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山是黑岩山,一道曲折的缝隙从顶上裂下来,走到跟前看得分明,左右只有一人多宽,横岩参差,需侧转了身慢慢行进。若是途中有些闪失,只怕避无可避。
脚下通路倒开凿得平实,王笈当先进去,那四人并不挪步,一排守在山前。
骆归直探身要进去,癞和尚木呆呆跟着走。
“和尚。里头窄,你只怕过不去,在这等我。”骆归直扬声交代。
王笈自前头回转来看,堆了一脸笑。便算是一线天的山道,哪有挤不进的,不过是个防备。各自肚里明白,并不点破。
癞和尚猛一抬头,这才醒过神来。生着莫名气,一拳头狠狠的捶在山岩上,仍觉得不够,再踢了一脚上去,震得碎土簌簌往下落。
“和尚。”骆归直叫得轻缓。
不论他是个什么人,这么卖了出去,仍是做得极不光彩。
癞和尚窝火,却也明白,这火气不能冲着阿农去。狠狠吐了口气,粗声道:“你去吧,我守在这。”
骆归直一点头,追进山隙中去。
王笈倒老实,仍是站在前头候着,一段路似短实长,九曲回肠一般弯弯绕。走了近百步,前头暗沉沉一大片岩壁突兀而出,到似要向着头顶压下来。壁上开着一片平整的石门,足有丈许高,横阔更甚。
王笈立在石门跟前,笑眯眯迎着骆归直走近,将周翡的钥匙双手递到面前。
“骆爷有备而来,想必知道,这山门需得两人同开。”
“真不容易。”骆归直将铜钥匙拿在手中,掂了一掂。沉甸甸的,同眼前石门一般,粗笨中见精细,是极考究的机关。黑谷这一片荒山恶岭里头,能建起这么一座宝库,也不知耗去多少功夫。
锁头在石门两侧,骆归直照着王笈手势,扳去一块手掌大的岩石,显出锁眼来。
王笈摸出自己带着的一把钥匙,他是白水木的管家,虽不通武艺,却是白水木官场往来的关窍人物,掌着白水木的泼天富贵。这钥匙,向来就由他同黑谷当家分持。
“跟着我往一侧转,半圈,再回转三圈半。”王笈话音落地,并不见骆归直动弹,转头笑:“骆爷怕什么?”
骆归直同他赛着笑:“我怕什么?这里头的东西我只要拿出来一样,就是一世享不尽的福。我并不贪心,怎么也轮不到我人为财死。”
“骆爷说得极是。”两人对着干笑几声。
王笈手上用劲,钥匙转了半圈,骆归直跟着他转,隐约觉得里头机关搭上,喀一响。至此略安心些,再齐齐反转钥匙,听得岩壁刮擦,石门缓缓升起来。一股劲风扑进去,呼呼作响。石门升得愈高,便觉里头风声兜转,是一片极空旷的山腹。
“骆爷请。”王笈伸手相邀。
他身后一片乌黑乌黑的空洞,看不见光,隐约觉得藏着些凶险。丝丝缕缕的渗在风里,倏忽不见。
骆归直缓缓吐了一气,抖落袍袖,踏步而前。
听风辨位,进去便是一处大洞,能占掉半座山。两侧又有许多洞口,风声跟着错杂呜咽。王笈在洞口岩壁上摸索,点着了一盏气死风灯,照亮数尺方圆一片。
“骆爷,每个洞里藏的东西都有些不同,骆爷只拿一件,只怕要贵重些的。往这边走。”
王笈打着灯,接引着他往前走,拐进一处偏洞,绕了两转,眼前又是石门挡路。只有山门一半大小,一般的平整沉实。
这回不需钥匙,王笈伸手到岩壁上,摸到一处机关,用力扳下,石门轻巧巧往一旁滑开。
里头蓦得透出一片光华,银亮亮的一团扑出来,柔柔照彻。
定神仔细看,竟是洞中四壁固着的夜明珠子,一个个数之不尽,足有巴掌大小。底下成箱成堆的放置着无数家当,恍惚看过去,也觉有流光溢彩四射而出。
“骆爷请任意挑拣。”王笈悠悠说来。
骆归直有些愣怔,挪了一步,脚步略顿,使力一踩,便似要拔身冲进去。
“骆爷莫要挑花了眼。”王笈轻飘飘笑道。
笑只到一半,变作一声短促怪叫,骆归直却是借力回转,踢上他脚踝,跟着将他提了起来,甩手往洞中一送。
洞口有刀声起,刀影落,一串血映着宝光洒出去,耀目生花。
一刀落,丝毫不见停顿,翻飞而起,无声无息斩向骆归直身前。刀势并无分毫凌厉,只如水银泻地,漫漫而来,却是无孔不入,无处可挡。
骆归直只有退,顾不得看一眼地下尸身,拔足便跑。
原本并不确知洞中藏得有人,只是觉得不妥,提着王笈试上一试,倒将他一条命送进去。
从未听过,黑谷还有这么一位刀客。
骆归直自洞口退到暗处,那人追斩而来,刀势全无懈滞,便似暗中也能视物。骆归直退入来时道路,借着弯曲转折躲避,直到山腹大洞,竟无一丝余暇可以拔刀。
那人仍是一刀,一刀连绵不断,直将他迫到山门前。
骆归直心下惶急,勉力出刀,一刀连鞘送出,叮一声长鸣,山中洞连洞,听得回音无休无止。
癞和尚在山外守着,隐约听见山中有刀声,扑在山隙间大喊:“阿农!”
里头并无人应声,跟着便是轰隆隆一阵大声震响,似乎有整块的巨石砸落。癞和尚按上岩壁,侧身就要进去。
身后四人丢了箱子,齐齐抢上来,四把刀向着他身上招呼。
山中有土尘成团起来,忽忽荡到山隙这一端。
第 12 章
周翡扛着人就下了山,朱衣里倒挂在他肩上,天旋地转的,也分不清过了什么地方,穿堂进室,再放下来已经按到木桶里,水淹过顶。
朱衣里挣着想要探头,给他硬生生按住,呛了几口,挥着胳膊腿往四壁撞。
险些就要溺死在一桶水里,头顶上到底松动些,朱衣里强撑着出来,挂在桶沿上不住呕。心里着了慌,这周大当家的行事怪得很,摸不清路数,全不知要拿着什么面目应对。
周翡只在一旁看着,看他呕得差不多了,提起来扯了衣服,仍是按进水里去。也不曾叫个使唤人,亲自伺候着洗,两只手从脸揉搓到身上,去尽了他一身的土一身的脏。
末了捞出来,放到床榻上,拿着手巾仔细抹。
朱衣里光溜溜的跪在他跟前,一条胳膊拿在他手里,他盘了一条腿坐着,低着头,擦得精心。手势平稳端正,缓缓的抹过去,一丝不乱。
倒像是手里的不是个人,是柄刀,是样东西。
许是水里出来,朱衣里忽生觉得冷,冷从心底下起,沿着脊骨凉飕飕的攀上去。
手巾擦到两条腿中间,不免看到那一枚银环,绕到下头,轻手托起来。那东西细嫩,觉出手巾的糙,微微动弹。
周翡初时觉得奇,托着看了一圈,也不动它。
朱衣里打了个颤,挪着腿想躲,给他钳住胳膊拽回来。看过就算,仍是沿着腿往下擦。
“周二爷。”
朱衣里怯怯的叫了一声,算是试探。
周翡并不应声,按住他肩,推着他就往榻上倒。
周大当家的既有这等心思,朱衣里乐得逢迎,曲着腿,张开胳膊揽上他肩,拿捏着十足的媚态。一只脚盘上他腰间,勾着他腰带来回摩挲。
周大当家的好男色,骆归直知道,不然也不能把他卖了;朱衣里也知道,每年送来黑谷的男童不是端茶倒水的。只是过手再多,都是不经人事的孩子,何曾见过这般的风情。
“周爷。”
朱衣里换了叫法,低着嗓,微喘着气,唇齿间沙沙的唤出来。
周爷怔在他身上,怔了足有一口长气的功夫。他倒没有一刻消停,缠着周翡的脖颈,仰头蹭到他脸上,张了口,牙齿轻轻挨擦在他颈间。周翡撑着不动,喉咙里咕噜噜响了一串。
朱衣里暗自笑,憋着,只憋得红晕上脸。
从脖子往下挪,两手抚在他胸口,探进衣襟里去,略略拉开一半。到底是练家,身形看着细长,摸上去结实,像是一堵冷硬的墙。朱衣里大着胆子,探出舌尖来,润湿的一点舔在他胸前。两只手沿着肚子摸下去,往腰带里探。
只觉得面前这个人一点点绷紧,牙齿咬住,泄露出来一声粗喘。
朱衣里隐约觉得不对,却也不敢停,只有更卖力。
一双手忽然就抓到胳膊上,不带一点松缓,只掐得他痛白了脸,恨不能立时叫出来,硬咽住一口气。周翡跟着就把他按回去,膝盖撞开两条腿,推着下身抬起来,紧紧抵住。
“周爷。”
朱衣里叫得急,周翡全没听着,一手拉下裤子,一手拽起一条腿,挺身就往里送。
朱衣里侧转着,伸手出去,紧紧扯住床褥。不敢叫,仍是不敢叫,疼得入心入脑,高高提着心尖一口气,满头汗水往下落。再顾不得想别的,只剩下疼。
仍没全进去,只觉得两只手掰着臀,稍稍抽出去,再推挤着撞进来。
不曾看过他的真形,只觉得粗大,下身仿佛撑到了极处,分毫不能动。朱衣里张开嘴,哑着喘,喉间气息也出不来。周翡更没有给他喘气的意思,一挺身,便是一趟进出。一股干疼的劲呼呼起来,直往脑中蹿。朱衣里抬起胳膊,只想捶自己的头,乱挥着,推到他身上。
周翡捏住他腕子,嫌碍事,一抖一送,咔嚓一声,卸了他肩上关节。
“啊,啊啊。”
这一回再忍不住,叫得惨烈,却也短,一声追着一声,仿佛一次次咽回去。
胳膊软软的跌回榻上,人也断气一般,沉沉的倒着,脑袋偏在一旁,随着他进出给顶得摇晃。
周翡并不理他如何,两手脱开身上残余衣物,都丢在一旁。扶着两边腿弯,高高抬起来,挺着身只管送进抽出。半分花样也没有,只是一回回深入,一下下撞在身上,只听得皮肉响。
许久过去,再没听见他叫唤,哼也没哼一声。
周翡伸开手,从他脸上抹下来一手的泪水。倒是静悄悄哭了好一阵。
周翡扳过他的脸,凑得近,仔细看着。脸生得好看,哭起来也好看,眼睫沾湿,一对眼水汪汪的亮着,勾魂一样的神色。
手掌在脸上拍了拍,使刀的手,粗茧贴着薄面皮,轻轻的划过去。
痛得连成片,倒只有这一丝鲜明。
停了一刻,直起身又进进出出动起来,不停不歇,无休无止一样。
朱衣里咬得牙根痒,这人是个万般不受用的,更不带分毫人气,笑也不成,哭也不成,只是牲口一样折腾。
全不知折腾了多少时候,汗水迷了眼,朱衣里模糊看见,身上高高踞着这么一个人,苍白的长脸,眉眼绷着,嘴唇也是细细一道。
有一瞬只觉得怕得厉害,若是熬不过去这一回,只怕就死在他身下。
忽然就有些想笑,嘴唇痛得发木,抖索着,颤颤的笑起来。
第 13 章
“笑什么?”周翡倒有心问了一句。
“我日你先人。”朱衣里笑呵呵的答。看着他皱眉,像是没听明白,仰头扯着嗓子喊:“日你先人!日你爹!你个牲口货,老子倒了八辈子霉落在你手里……”
喉咙嘶哑着,成串成串的往外扔粗话,出口越来越下流,尽是市井中三教九流的腔调,倒有许多山贼窝里也不曾听过的。周翡听着他骂,全不意他一路楚楚可怜的扭捏,还能有这么一副脸子。
只觉得不是回事,沉着脸,就手扯了一块手巾,掐住他两腮,扭开嘴往进塞。
他用力狠,直捅到喉咙,噎得朱衣里不住干呕,嘴角撕裂,眼里也迸出泪来。
一双泪眼恶狠狠的瞪着周翡,呜呜叫唤,仍是在骂。
周翡伸手掐住他脖子,下死力气,像要把他按进床榻里。朱衣里隐约想到,他怕是死人也能折腾。剩下一条胳膊划拉了两下,两眼一翻,再不甘愿也撑不住了。
周翡松了手,死人究竟不比活人,更何况是这么一副风流身骨。
正要挺身起来,再抬了他腿行事。忽然觉得背上有些不同,微微的一点凉,针尖一样细,不偏不倚对在后心。衣裳脱开,刀也摆在一旁,周翡只顾得瞄上一眼,矮身抽出刀来,反撩身后。
也只慢了这一眼的功夫。
一刀自后心送进来,穿胸而过,戳得通透。
周翡低头看看胸前刀尖,再回头看看使刀的人。一张黑泥脸,破布衫,从头到脚气定神闲的模样。这一回,到底着了他的道。
“对不住。”
骆归直低声道,字字实心。
周翡的刀是真快,浑身净光,又在最最疏神的当口,一刀撩上来,仍是断去了他一根大指,一根食指。两道血汩汩的往外冒,骆归直伸手按住,两只手都抓在刀柄上,一气抽了刀。
周翡喉间咯咯响了两声,倒像是一声怪笑,跟着闷声栽倒。
骆归直推着他倒往一边,爬上塌去看朱衣里。
眼看他青白着脸,翻了眼死过去,赶忙扯出嘴里的手巾,掐住人中。右手断了指,只能以掌缘抵在他额头上,勉强揉捏。半响悠悠醒转,出口仍是一句脏的,哼咛着骂完,睁眼看见骆归直。
朱衣里只愣了一愣,甩手就往他脸上扇过去。
骆归直并不躲,这一掌打得清脆,啪一声响。另一手跟着便要再来一拳,却抬不起,关节痛得又要掉泪。骆归直捉住他胳膊,托起来,绕了两绕。
“我日你先人!”朱衣里高声痛叫。
从头便是骂他的,周翡身后正对着扇窗,从第一句骂出口,就已经看见窗纸上映着个人影,端端正正的立定,手里捏着一把刀。骂了许久,他动也不动,当真觉得他要看着自己死。
“省点力气。”骆归直用劲往上一推,给他接好胳膊。
朱衣里叫得更欢,半点不忍。好在贼窝里人人都知道当家的正在行其好事,惊动不了谁。骆归直看见他额头一层一层的汗,一张脸上连嘴唇都是惨白的,唇角倒是血渍模糊。
也觉得惭愧。
讪讪的,说不出什么。
扯过一件衣服盖到他身上,坐倒在他身旁,撕了条布片,绕着右手裹缠。
“你这手,拿不了刀了。”
朱衣里半天歇过一口气,嗓子仍是哑,话声也低。
“嗯。”骆归直点点头。去了两指,这手臂也废了。仍是万分的侥幸,没有连膀子也斩下。
朱衣里盯着他看,他卖了自己,他也救了自己。是卖是救都没有好心,不过是有用。现下只等着他一句话,看他要怎么用。
骆归直偏不张嘴,只盯着自己的手出神,不知捉摸些什么。
门上有人轻轻敲了两下,骆归直应声站起来,回头把朱衣里拦腰抱住,携着就走出去。
外头站着癞和尚,偏头不看他们,压着嗓门道:“找着人,带来了。”
人是佟惠女,跟在癞和尚身后,还正从身上往下拽断绳。他让黑谷的人捉住了,王笈一时拿不住是杀是放,关押下来。骆归直来杀人,癞和尚便去救人。
“佟捕快,事情紧急,你只听我的。”骆归直抢道:“周翡死了,你拿着他的尸身,摆到黑谷的聚义厅里,招呼全谷的人都来看,只说你奉着官家的命,法办了周大当家的,还有王管家。大部的人马随后就要攻进来,荡平黑谷。”
佟惠女听到周翡死,惊得问不出言语,只是听一句记一句。
大批山贼说话间就要追杀过来,他也知道紧急。
“和尚,”骆归直掉转头,“你提着山上带下来的箱子,金银珠宝只管洒,在人堆里起哄,只说大当家的死了,山门开了,趁着官兵未到,能分一些是一些。”
“骆爷!”佟惠女大感不妥,骆归直一只血手按上他肩头,出言极重:“佟捕快,若是山贼围住我们打,仍是个死。”
“走吧!”癞和尚拖着佟惠女就往屋里去。
“和尚。”骆归直叫了他一声。癞和尚停步,骆归直声息放缓,温言道:“若是乱斗起来,护着佟捕快逃命,千万别跟人斗。”
“知道了!我就在山跟前等着你出来!”癞和尚挥挥手。
骆归直把朱衣里背到肩上,怕碰着他伤,仔细托住,稳稳的走出去。
周翡住的,是黑谷一片屋宇最高处的大宅,正对着上山的路。要从正道上山,需得经过大当家的门口,更比任一处悬崖峭壁凶险。也因此,朱衣里昨夜卖了破绽给王笈,惹得黑谷倾巢而出,周翡也离了屋,他才能爬上山。
山道陡,骆归直行得疾,忽忽向上跃起。
朱衣里伏在他背上,紧闭着眼,只觉得山风擦着耳边过去,呜呜作响。
“钟小满,”骆归直忽道:“他不是在山下等你,可要把他带上?”
“骆爷何必装糊涂。”朱衣里冷冷说来,再不存一丝作态。
骆归直默不言语,白水木好男色,是玩;周翡好男色,却是习武成痴,唯恐女体损了元阳。每年掳进谷里的孩子,不过是他泻火的用具。身量都没长全,最多经个三四回,也就没了。
朱衣里伸出手,摇指着山脚一片土坡,骆归直站住,跟着他手指看过去。
小小的一片土坡,藏在山阴地里,坡上层叠着许多鼓鼓的小土包,胡乱戳着些木桩。“分不出来,没法子分出来。就算是刨了坟,挖出尸骨来,也认不得哪个是小满,哪个不是小满。”
骆归直回头,他并不曾哭,只是遥遥望着。
第 14 章
山隙跟前横躺着几条尸,还有摔散的箱子,散了一地宝货,像是大打过一场。骆归直大步踩过去,背着人进不了山,这才从背上放下来。
朱衣里站在前头,骆归直搀着他臂膀要往里带,他身上疼,不愿走,撑着山壁不动弹。
骆归直也不强推他,站着,等他的话。
“你出尽了手段,死赖活赖的混进去,怎么还没拿到东西?王笈呢?”一面问,一面偏头盯着骆归直,只要看他狼狈。
“死了。”骆归直仍是老实作答。
从他现身在周翡屋里,脸上时常挂着的笑再没见过,面色沉,心思更不见底。
末路穷途,愈发端得稳。
“洞里有一把快刀,一刀两断。”骆归直在脖子上比着,一一同他交代:“连我也赶了出来。山门一下,再打不开,只有求着朱少爷你。”
枉做小人,到底什么也没捞着。
朱衣里指着他笑,张嘴进风,扶着山壁咳,笑一声咳一串,眼泪都咳出来。
骆归直提着他胳膊,拍着他背顺气。山风里隐隐传来人声混杂,谷中该当乱作一团,或许片刻间就有大批人马上来。骆归直仍是缓缓抚过他脊背,不能急,再不能急。
“你凭什么求我,我凭什么得帮你,凭你把我卖了?”朱衣里捂着嘴,喘息定下,抬头斜斜瞪了他一眼。
“周翡死了,凭你走不出黑谷。”
“我乐意死在这,我陪着小满,两个都不孤单。”
“开了山门,我只拿一样,其余全归你。”
“你叫癞和尚哄着人上来哄抢,还能余下几成?其余?我叫你哄过一次,再没有第二次。”
两人脸对脸,眼瞪眼,几句话讨价还价下来,谈不拢。
骆归直双手搭上他肩膀,推着他面朝山里,最后出了一回价:“我的命给你。”
轻声细语的一句话,朱衣里还没听真切,已经给他推进去,再无二价。
一时无话,沿着郁郁山路往前走,路上土腥重,朱衣里有时咳一声,走不稳。骆归直一手带到他腰上,侧身揽着。朱衣里顿了一顿,并不曾回头看他。
出了山隙,两下分开,朱衣里仰头看着高高山门,低头再盯着锁。钥匙还在锁眼里摆着,两把齐全,偏就打不开。
“照着王笈的法子开过,全没动静。”骆归直道。
他给洞里头的刀客一刀迫出来,山门轰然砸下。灰头土脸的出去,同癞和尚打杀了四人,两个再进来开门。半圈,而后三圈半,山门动也不动。只怕是机关坏了,又或者开门的法子不对。癞和尚急了,硬转起来,骆归直唯恐他将钥匙断在其中,赶忙拦住。
思来想去,王笈死了,周翡只怕没法问,这开门的法子,只能押在朱衣里身上。
“总兵府的密室用的是一样的锁,开锁有些讲究,依着八卦相位转圈开,一次跟一次不同,不知道前一回的位置,就打不开这一回的锁。”
朱衣里没再拿着他笑,平平分说。
骆归直三根断指拍在额上,道理原是极简单的,一点便透。自己想来,却再也想不到。
“上一回落在坤位,再退离位,转到震位就开了。”骆归直拿着钥匙。“四圈,十二周天一轮。”朱衣里也伸手上去,瞟了他一眼。
“我不打包票,或许锁跟锁不同,这里还有两把,或许得两下反着转。”
“买定离手。”骆归直扬声道,既然押了他这一注,就得信。
两边齐齐开锁,朱衣里两手握住,仅剩的力气尽数使出来。只听得山壁中机关运转,喀喀有声。不由对看了一眼,各自欣喜。
山门升到一人高,骆归直探身就要进去,朱衣里站定不动,冷声笑。
“骆爷,这就丢下我了?”
一式一样的言语,第二回问出来。
“里头有……”
骆归直回头望一望他,一句话没说完,伸手出去,拦腰一带,携着他并肩往里走。“里头候着的只怕是个瞎子。”
黑漆漆的山洞,明眼的进来成了瞎子,瞎子倒清楚明白。
盲刀客的刀,远不及周翡。只是占着洞里的黑,明暗易处,一刀便斩得他措手不及。
“也是。你使刀的手也废了,跟着你进来送死不成?”朱衣里絮絮说道,脚下仍是跟着。骆归直刀交左手,伤臂扶着他。朱衣里只觉后心稳稳贴着三根断指,许是裹着血,温热一片。
第 15 章
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前走,从大洞拐到一旁弯路上,风声稍稍歇下,听得两个喘息交错响起。一个轻缓且长,一个短促粗喘。
骆归直一面探路,一面仔细听着风中动静。
朱衣里抬头看,黑漆漆一片,找不出身影来。伸手抓住他衣裳,更往他身上贴得紧些。
骆归直忽伸手,揽住他肩头抱到一边去,压着他撞在洞里岩壁上。朱衣里倒不意他在这一片黑灯瞎火里来了兴致,怔了一怔,抱住他腰。
“等着。”骆归直按住他肩,凑在他耳边说话。
说完就不见了,一阵风一样从怀里兜出去,朱衣里张着胳膊,眼前只有一片黑。
“日……”骂出来半句,看看四面无人应,也省了。
朱衣里摸着身后的岩石,慢慢坐倒,胳膊腿缩成一团。看不见听不出,心里头也像攥成了一团,比起周翡的床上,又是另一种难熬。
尽力睁着眼,支楞着耳朵,他是往来路上跑去了,几步出去,再没有动静。
总不能是出洞了?朱衣里呼一声站起来,跟着听见轰然巨响,似乎是从洞口方向传过来,传到这边弯洞中,仍是嗡嗡震响。
朱衣里扶着岩壁站住,心里再一沉,山门落下了。
心思总也转了千百道,脚下仍是没动,只觉得洞口土尘荡过来,接连呛在鼻中,忍了再忍,终于轻声咳了出来。
随即听见刀声,一手揽在肩上,落到了一个怀抱里。
朱衣里分不出先后,只分出了身后的气息,于是安心贴过去。
刀原本没声息,擦身过去,斩在岩壁上,刺耳的一声响,溅起点点火星。些许微光,能看见眼前黑乎乎一个人影,面色是极惨淡的白,双眼处两片黑洞,鬼怪一般。
想来便是那盲刀客。
骆归直追着他到洞口,再追回来,他听得另有人在,匆忙间一刀斩下。
骆归直一手将朱衣里带往一旁,左手出刀。火星一闪而没,朱衣里躲在一旁,听着他二人兵刃相交,一声快过一声,全不知胜负如何。
先前他出刀,既稳且准,丝毫不乱,每每一招见功。
现下听来,却斗得凶狠凌厉,硬拼硬砍一般。左手使刀,到底不如右手灵便。
跟着又是一串刮擦声,骆归直一刀斩在岩壁上,嗤喇喇划开,火星四溅。盲剑客趁隙砍向他右侧空门,骆归直借着光,一刀向前送出去。
刀起,刀止。
“骆爷?”朱衣里轻声叫道。
暗影里听见闷闷的应了一声,抽刀出来,跟着有人沉沉栽倒。朱衣里摸过去,摸着他人,抱住他胳膊。骆归直站了有一阵,缓缓吐出来一口气。
“仔细脚底下。”
朱衣里听见他说话,笑了一声。
骆归直收了刀,带着他跨过盲刀客的尸身,再往前走。
到偏洞门口,地下没见王笈的尸首,许是盲刀客搬开了。骆归直摸着机关打开洞门,怕洞里还有什么奇人,侯了有一刻,这才迈进去。
朱衣里跟在他身边,仰着头看四壁的夜明珠子,不住冷哼。
骆归直忙着翻箱倒柜,连开了十几个,都是五光十色的珍奇宝贝。他挑着看看,没有要的,再往上头找过去。
“假的。”朱衣里忽道。
“嗯?”骆归直头也不抬,问了一声。
朱衣里踢踢脚边的箱子,伸手指着打开的十几箱东西,“假的,摆在这糊弄人。这十几箱里能有一两件是真的,还是不值钱的次货。”
骆归直一拍额头,从财宝堆上跳下来,走到他跟前。
“多谢朱少爷提点。”
朱衣里抬眼看他,冷着笑。“骆爷是走道的人,过眼的宝货多,怎么能叫这些糊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