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如今院中多出了一个晋雪年,一切就好像不同起来。
顾淮生很是苦恼,晋雪年于他而言与其说是故人,不如说是一份责任,他总是无法静下心来做自己的事,往往过一会儿就忍不住去担心晋雪年。
就比如说现在吧,顾淮生捏着手里写满西京各个人物近来动作的字条,看着看着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散开来,院子里太安静了,安静到哪怕他屏息静听,也察觉不到另一个人的存在……顾淮生揉了揉太yá-ngx_u_e,隐隐有些不安,看了眼已经快升到头顶的r.ì头,不无担心地想,晋雪年一早上都闷在屋中,莫非是出了什么事?
又过了片刻,顾淮生终于认命地长叹出声,放下手里的东西,起身推开屋门,走到西厢房外,他运功静静地听了一会,只听到屋内传出细碎又急促的呼吸,偶尔还夹杂着微弱的呻/吟,可那些声音才刚出口便又被毫不留情地咽下,扭转成低低的哀鸣。
顾淮生眉头一皱,来不及多想,便推门而入。
屋门推开的那一刹,屋里的声音便戛然而止,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慌乱的动静,顾淮生直接走到里屋,却只见晋雪年衣衫不整地蜷缩在地上,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到处都是红肿的抓痕,汗水将他浑身都打s-hi了,头发一绺一绺地结在身上。
冷不防见到顾淮生前来,晋雪年瞳孔骤然放大,他本已忍耐到了极致,眼神都涣散开来,可在这一刺激下愣是又清醒了几分,巨大的慌张恐惧眨眼间便将他淹没,本能地四下寻摸东西,希望能挡一挡自己。
他不希望顾淮生看到他这副模样,尽管已经被无数人看过了,可唯独顾淮生,唯独一个顾淮生……
他不希望在顾淮生的眼里也看到那些轻贱和鄙夷,这个人在他早已不抱希望之时将他从泥潭里拉了出来,若他忽然松开手……晋雪年呼吸一窒,只要想象一下那个场景,恐慌便无限蔓延开来,本已消散殆尽的理智又被激出几分,更加努力地克制起来。
顾淮生不知道晋雪年心里的这些想法,他只是看到晋雪年十分不正常地蜷缩在地上,便下意识地要去拉他。
岂料还没碰到地上的人,他的手便被用力挥开了。
“别碰我!”晋雪年嘶哑着嗓子低吼。那一下几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他喘了几下,瞳孔又有些涣散,却很快又凝聚起来,这样重复了几次,好像有什么在他的身体里和他打着一场拉锯战一样。
顾淮生看他这副模样,隐隐猜到了一些什么,眸子里浮起一层冷厉,嘴角也紧紧地绷住了,是那个蛊虫……那个将残忍当有趣的陈二公子,r.ì后定要寻机将他挫骨扬灰,也算是为民除害了。
以为晋雪年是在错乱中回想起了一些不好的事情,顾淮生没再上前,晋雪年忍耐了一会,又抵制不住本能开始撕扯衣服,顾淮生不敢进,又不能退,饶是他久经风浪,此刻也有种束手无策的感觉。
“……我去给你叫大夫……”
“不……”晋雪年隐约间听到有人说话,似是要喊人来,心里一慌,不堪的记忆又涌现出来,他什么都顾不上了,往前爬了几步一把扯住顾淮生的衣摆,喃喃地恳求,“别,别喊别人来看……”
翻来覆去的,顾淮生也只听得到他说这几个字,反反复复地说,好像是在念着最卑微的执念,将深埋心底的黑暗血淋淋地挖了出来。
那时候蛊毒第一次爆发,他年纪还小,从未经历过这种汹涌陌生的情潮,理智尽失,可是将门虎子的风采仍在,他把舌头都咬烂了也不肯出声,陈二公子恶上心头,威胁他要将他丢在大庭广众之下。
那是他这辈子最绝望的时候,他好像看到世界一下子就暗了下去,天地无光,无数从地狱伸出来的手牢牢地抓住他,将他慢慢地往下扯。羞耻心让他低头,可自尊却在叫嚣着反抗,他想自裁结束这痛苦的折磨,父兄临死前的话语和眼神却像诅咒一样缠着他,让他迟迟下不去手。
终于最后,在他最失神无助的时候,多年来的羞耻心占了上风,他跪伏在陈二公子的脚下发出恳求,像一条狗,毫无做人的尊严,摇尾乞怜,只为了自欺欺人地将自己那副可怜又下贱的模样圈在狭小的室内,不让更多的人看到,为了他那仅剩的岌岌可危的自尊……
底限是用来打破的,有一次就有第二次……后来呢,后来他学会了把眼睛闭起来,把耳朵堵起来,把心封起来,麻痹自己,行尸走r_ou_般地活到了现在……
现在……
对,现在不一样了……
晋雪年猛地睁开眼,理智回笼,没有陈二公子,他看到了顾淮生。
第12章 风云渐起(一)
在等到小神医玉无颜的回信之前,与贤王何桓约好的见面却是先到了。
夕yá-ng渐渐隐于天边,当星子升起的那一刻,好像有一名画师大笔一挥,在冷清寂静的街道上抹上一笔暧昧的艳红,刹时便挥就了一条鲜活的烟花柳巷。
入夜后的烟花巷不同于白r.ì的冷清,灯笼招展,花旗摇曳,宝马香车停了一路,丝竹声声,衣香鬓影,语笑喧阗,与一河之隔的无相寺的肃穆庄严形成鲜明对比,若有无辜路人不小心走错了路,怕是会以为自己误入了另一个世界。
何桓搂着叶珈儿的腰肢趔趄地撞入屋中,他满身酒气,醉眼熏然,一副急色的模样看得跟他一同前来的几名公子哥暗自发笑。
叶珈儿一边咯咯笑着,一边掩好门,耳边听着那几名公子哥渐渐离开了,何桓才松开放在她腰间的手,整了整衣袖,只见他眼中一片清明,哪里有半分醉意。
“得罪了,”何桓习惯使然地嘴角噙笑,眼里却隐含戒备,“你家主子呢?”
“公子早就来了,正在里面等着殿下呢。”叶珈儿也收起轻浮的表情,她知道今r.ì顾公子所要商谈之事重要之极,故而举止也庄重了几分,又不失大方利落。都说上行下效,有时候从仆从的一些言行上可以看出为主之人的习x_ing,她不能坏了顾公子的大事,要先给何桓留个好印象。
受叶珈儿态度的影响,何桓神色里果然多出些许慎重来,他从含笑低头的叶珈儿身边走过,一伸手,挑开了隔间的珠帘。
帘后悠然坐着一名看不出年岁的公子。
为什么说他看不出年岁呢?因为单从外表来看,这人十分年轻,五官说不上多好看,凑在一起却只让人觉得分外舒服。但他浑身却又透出本不该出现在这个年纪的沧桑的气质,那是饱经世事后才能拥有的透彻洞达,仿佛繁华皆过,不留于心,又似万物皆已在握,自信从容,他坐在那里,如同一名入定的老翁一样,淡然闲静,将满室的喧嚣浮华都远去了。
好像这具年轻的躯壳里被塞入了一个行将朽木的灵魂,若非是个返老还童的神人,便是个久经磨难的俗人。
只一眼何桓便在心里下了定论。
听到声音,顾淮生微微掀起眼皮看了过去,故人重逢,物是人非,当看到来人时,便是他已经久经修炼,眼底还是有一刹那思绪翻涌,不过只在瞬间便被他压了下去,并未被何桓发现。
他离开时何桓还是那个只齐他腰,会抱着他舍不得放手的孩子,干净得像一张白纸,可经年再见,面前的这个年轻公子戴在脸上的面具,连他也看不太透了。
他就用他那双幽深莫测到仿佛可以堪破人心的眼睛盯着何桓,盯到何桓都有些背后发毛,想要落荒而逃了,才悠然一引:“殿下请坐。”
何桓当然没注意他眼里那一瞬的异样,说实话,刚刚被顾淮生那样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恍惚竟有种小时候做错坏事被二皇兄抓包的错觉,一时思维凝滞,直到顾淮生出声才回过神来。
步步小心地走到现在,也不知多久没有那样发过呆了,这让他不由隐隐生出一丝恼意,却没露出分毫,在顾淮生对面的空椅上落座。
“鄙姓顾,名淮生,无字,”不等何桓说话,顾淮生便率先开了口。一边说着,还一边提起桌上的茶壶给二人各斟了一杯茶,熟悉的茶香浮动,何桓眉梢微挑,唇畔的笑意加深,眼底的防备之色却更浓了。
茶是他最钟情的方山露芽,产于岭南,闽地每年上贡也不过寥寥,十分难得。
有这个做开头,何桓很轻易便注意到了其他东西:桌子上摆着他最喜欢的点心,屋内熏香也是他最常用的绿澹青,家具是他最喜爱的紫楠木……就是屏风上绣着的都是他最钟爱的兰花。
要知道他身为皇子,能平安无事地活到现在,不知躲过了多少明枪暗箭,为了防止有人着意加害,很多喜好他平r.ì都是不表于外的,可如今却被这个不知名的人挖了个彻彻底底,这让他如何不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