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朱衣里知道他有后着,癞和尚跟佟惠女还在洞外头,那开门的法子,他只怕偷空留下了。仍是觉得乏,跟着他躺倒,一起懒在地下不起来。
“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这么藏着掖着?”低声咕哝了一句,也没想着他能说。
“红雪莲。”骆归直闭着眼,三根断指搭在襟口,平声说道。
朱衣里一时怔住,他出尽手段费劲心机进来黑谷,原来是为了这么一样东西。虽是极珍稀的药材,实在不值当赔上命去,自然是为着什么人了。
嘴角扯动,忍不住就笑出来,笑得没了力气,捂着肚子喘。
“胡文定。”喘着说出来一个名字。
骆归直睁开一只眼,看他笑不停,他拍拍胸口,咽了一回,说话终于利索。“他还没死?白水木几百两的雪花银子,请出北地最厉害的杀手,没能取了你的性命,只说是叫你跟前的胡文定挡下来,换了一命。怎么他也没死?”
“‘月头谢,月尾戚’,戚三的刀沾得血多,涩得很,不比文定刀快。”
“只是刀上抹了毒水,擦过去一道,人就倒了?你就不辞劳苦的来给他找药了?”朱衣里仍是笑,笑得憋不住,倒像是看见了他的最见不得人的短。这么个混世的人,算得再精,也有往进赔的时候。
“戚三是个古板人,他刀上有毒,是我撺掇着白水木让人抹的。”
骆归直两只眼都睁开了,朱衣里不惊不惧,望着他笑。“戚三每年总有两三回到胡集,往吴玉麟的后院蹲着,看着,始终不敢出手杀他。胡集镇破的时候,吴玉麟却是死在你骆爷手上,我算了算,戚三自然杀不了你,抹点毒水,凑得巧了,或许能要你一命。”
骆归直叹口气,点点头。
朱衣里要了白水木的命,也想要自己的命,自然是为着吴玉麟。跟白水木一同办过的事,就只有这一桩。
旧年阎十句死在文定刀下,白水木请骆归直上门,不提仇怨,只要他设法杀吴玉麟。
白水木作恶虽多,吴玉麟却也不是善人,三年前西北大旱,四乡八邻饿死无数,胡集倒囤积了满仓粮食,趁着灾荒大大赚了一笔。白水木要除他,一是因为他藏私,分赃不均;二是因为他做大,管不住了。
“吴玉麟不是什么好东西,成千上万的人饿死在他眼前,眼都不眨。可他也保了胡集的平安,让这一镇子的人不用饿死在逃荒路上。胡集没了,倒有不少人惦念着他。”
“就为这个?”骆归直知道他跟吴玉麟有干系,却想不到是什么干系,让他拼上身家性命的报仇。
朱衣里摇摇头,笑得清浅,慢悠悠浮在嘴角上。
“他是我爹,也是我男人。”
骆归直不出声,只有他细声漫语的说下去。“我是他买来的,就在逃荒的人堆里。他让我叫他爹,却不叫我跟他姓。他养着我,宠着我,白日里却不大愿意看见我,更不愿意让人知道有我。我整日整日的呆在百花楼里,他也不管。他从胡集逃走的时候,带着管家,带着马夫,独独剩下我。”
“那是,那是要保你的命。”骆归直顿了一回,总觉得这话由自己嘴里说出来,说不出的古怪。
“我知道。”朱衣里嘴角弯着,笑意更深。
“他临走的夜里,提笔醮墨,把他藏着全副身家的地方,一一写在我身上。笔尖划得轻,一下比一下痒,我闭着眼睛不敢醒过来。可是真痒,痒得泪都出来了。”
朱衣里侧了侧身,一手比到骆归直身前,摸到他肚腹间,轻柔的滑上去。“他是倒着写的,好让我睁眼就能看到。从这,慢慢写到这。”
骆归直抖了一抖,伸手捉住他手腕,高高提起来。
“你摸什么?”
“摸你,还能摸什么?”朱衣里笑着扑到他身上,两腿一分,跨坐到他腰间。一手提住了,另一手自在,摸着他的脸,摸到一手的灰土。他哼了一声,挥手拍拍。“怕我抢你的东西?你那个文定有什么好,让你这么心心念念的,送上门都往外推。如今你的命也归了我了,要杀还是要玩,还不得听我的?”
骆归直咳了两声,颇有些不自在。
朱衣里指尖擦过他嘴唇,仔细抹干净,偏头凑过去。骆归直一偏头,又咳了一回。朱衣里把他脸孔扳回来,两个唇挨着唇,隐约嗅到一股血气。
朱衣里忽伸手,去拉他搁在身前的手臂,骆归直强撑着,不叫他动。
两人闷声拉扯,身上放着的夜明珠子骨碌碌滚下去,陷在半明半暗的光影里。朱衣里抓着他胳膊,看着他的眼,他咳着,没耽误笑。“你要我的命,也得等我把东西送出去。”
第 17 章
山门许久不开,暗沉沉的洞里,全不知外头情形。
“和尚这笨人,还不来。”骆归直伸手盖在脸上,揉搓了一把。“开门的法子,我就画在锁边上,他再看不见可真是笨透了。”
朱衣里从他身上下来,坐到一旁去。
“看不见就看不见,你本来也预着我开不了门,要借着山贼的人手,硬开山门。”
骆归直嘿嘿笑,朱衣里站起来拣珠子。
“癞和尚有句话说的对,你别的没有,只有心思多。你说这洞里的东西都归我,洞里全是不中用的宝贝。你说要把你的命给我,也是瞎话。”
他蹲到骆归直身前,把夜明珠子举到他脸旁,照清楚他的神情模样。
周正的一张脸,眯着眼,眼里藏着无数的心思,再看不穿。
“我应承给你,就一定给你。”骆归直接过珠子,指向来路上。朱衣里跟着望过去,头一个偏洞前头闪亮亮一片白,是假货映出来的光。顿时明白,真的,或许就藏在假的后头。
没顾上回去找机关,也没顾上再说第二句话,只听得轰隆隆爆响起来,地动山摇,前后岩壁上簌簌的往下掉砂石。
骆归直牵住他手,拉着他坐倒在身边,张臂搂住。
朱衣里捂住两边耳朵,只觉得震得天旋地转,头脑中嗡嗡作响。不知何处有大块的碎石接连砸落,整个山洞都像要跟着塌了。
“癞和尚,你笨死去!”朱衣里嘶喊着骂,自己也听不见。
骆归直伸手捂上他的嘴,凑到他耳朵边说话。“悄声。”
朱衣里放开手,抬了头,听见爆响停歇,跟着有人说话。山门炸开,就有山贼抢着进来,山洞中曲折回音,在这里到听得清楚。
两人对看了一眼,朱衣里当先站起来,骆归直一手撑着岩壁,朱衣里抱住他胳膊,也扶起来。
珠子收到怀里,摸着墙,一声不响的慢慢往前挪。
山贼点着火把,火光红通通的照在前路上,两人停下来,往一旁弯路里躲。
先来的有十余人,看见头一个偏洞里的光,呼啦涌进去,扑到金银堆里就大把的捞拽抢夺,也不管真假。陆续又有百余人冲进去,一个偏洞怕是也挤满了,外头的进不去,里头的也在哄抢,跟着就听见争执起来,有人动了兵刃。
人人都陷在一片狂喜里,神智昏昏,一处动上了手,旁人也都加进去,只想着多抢夺些。
从洞中到洞外,接连的弯路上,直到山腹大洞,不一时便打成了一片。总有数百人大刀来去,兵刃翻飞之声连做一片,金银珠宝也散了一地。
骆归直拍拍朱衣里,二人搀扶着再往外走,贴着洞壁溜过去。
兵刃不长眼,走出去十余步,便看见处处溅血。
火把也熄了许多,二人走到大洞中,听见前头有人扯着嗓子喊:“阿农!阿农!”
可不就是癞和尚,一颗大光头映着火光,左冲右突的想要赶进来,奈何周围人多,打个不休,总也走不通。
“笨人!”朱衣里啐了一口,骆归直听得笑。
加快两步,仍是绕到边上往外出,只要不是赶进来分赃的,山贼的刀倒也不招呼,二人就这么摸索着溜出去。骆归直站在洞外头招手,叫和尚。
癞和尚回头看见,嚎了一声,大步扑过来,按住他肩膀,大力拍。
“阿农!你可算出来了。”
朱衣里拖着骆归直往边上站,不叫他拍。癞和尚睁眼瞪他,他也瞪回去。
“咱们下山。”骆归直笑道。
“东西拿上了?”癞和尚问道。
骆归直拍拍横在胸前的手臂,癞和尚知道怀里藏着,终于放心,咧嘴笑起来。
朱衣里也盯着他的手,三根指头始终掩着衣襟,那里头藏着的,不光是药,还有血。
两人在洞里竟也耗去一夜功夫,再出来已是天光放亮。这一夜间癞和尚混在山贼当中,只顾设法炸开山门。佟惠女也没闲着,早在路上就已设法传讯出去,十八里铺的捕快纷纷赶到左近,他提着周翡的尸身,出谷接应去了。
三人都不愿同捕快多打交道,下山出寨,借了黑谷的马匹骑出去。
沿着山脚转过半圈,想来山贼也好,捕快也好,都看不到追不及了。骆归直提缰驻马,叫和尚。
第 18 章
朱衣里勒住马,在一旁冷眼看着。
骆归直下马走到癞和尚跟前,摸出来一包东西,递到他手里。“和尚,你带回去。”
癞和尚惊得叫:“阿农!”
“我先送他去找屠青青,他没功夫,得有个人照看。”骆归直回头看一眼朱衣里,说得慢,一字更比一字稳当。
“阿农!”癞和尚暴喝了一声。
再想不到,这话能从他嘴里说出来,千辛万苦弄来了东西,倒忘了人。
癞和尚从马上翻下来,挥着拳头,大步冲到朱衣里马前,只想一拳捶死了他。骆归直身形挪动,抢到他跟前一步,轻手按住他拳头。
使得虽是巧劲,力气仍有些不济,拳头堵住嘴,咳了一声。
癞和尚看着他搭在拳头上的三根残指,气得鼓胀着,仍是不能硬打下去。
“阿农!”
“和尚信我。”
骆归直咳着笑,摇摇他的拳头。
癞和尚睁大眼盯着他,他的心思他向来看不穿,也不费心看。这一回行事再古怪,总是有他的因由。癞和尚重重点头,只要自己信。“我等着你!赶早回来!”
“好。”骆归直轻声应着。
癞和尚上马扬鞭,再不回头。骆归直站了许久,只看着一路烟尘渐去渐远。野风卷过去,不剩一点痕迹。骆归直伸手盖在脸上,从头揉搓下来,只觉得周身一轻,仰头便往后栽倒。
朱衣里看着他躺倒在地下,不出声,也不理。
“朱少爷。”骆归直闭着眼,哼哼唧唧的唤他。“你要我的命,现下就可以拿了。”
朱衣里从马上下来,他身上裹着的原是周翡的黑袍子,嫌宽,猎猎的兜着风,更衬出细细一道身影来。这么一道黑影,不声不响的立在骆归直身边,低头看着。
他跟盲刀客换了一刀,伤在右胸,撑到这一刻,终于不成了。一身衣裳虽脏污,仔细看,仍能看见胸口成片的血渍。还好癞和尚粗笨,看不出。
“我不用动你一根指头,你也到不了天黑。烂命一条,要来干什么?”
“你不要,我可要睡了。你再别吵我,多少天都没合眼,瞌睡得不行不行的。”骆归直嘟囔着,偏头就要睡过去,只想一睡不醒。
“我背着吴玉麟的尸,去找屠青青看过。”朱衣里坐到他身边,只像是说些闲话。“青姐说一刀断喉,是极快极凌厉的刀法,有锐气。”
骆归直猛然睁开眼。
“我看过你使刀,你的刀使得稳,却不狠。我虽然不会功夫,这点眼力还是有的。杀了吴玉麟的人,不是你,是胡文定。”朱衣里说到后来,微微笑起来。
笑得冷,风拂着头发,略过他眼前,脸上现出一股莫名的狠。
骆归直挣着,想要抬手。
朱衣里从他腰间解下刀来,拿到他眼前晃了晃。“我不杀你,可也不想让你死得安乐。我只想跟你说,你是个聪明人,我骗不过你。胡文定却未必有你这么精,癞和尚更是笨得出奇。他刀使得再好,我要想让他死,那也容易得很。”
骆归直张嘴想喊,朱衣里伸手按在他嘴上,仔仔细细的抹干净,低头亲了一口。
话说得狠毒,唇舌间却**,软软涩涩,还带着一丝血腥气。
“阿农。”朱衣里抬起头,抚着他的脸,看着他眼里的杀意。“我偏要叫你阿农。你就在这躺着,临死前的功夫,不妨好好想想,我能用什么法子收拾他。”
骆归直眼看着他站起来,费尽了力气,却连一根手指也抬不起。原本就已是油尽灯枯倒下来,一心等死,现下却实在不能就死。
挺身起了几回,总是不成,张开嘴不住喘气。
听着他轻声笑,听着他踩蹬上马,马蹄踢踏着地面,得得跑开。骆归直一手拼力摁在地上,只起了数寸,又躺倒回去,眼前一黑,再不知人事。
有时模糊醒过来,觉得有人搬动自己,往嘴里喂东西。骆归直想要说话,想要叫谁,却又昏睡过去。
头顶上隐约黑了再白,也不知过去多少时候。
骆归直耳边听见马蹄翻飞,一惊睁眼,撑着胳膊半坐起来。远远的看见两匹马正赶过来,前头的一个早早就下马,撒开腿跑过来。
许是腿脚不灵便,跑了几步,摔了个跟头,翻身起来,仍是往前跑。
骆归直睁大眼看着,倒像是土里滚出来一个人,径直扑到自己身上。随着他往后倒过去,仰天躺下。他趴在身上不起来,一时笑,一时哭,浓黑的眉眼全叫眼泪糊住了。
“阿农。”
骆归直拍着他脊背,哈哈笑。
“有伤,慢着点。”
癞和尚把胡文定带来,站在一旁,看着笑。
胡文定慌着扶他起来,看他的伤,胸前给人仔仔细细的包扎过,还上了药。
骆归直心下豁然,四顾望出去,寂寂一片荒野,再无人迹。他对自己,也只到这一步。那洞中洞里的真货,自然也叫他拿去了。北地的富贵,如今全在他一人手里。
骆归直复又躺倒下去,摇摇头,大笑起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