。
癞和尚吼他:“阿农,醒醒神!你别的没有,只有心思多,心眼再让人给糊了,咱们也别走了!”
骆归直听得愣了一愣,糊涂,果然是有些糊涂。
只顾着思量前前后后的,心乱了。
下马走了几步,搭手看栖霞。从地窝铺到黑谷是七天的路,他们半道加进来,还剩下三天。这三天里,只有栖霞不好过。
栖霞当家是个女霸王,锦绣红。她劫道自有规矩,不断人财路,不论带着多少金银货物,只要留下一成。雁过拔毛,最多就是痛一痛。走道的遇上女霸王,也都认了。
郭荣不能交这一成,送到黑谷去的东西,不能少了数。
好在锦绣红还有一个规矩,不劫夜道。都说女霸王标致,也爱惜一张脸,天黑就要睡下。只要别让盯梢的看见,挨到黑,就能悄没声的过去栖霞。
众人找了道土沟,窝进去歇着。
癞和尚跟镖师杠上了,有个镖师说锦绣红十八,癞和尚说得有二十八,一人压了三钱银子,旁的镖师听见,都跟着加码。郭荣拦也拦不住。
骆归直不知几时站到癞和尚后头,伸手把散碎银子都接过去。
“一个都没说准,通杀。”
镖师们哄一声乱吵吵,都喊着不认,早知道骆爷跟女霸王是熟人,也不开这场赌了。癞和尚也嚷,他熟个屁,真要是熟还不大摇大摆的进山,用得着蹲这装土鳖。
骆归直笑眯眯的听着,把银子都收好。
癞和尚回头看他,他点点头。“和尚,我醒了。”
第 4 章
骆归直转身找人,朱衣里还是在人群外头坐着,倚着土堆,脑袋不住往身前栽。骆归直蹲到他身前去,天色暗,他抹黑的脸瞧不清楚,只觉得瘦小,弱不禁风的一把骨肉。骆归直定了心,再不避忌,抱着他上车去。
不定几时就要上路,别把他丢下了。
郭荣下了几道锁,总算打开车门,里头一箱箱叠着摞着,上得有铁链重锁。
“回回送,从没见过里头的东西。”郭荣说了一句,骆归直知道是说给自己听,笑。“见着了,也没你了。”
郭荣知道他体恤,只要搭这一程,多的都不问,不强求。跟他点点头,看见他怀里抱着的,笑问道:“骆爷,可要绑了?”
骆归直尚未回话,脑袋后面劲风起来,眼前郭荣睁大了眼。
来人刀快,骆归直不及挡,就手把朱衣里往前一丢,交到郭荣怀里,低头弯腰,一屁股坐在土沟里。这一招无招无形,使得十分难看,倒也躲过去了。
身后站定一人,嚓一声收了刀,并不追击。
骆归不紧不慢,从土沟里搭上半条胳膊,探了头。“佟捕快好。”
那人一身公差衣裳,四方脸,浓眉虎目,一副络腮胡子,正是十八里铺的名捕佟惠女。
“我要开箱!”佟惠女并不同他客气,高声喝道。
“佟爷,我开这镖局,领了白总兵的盖印文书,正正经经的营生。道上的事,问人不问货,佟爷不是不知道,何苦为难咱们?”郭荣赔笑道。
“我要开箱!”佟惠女面色不善,伸手抓向郭荣,去得刁,竟是要钳住他抱着的朱衣里。
一刀从下头撩上来,不轻不重,准头拿得精,正切向腋下破绽。佟惠女翻身退出去,一手抽刀,横眉立定。
“骆爷要保他?”
“佟捕快说的是哪个他?”
“哼,白总兵暴毙,这人从总兵府私逃出来,脱不了干系!”
“因此上,佟捕快就要拿着这车贼赃,先押了他,再拿一件件刑具出来逼供,总要他认了这桩罪名?”
“骆爷敢说,这不是总兵府出来的东西?”
“不敢。”骆归直话声未落,一刀出去,斩他胸腹。
佟惠女全不意他说打便打,给他抢了先,此后一刀追着一刀,尽数斩向身前,来路既稳且准,迫得他只好连连退开,挡了十几刀下来,竟退到十余丈外。
“不许走!”佟惠女大喝一声,站定了不动,竟要硬扛下一刀来。
骆归直却不愿伤他,听他这般大叫,似乎身后有变,抽刀退开。凌空转折,远远落在丈许外,这才回头。
一众镖师都从土沟站起来,看着这边比斗,癞和尚抱着手,不管不问。郭荣的手里倒也空了。再抬抬头,看见细瘦的一个身影,徐徐往山道上走。
山前也走出来许多人,两边铺开,中间一匹高头大马,鞍上一团火红的影。
佟惠女从身旁擦过去,拔脚往前追。骆归直叹口气,收了刀跟上去。跃土沟时候,白了癞和尚一眼。“怎么不拦着?”癞和尚白回来。“谁知道你让不让拦,你不是宝贝他的很?”
骆归直再叹口气,招招手,让郭荣领着镖师跟上。
朱衣里走到山脚,站在那高头大马之前,也不知说了些什么,随后伸手递了什么。
佟惠女追到半道给拦下了,一群山贼迎过来,转圈围住,一边拿言语逗他。“佟捕快,这不是十八里铺的佟捕快?”“佟捕快给小民做主,我家的鸡昨日不见了去,毛都没剩下一根。”“落你肚里了吧!”
众人哄笑。
佟惠女沉着脸,提着刀缓缓比过一圈,没法子出手。
骆归直翻身跳进来,往他身侧一站,佟惠女举刀要砍,他索性撞到他身上,蹭得更亲近。一边耳语道:“佟捕快,你信我一句话。这车东西是总兵府出来的,可跟他没干系。你捉了他去,仍是一桩无头案。你这会先放下刀,服个软,到夜里我跟你分说清楚。”
佟惠女猛转过头,瞪着他看。
骆归直两手不沾刀,松松散散站着,笑得恳切。
人群分开,听见马蹄在跟前落地,两人抬了头,女霸王锦绣红一手提缰,一手甩了响亮的一鞭,鞭梢指在骆归直脸上:“跟我上山!”
骆归直暗地捏住佟惠女的手,他怔了一怔,到底收刀。
“少摆这么一副哭丧脸,这趟不要你的东西。有人替你出了一成,只怕还有富裕。”锦绣红嗓子也亮,说的清楚明白。骆归直看见众人外头,他还是远远站着,捏着手,偏着头,瞧不清什么神情。
“既然有人出了,我们这就过去了。”骆归直笑道。
“阿农,”锦绣红一鞭卷在他脖子里,拖到跟前,高高抬起他下巴,对上脸看,言语愈发温存。“我不要你这一成,你要谋算一票大的,却别想瞒过我。”
第 5 章
锦绣红的闺房,走道的男人没有没想过的,也没有几个真敢想着进来的。
倒像个女人住的地方,有柜有桌,梳妆的物件一样不缺,胭脂水粉齐齐摆着一排,床上挂着红纱帐,团花的锦缎被面抖开来。
锦绣红歪在床头,略略蜷着腿,捧一碗乌鸡汤,小口噙着。
骆归直擦着床边坐下,对面看着她,脸上挂着个笑。笑着看她喝完汤,拿着帕子沾沾嘴,到底找着时机说句话。
“锦当家……”
锦绣红剜了他一眼,一脚蹬他腿上。骆归直立时住口。
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更何况还是个女人的屋。
屋里香,她身上更香,扭着腰挪过来,凑到骆归直跟前。伸手捏住脸,骂道:“洗干净了,到底有点人样。”骆归直苦笑,进她这屋,一身脏真不能不洗,衣裳都换了身新的。
“从这到黑谷还有两天一夜的路,歇一晚上不差什么,攒点力气。”锦绣红坐端正了,神情也摆得端正,问道:“阿农,怎么挑上黑谷了?”
骆归直摇摇头,“不是我要挑。”
“明人不说暗话,你连我都躲着,装神弄鬼的混在镖队里,图谋的,还不就是黑谷那一山洞的东西。黑谷是谁起家的地方?他就算是进了官场,走了通天大道,家底可都还一样样的存回去。镖车回回从我这山跟前过,你当我不知道?知道也装不知道。如今你看他人不在了,就想着要下手了?”
“我跟你起个誓,我要能从黑谷带出来一锭银子,一颗珠子,都碾碎了分你一成,你要是喜欢,都给你也成。”
“呸!”锦绣红啐了他一口,紧拧在他大腿上,下死力转圈。
骆归直滚到床上叫疼,不住告饶。“锦当家的饶命,女霸王,女英雄,放过小的吧。”
锦绣红不解气,再蹬了他两脚,骂道:“好!你拿出来几钱几厘,统统交到我面前,你自己送来给我!”骆归直抱着头叫苦:“女霸王洗劫了。”
“阿农,但凡你没正形的时候,都是有事瞒着人。你越这么嬉皮笑脸,我越知道,出事了。”锦绣红盯着他脸看,不叫他转动。“不能让我知道?”
骆归直坐起身,摇摇头。“我心里怕,不敢提起来。”
锦绣红陪着他愣怔了一阵,夜深,山上静,不说话就能听见山风,响得凄清。
锦绣红掩着嘴,打了个哈欠,他不说,她也不稀罕再问,一脚踢下床去。“记着你的话,从黑谷出来,扛着金山银山来见我!”
骆归直溜出门,正弯着腰给她关上。
侧边看见,走廊里方方正正站着一个人,佟惠女正等他分说。骆归直叹口气,这一晚真不消停,张手请佟捕快屋里叙话。锦绣红统共给了三间房,他就占了一间,也是没人愿跟捕快挤着。
“骆爷。”佟惠女坐定,就只有这两个字。
“货是总兵府出来的货,郭荣这镖局开了有十几年,客不多,到后来只有一家。白总兵还做管带的时候,就找上了他,也有近十年了。每月货从十八里铺出来,往北绕到地窝铺,再往南运,到黑谷。”
佟惠女听着,脸色沉得锅底一样。
“佟捕快去年新到十八里铺,未必知道这其中的门道。佟捕快刚直,也未必有人说给你知道。”
“空口无凭。”
佟惠女憋出一句话,站起身就要抓郭荣来问。
骆归直伸手挡下,喝了一口水,再跟他说。“佟捕快查的是白总兵暴毙,总兵府可有报失窃?可有说丢了整车整车的财宝?”
佟惠女缓缓摇头。
“白总兵是月前死的,镖局的生意到这就断了。这是最后一车,管家王笈找到郭荣,亲眼看着上路。明细簿子只怕已经送到黑谷了。佟捕快要是不信,尽可以跟着进去黑谷,自己看个明白。”
骆归直站起来,走到他面前,偏着头看他。
“我要问的,”佟惠女哑着声,粗粗问道:“是总兵府私逃的瑞玉。”
“瑞玉?什么瑞玉?我只要跟佟捕快分说这一车货的来由,可不知道什么瑞玉。”骆归直说得实在,佟惠女火气起来,噌一声站直,就要抽刀。
骆归直比他快了一分,不前不后,恰恰好按在他肩上,把他再请回座位。
“佟捕快,不急,不急。栖霞是这方圆百里最好的地界,佟捕快尽可以多留几日,仔细想好。是要拿满山满谷的贼赃,还是要拿一个私逃的小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