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乘宣皱眉又凑近看了几眼,仍旧是看不懂:“你认识?”
“会弹。”
司故渊倒是会装,装着一副自然而然的样子,皇上让他弹他也弹,弹的有些磕绊,也算是好听。
曲毕他手抚上余颤的琴弦,看见身边那人竟伏在桌案上睡了过去。
那人就这样两手圈起来,头搭在两臂上面,脸仍旧冲着自己的方向,睡颜罕见的像个孩子。
司故渊极轻的将椅子挪开,走到他面前。这人倒是活的真真切切悠游自在。
吟诗作赋挥笔泼墨没有一样他做的不好,可偏偏不会当一个皇帝。被皇太后拿捏在手中,空端着一尊帝王架子,却又受着权贵所带来的血雨腥风。
刚抚过琴的手抬起落在游乘宣发间,顺着耳侧向下滑去,抵达颈间脉搏悸动所在。
指尖抵在动脉附近,那人感到自己颈间对方手传来寒意,继而转醒,眼睛半阖冲那人一笑。
游乘宣将司故渊搭在自己颈间的手拿下,捂在两手掌心。他低头冲着司故渊手上轻哈了一口暖气,抬头笑问。
“手这么凉?因为见我太紧张?”
“这头发你若是喜欢就随你揉,大不了打结了剪了去就是。”
掌心中那只手猛的抽回,游乘宣也将手放下,笑容未减。
“你早点回去吧。”
“行。”游乘宣笑的咧开嘴,站起来用手扑了几下龙袍,乐呵呵地就往外走。
“过几日有宴席,可否能请您来唱个曲儿?”
“行。”
第11章 第十一章
先前写的那琴谱弹出来可真的是不好听,游若归自己没事在府中弹了一下,透彻的感受到了司故渊当时的不易。
已经好几天没见到晏安了,他整个人趴在琴上,百无聊赖地用手抠着那琴弦。旁边的小丫鬟皱着脸忍受着魔音穿耳,万分痛苦。
忽的听到府外街上传来马蹄踢踏声响,游若归几乎是弹了出去,为来者开了门。
“……太傅。”
他虽是笑的灿烂,说话还是犹豫了半晌的。好歹也不是没脸没皮的小孩子,闹了一场也不好再直唤他大名。
晏安有些惊诧的看着游若归提前开了门,听他叫自己后点了点头,连马都未下。
“随我来一趟吧。”
他看见那少年眼中一亮,冲着自己点头又转身跑回府中。那人从来都像是一个从不设防的孩子,眼中碧潭般的澄澈在见到自己的时候每次都带着或多或少的欣喜。
而这份欣喜,自己总是避之不及的。
游若归出来的很快,牵着一匹通体雪白的马匹。他利索地踩上马镫一翻而上。黑发甩过莹雪般的马鬃,掺杂着他颈间银灰色的狼毛。
晏安见他上马,用力抖了一下缰绳,身下棕马应声而鸣。他没有开口,去哪也没说,但游若归也仍是乖乖跟着他身后走了一路。
二人穿过繁杂的集市,停在了一处私塾不远处。深秋残叶尽褪,厚实的铺了一地,下马时脚踏入陷下去,除却轻微沙响一片静谧。
游若归看见晏安将马栓于一颗树下,这树极其高大,根虬从落叶中挣出,同皇宫内那颗千年老树一般沧桑。
他就这样不遮不避地盯着晏安看,那人没有看向这边,反而转头望着私塾的方向。
晏安虽是文臣,但在游若归的印象中他从不未有寻常书生的文弱气质。他有佩剑的习惯,游若归也知道他懂剑法,可这么多年来却从未见寒光出鞘。
他更像是脱离世俗的圣人,不似凡人,又不若谪仙般遥不可及。
可偏偏在游若归觉得自己终于可以碰到他的时候,发现掌心抓住的原来只是一片虚无。
私塾传来带着稚嫩音腔的朗读声,穿过古树丫杈入了两人耳中。忽然游若归看见私塾不算高的围墙上有一个孩子探出头来,两只小手扒着墙沿,拱了两下就骑在了石墙上,颤颤巍巍地抱住一旁高石,顺着滑下来溜了出去。
游若归见了好笑,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晏安听到转头看过来,开口。
“还笑他?你当时比他还皮。”
“那是,如果你不每次把我抓回去,我恐怕可以一天时间蹿完整个京城。”
晏安听后很浅很浅地笑了笑,指了指私塾内高大的夫子石像。
“你看到夫子像了吗”
游若归仰头看过去,看见了侧面的夫子石像,那石像双手拢在胸口,庄肃威严。看到后乖乖地点了点头,不解其意。
“我愧对于他。”
……
游若归一时没反应过来,刚想笑着敷衍过去,又瞬间明白他意有所至。气息从胸腔中央开始凝滞,酸楚从中弥散开,绵棉麻麻的痛延至全身。
“我不但愧对于夫子,我还愧为一君王臣子,愧对先皇恩识,愧对皇家列祖列宗。”
他语速极快,带着铿锵之势,字字凿在游若归心口。游若归现在晏安不远的身后,看见他紧咬牙关下颌角牵扯而动的肌r_ou_。
“与他们何干?”游若归还是一如既往地挂着笑,向前迈出两步,动作隐约踌躇。
“太傅不过是自己心中过不去坎,硬是强加上了些枷锁罢了。”伸手从背后环上他脖颈,两人身高想当,游若归下巴轻磕上晏安肩膀。
对方瞬间如避蛇蝎般想要挥开,偏偏游若归扭着一股劲,死死扣着他不松手。
“放手。”
那少年在他背后虽仍是带着笑,可眼睛一圈发红,绷着那口气就不肯不松劲。
他到现在都十分清楚的记得,当年初春晏安曾经拿回一株艾Cao,别在了太学院门侧。
自己看了不懂,只闻到了刺鼻地味道。于是就把脸皱成一团捂着鼻子在一旁问他这是什么。
他听晏安说这可以驱邪,折一只回来可以保佑自己和兄长平安。
那次游若归自懂事起第一次真切触碰到这凡尘世间。自出生起的十四年,那株心上人折来的区区芽枝,竟让他护在心里守了这么多年。
他被囿于那方寸之地太久了,久到连那一束微弱的光芒,都会让他如飞蛾扑火般疯狂。
“游若归,我一直当你是不懂事的孩子,一味纵容。”
“今日这局面,算我咎由自取。”耳边传来那人声音,环住那人胳膊松了劲,识趣地默默收回。
这次他终于触碰到了焰心,也感到了被灼烧时的透彻心扉。晏安从来不会雷霆大怒,也不会厉声呵责,他永远都是那副温润模样,但游若归从来都明白,什么时候是容不得他半分造次的。
他后退了半步,从前每次犯错他都会乖乖地退后半步,乖乖地伸出手任戒尺打上几下。他皮糙r_ou_厚,即使打的再重顶多就是多往衣服上抹两把的事,他从不怕挨晏安罚。
可今非昔比,犯的错事再也不是一把戒尺用力地抽上几下就可以一笔勾销的了。
余光瞥见晏安盯着自己看了半晌,然后从袖中翻出一封信。
对方两手将信封展开,他不敢抬眼看晏安神情,在踟躇的下一秒,整张信被晏安拿在手中抽在了自己脸上。
纸张的边棱锋利,借着晏安力在游若归脸上如刀割般划了一到长口子,从眉尾直到颧骨。
游若归愣愣地抬头看向晏安,抬头时血正好从伤口淌出,更添几分悲惨。
“一将功成万骨枯,你可知晓那万千荒冢下的孤魂,也有人在盼他们归家?”
“你可知这黎明百姓信鬼求神就乞个风调雨顺平安喜乐?!”
“这朝堂百年盛世你若起兵谋反便会是血流漂杵!民不聊生!”
那人声声嘶哑,气的浑身颤抖。他伸手抽剑出鞘,寒刃出鞘逼在游若归咽喉。
先前还笑从未见他出剑,现在当真算是见到了。
“也是。”游若归垂眼看了看离自己半尺之遥的刀刃,笑意又重新挂了回去。
“这么看来你确实是对不住夫子对不住皇家。”
“数年教导出一无能昏君。”
“还一并教导出了个乱臣贼子。”
游若归早知道这些年有人在从中作梗,只可惜一直没有头绪无从查起。现在也总算是明了,这面前人可真是聪明的紧了,竟凭一人扰了他这么多年的计划。
“那这么说来,同送予惠梁王的火狐裘一并寄出的信被偷梁换柱是你干的?”
“是。”
“那京中名伶初为陛下唱戏时袖中鸩毒也是你给换走的?”
“是。”
晏安眼中冰冷,剑锋丝毫不曾偏离。游若归也不去理那逼在自己咽喉的剑,俯身从地上捡起那封信,展开看着里面内容。
信的内容确实相同没错,但即便是摹印的再像,在当时他最后迟疑落笔时晕开的一汪墨迹还是没有临上。
那点墨渍的原因只是因为当时自己问了他一句话,他问等这天下大乱时,晏太傅怎办。
当时司故渊不知该不该回答,手就停在了那里。所以那墨迹很深,染透了三层纸。
“你不用骗我,这是假的。”他两手捏住纸张从中间撕开,一条条碎屑散在两人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