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能活到现在,到底不是易与之辈,方才的那一番打量也不过花了几息,何桓并未露出丝毫异样,转眼便将注意重新集中在了对面之人身上,对面那人倒完茶之后自己一直没碰茶盏,何桓便也不敢碰,只笑道:“听说阁下有本王的二皇兄的消息,本王才应邀前来,阁下不妨有话直说,如今天气闷热,也好让本王守在外面的侍卫们回去歇一歇。”
他说出此话,一来是想在气势上扳回一城,二来便是想警告顾淮生,若是他们动手,他带来的侍卫们随时会听令破门而入。
顾淮生自然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也不生气,反而十分爽快地开了口:“殿下可认识此物?”
说着,他将半枚白玉轻轻扣在桌上,正是他留在手里的那半枚留有内务府造字样的玉佩,何桓一看到玉佩,登时面色大变,也顾不上失态不失态了,仪态尽失地从他手里将玉佩抢了过去,捏在手上翻来覆去地看。
最后终于确认了玉佩的真假,他唇角的笑意早就消失殆尽,冷冷地盯向顾淮生:“这玉佩阁下是哪里来的?另一半又去了哪里?”
顾淮生将他神情尽收眼底,道:“此玉佩是怀瑜赠我的。”
何桓眉头微皱,听顾淮生熟稔的称呼,似是二哥故人,但……
“空口白牙,只凭一件死物,本王如何信你?”
顾淮生看着他,目光幽深,似是藏着无数难言的情绪,又似只是单纯的怜悯惋惜。末了轻轻一叹:“怀瑜果然猜得没错,他在弥留之际和我说,他的小七幼年丧母,不得父兄欢心,若他走后,怕是要过早地体会到冷暖炎凉,若能得上天保佑,侥幸平安长大,也不再会轻信别人,所以他还特意写了一封信,为了能让我取信于你。”
他的话让何桓心头大恸,喉头微微泛堵,许久后才挤出两个字:“信呢?”
顾淮生从怀里小心取出一封封好的信,何桓急切地从他手里接过,信封泛黄,似是有了年头,封口却完好无损,翻过去,上面端端正正写着“小七亲启”四个字,温润隽秀,锋芒暗藏,就像从前的二哥一样……
只不过看到这四个字,他眼眶便已红了大半,幸好想着此处有外人在场,才将翻滚的情绪勉强按下。他抢过信件时是迅速急切的,可等拆信封时,动作却慢了下来,就像近乡情怯的游子一样,手指微微发抖,怎么也打不开。
顾淮生安静又耐心地看着他、等着他,在他没有注意到的此刻,眼里流露出些许愧疚和悲悯。
最初的哀恸过后,何桓渐渐冷静了下来,也不急着拆信封了,而是将其珍而重之地收到袖子里藏好,整理了一下表情,再抬头时除了眼眶还微微红着,已经看不出方才的失态了。
“我二哥……二皇兄他,让你来找我是为了什么?你又为何直到现在才来找我?”
“因为从前时机不对。”磨难使人成长,他早就看好了何桓,可惜从前的何桓还没有蜕变磨砺出来,他只能一等再等,狠下心冷眼看着何桓一个人从遍地y-in谋yá-ng谋里杀出一条生路来,看着那个曾经在他羽翼下活泼单纯的孩子撞得遍体鳞伤之后,终于成长为了一名可以保护好自己的亲王。
顾淮生眼底的神情冷酷又克制,说出的话却残忍又疯狂:“我来找你,是为了辅佐你——”剩下的话被他吞了下去,但他说这句话时饶有深意地看了眼东边,意思已然不言而喻。
何桓沉默许久,才涩然问道:“这也是……二皇兄的意思?”
顾淮生深深地看着他,颔首道:“是。”
夜色渐深,晋雪年却没有丝毫睡意。
他走到院中树下,看了眼仍旧没有点灯的主屋。今夜无风,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燥热,惹得人心无端烦躁。
晋雪年呆呆地站了一会,想起前一天顾淮生问他要不要继续习武的事,心里一动,等他回过神来时手里已经捏着一根折下来的树枝了。
他动作生涩地举起树枝,回想着小时候父亲教的枪法,慢慢地舞了起来。
“……我晋家枪法贵于j.īng_悍简洁,不需要那些华而不实的花架子,你这个‘挞’的动作幅度应该再小一点,你看,这样就能花更少的力气了……”
小时候的枪法都是父亲亲自教习的,所有兄妹里尤属大哥跟着父亲的时间最长,枪法也最好,自己刚刚够到摸到枪的年纪时,大哥已经有所小成,可以独当一面了。
父亲为大哥而感到骄傲,目光一直都留在大哥身上,分到其他兄妹身上就很少了,更别提刚刚入门的自己。父亲很少夸人,就算是为数不多的夸奖也全都是大哥的,轮到自己时只有批评和诘责。
那时候年纪小,只知道是自己做的不够好,于是更加努力地练习,殊不知反而因此伤了筋骨,进步缓慢起来。但是他那时候并不知道,也不敢和其他人说,反而以为是其他人说的那样,他在武学一道并没有天赋,伤心失落之余只能更加拼命。
人生就是这么奇怪,有时候你越是想做成什么事,就越是做不成这件事。
有一次夜里,他又练到手脚酸痛,一个起跳没掌控好力道,落地时崴到了脚,钻心的疼痛加在之前累积的疼痛之上,再加上那段r.ì子里心里积下太多失落沉重,年纪尚小的他一个没忍住就抱着脚踝哭了起来。
本以为大半夜不会有人来,小小年纪的他越哭越投入,越哭越伤心,冷不防听到有人问了句“怎么了”,才意识到有人来了。
他抹了抹眼睛,发现来人竟然是应大哥之邀在府上留宿的二皇子,吓了好大一跳,还有些难为情,磕磕巴巴地喊了声:“殿,殿下……”
殿下不像他想象中的那么高高在上,反而比他见过的所有人都要温柔可亲,就这么冲他笑了笑,在他身边蹲下,一手覆在他扭伤的脚踝上,语气温和随意:“屋内蚊虫多,我睡不着就出来走走。”
他瞪大眼睛:“是不是下人忘了熏走蚊虫了……”
殿下眨眨眼,把食指放在唇边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不过是件小事,我们还是不要和别人说了,明天你去找那名粗心的丫鬟悄悄提醒她一下好不好?”
二皇子身份尊贵,虽然是件小事,但若被人知道了少不得要重罚一回。那时候晋雪年还不太懂,很是认真地道:“可是做了错事就该受罚,这样下回才不敢再犯。”
殿下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好孩子,你说得不错,犯了错确实要受到惩罚。但是下人也是人,是人就会犯错,若是犯错,总要给人改正的机会才行,丫鬟犯的是小错,若是因此受了重罪,那才是不公平,”顿了顿,殿下又笑道,“这样,明天你去罚她多打扫一个月的院子可好?”
一次忘了熏蚊虫换一个月打扫院子,也算公平,他算了算,觉得没有什么不对的,于是郑重地点了点头。
二皇子忍不住掐了掐他的脸蛋,笑道:“好了,站起来走走。”
他这才发现自己刚刚崴了的脚踝已经不痛了,站起来走了两步,眼睛一亮,忍不住抬起头看向也跟着站了起来的殿下,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殿下大概觉得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很有趣,又笑出了声,解释道:“我跟着太医学过一点正骨的手法,这还是第一次用,幸好没出错。”
他小声道谢,殿下轻笑着摇摇头,犹豫片刻,又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温和地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你若不擅长武艺,无需在此一途多做纠结,不论从文从武,都可以成为国之栋梁。”
顿了顿,殿下又低声告诉他:“男儿有泪不轻弹,以后不要再轻易哭了。这是软弱的表现,只能一个人收在心里,不能让别人看到。”
头顶上的手仿佛带着魔力一般,心里积压多时的沉重委屈奇迹般的消失无踪。他抬起头,看向已经是少年人模样的二皇子殿下。
那晚有没有月亮他已经不记得了,但他记得少年负手而立,温润清俊的脸颊在夜色里仿佛微微发着光,像明月一样。
后来很多年,他深陷泥淖,一片混沌黑暗里,唯有这轮明月的光指引着他坚持的方向。
月亮不知何时升了起来,星光一下子黯淡了下去,皎洁的月光像最无私悲悯的母亲一样,温柔地照进每一块角落。不论是金碧辉煌的宫殿,还是简陋破败的茅屋,不论是高高在上的贵人,还是低贱肮脏的贱民,她一视同仁,给予最平等的对待。
晋雪年举着树枝做出最后收势的动作,胸口起伏,轻轻喘着气。
“你记忆不错,许多动作都没有问题,只是空有其形,却……”
身后忽然传来男人低沉的嗓音,晋雪年心里一跳,下意识回过头,就看到顾淮生正负手站在院外,身上披着一层月色,好像披了一层霜一样,也不知在那站了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