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房之中,床铺只有一张,除却第一日二人在外闲逛了一夜,自第二日起,两人便开始同塌而眠。
于洪绡而言,相思是一个惹人爱怜的晚辈,尽管相处时日并不长,关系却甚是融洽,因而并不觉得别扭。倒是相思,起初害羞带怯,甚是扭捏,到了第二日,总算有些习惯了。
洪绡穿戴妥当,便下了楼。
掌柜的识得洪绡,知晓她与那几个背景不凡的姑娘颇有些关系,因而对着她,客气万分。
洪绡问道:“先前在这里说书的老人家,这几日怎么也不见了。”
掌柜面色微微一变,却极快地复了常态,恭谨地答道:“那说书的原不是本地人,前不久到小人店里说要找点事做,小人瞧他可怜,就让他在店里说书,拿些赏银,旁的就一概不知了。”
洪绡道:“哦,一概不知……那就不用问你了。”她的话里有些意味深长,掌柜的却不敢去问,只得望着洪绡目不旁视的走进了夜色未尽的街道里。
半个时辰之后,模样妖媚的姑娘急匆匆走出来,见了掌柜问道:“洪绡去哪里了?”
掌柜小心问道:“是与姑娘一道的那位姑娘吗?”眼见相思就要动怒,忙不迭道:“那位姑娘五更天的时候就出去了。”
话音未落,眼前倏忽一亮,只见那姑娘身影急射,已经蹿出门外。
相思在小城之中四处询问找寻洪绡踪迹,心中的焦急暂按下不表。且说洪绡天不亮就出了门,在这小城之中,走街窜巷,绕了数道街口,走进一条荒无人烟的小弄。
两侧的房屋不知是从哪个朝代留下的古宅,木头上长着青苔,院中的长草及膝,门与窗户都朽坏了,几扇窗掉在地里,露出房间里头荒芜的景象来。
洪绡从两座房屋中间的小巷里穿过,有一个极狭小简陋的木屋隐蔽的藏在里头。那木屋约有九尺高,四四方方就像是小孩扮家家时修建而成,洪绡在门口站定,笃笃敲上三声,那门吱呀一声,竟然开了。
开门的是一个枯瘦的老人,眼目浑浊,脚步也迟缓沉重。老人站在门口,并没有让洪绡进去的意思,洪绡也不以为意,好似理所当然一般。
老人见是洪绡,嘿嘿笑起来,笑声嘶哑阴沉,道:“雪上飞鸿,现下乌城的知府发了榜文要捉拿里,赏银三千两。”
洪绡笑道:“能被木婆婆提起,怕是不止三千两罢。”
木婆婆满面皱纹都挤成一团,嘿嘿笑道:“还不止哩,乌城知府的上书已经传往州牧府里,那州牧得了这样的信息,岂不要禀明朝廷。前些年皇帝就说过,倘若有谁能绘制雪上飞鸿的画像,赏银万两,若有人能抓获雪上飞鸿,赏金万两,官封三品。”
洪绡道:“这封赏听来极为诱人,若不是我还想再看几年风景,也想要将自己抓捕获赏了。”
木婆婆笑道:“你现下身无半分内力,还敢到这里来,也不怕我将你拿了,关起来等皇榜悬赏之时带去领赏吗?”
洪绡取下腰间的绿荷钱袋,取出一颗拇指大的珠子递向木婆婆,一面笑道:“这可不是因小失大?倒不如对我巴结一番,说不准待我临死之际,会将多年来藏宝之处托付于你。”这样的玩笑话她并不打算继续,待木婆婆接下珠子,洪绡便面目一转,问道:“一丈红的死因,你们可知晓?”
木婆婆摇头道:“不知道。”
洪绡早料得这样的回答,只是犹有不甘地道:“你们这些卖消息的,也并非事事都有啊。”
木婆婆道:“一丈红退隐那几年,再未做出过什么瞩目的事迹来,我们自不再多加关注。江湖这样大,哪能事事巨细的打探到。”
洪绡叹道:“这些事情,果真还是靠不得旁人。”转而又问:“神机门究竟丢了什么物事,怎么会闹到乌城里头去。”
木婆婆道:“是神机门内一本上乘的内功功法,唯有神机门真传弟子才能修行。五年前丢掉的,是掌门之间手手相传的原本,后头附着历代掌门的修行笔记。”
洪绡道:“秘籍宝物,都是极容易失窃的东西,大意不得啊。”只是这样的话,由一个神偷说出来,总归有些怪异。洪绡又问:“葵娘又是如何搅合进去的。”
木婆婆道:“听闻五年前,一个女子潜进神机门偷走了秘籍。”
洪绡本以为还有些消息,不想木婆婆再次住了嘴,她不由追问道:“然后呢。”
木婆婆道:“然后我们可不知道了。神机门也不是什么三流小派,丢失的又是镇派的秘籍,哪里能让这些消息漫天飞。”
洪绡道:“那总归要说葵娘与此事的关联罢。”
木婆婆道:“那什么葵娘,我可不曾听说过。那神机门倒是找过蝰蛇,蝰蛇成名早,她的许多传闻,想来你也知晓。至于这二者之间为何产生了联系,我们也并不知晓。”
洪绡笑道:“这也不知,那也不知,这桩生意到底还有什么做的必要。”
木婆婆眼合成一条线,嘿嘿一笑,道:“咱们做的这生意,原卖的就是一个运气。运气好,恰好知道客人想知道的消息,那就成交了,运气不好,也就只能望着金银财宝兴叹。”
洪绡道:“你们这无本买卖做得好,今日生意做不成了,那珠子就留给你做茶水费罢。”
洪绡离开之际,木婆婆在身后阴恻恻地笑道:“你不留给我,还能抢得回去?”
洪绡脚步一顿,回首嫣然笑道:“动手之前,万不可轻下定论。”
木婆婆一怔,藏在袖笼中的右手迟迟不曾拔出,洪绡却已脚步轻快的离去了。
穿过小弄,外头是一个小坊市,这时候天色已经开始亮了,商贩们也渐渐多起来,叫卖声、讨价还价声、惊叹声、吵闹声,沸沸扬扬,一片嘈杂。
洪绡的锦衣丝缎,于此处,颇有些格格不入了。
小贩与路人偷眼打量着这突兀的富贵女子,又是敬畏,又是好奇。
突然间腰间一沉,洪绡一抬手,轻巧地捉住了一只手臂。那是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身材瘦小,面目给泥土污垢糊得一塌糊涂,唯独那一双眼睛,清清亮亮。
洪绡故意板起脸面,可是扬起的嘴角,却令人觉察不出严肃来:“小家伙,跟我去衙门走一遭。”
倘若传出去,雪上飞鸿竟然扭着一个小偷去衙门,也不知要惊呆多少人了。
那小乞丐眼神亮晶晶地看着她,竟不害怕,反倒听话的随着她走。
洪绡拉着她,走出坊市,到了僻静些的街道,停下来,道:“你不怕官?”
小乞丐声音清亮的道:“我没有钱,官老爷们抄不了我的家,只能把我关进牢里。牢里有饭吃,还有草垫子可以睡,反正也没什么。”
洪绡听得有趣,蹲下与那乞丐齐平,笑道:“你倒是豁达,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小乞丐脱口道:“我叫江离,十一岁。”
洪绡轻咦一声,不曾想小乞丐竟然有这样文雅的名字:“江离?是哪两个字呢?”
小乞丐目光闪了闪,说起名字的时候颇有些垂头丧气的道:“江海的江,妻离子散的离。”
洪绡道:“你念过书。”
江离摇摇头,道:“没有,是阿娘说的。”
洪绡见江离神情黯然,便也猜到她口中的娘亲,大抵不与她一道了。至于是抛弃了这孩子,还是撒手人寰,这时候无论如何也不便再问,因而转了话题道:“你偷了钱,要做什么呢。”
江离过分清透的目光中便又闪出光芒来:“我要去皇城,讨更多的钱,找阿娘。”
洪绡道:“既然要讨钱,为什么要偷窃呢?”
江离低下头,呐呐道:“因为小林哥哥说,咱们被抓了就是在牢里住几天,遮风挡雨比外头也差不到哪里去,如果偷到了,那就能过上好日子了。”
洪绡笑道:“那可不见得,也有些性情古怪的牢头,喜欢用许多刑罚折磨罪犯,一不小心丢了性命也不是稀奇事。大不了用麻布袋从头到尾裹了,到夜里丢进河里去喂鱼。”
江离瞪大眼,那双眼目之中充斥着惊恐:“小林哥哥没有说过……真的有这么可怕吗?”
洪绡正色道:“那是自然,你的小林哥哥大抵也没有当真进过牢房,单是怂恿你去作恶。”
江离泄了气,沮丧的垂下头,道:“我,我再也不偷了,姐姐你不要抓我。”
洪绡站起来,轻巧地舒展了一番身子,笑道:“我不带你去见官,你回去吧。往后离你的小林哥哥远一些,莫要事事都听他的,那没什么好处。”
江离怯生生望着她,似有些不敢置信,欲走又不大敢挪步,洪绡笑道:“怎么,想跟我走?”
江离跑开两步,转回头看看,洪绡果真站在原地,笑盈盈地目送她。张了张嘴,终究什么也没有说,转身跑掉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参加了一趟酒席,也说不上醉,好像有点莫名的自来熟。要是平时有这样一半开朗,现在果然早就把自己嫁出去了吧……总而言之,周末愉快\(0^◇^0)/
☆、同饮
洪绡一扭头,就看见默默站在身后的相思。相思背朝着初阳,身影的轮廓被镀染上一轮金光,面目却沉在黑暗里,暧昧模糊。可是她的眼睛自黑暗里透出执着的光亮,紧紧随着洪绡。
大抵是这初阳太过温暖,洪绡的心头微微发热,柔声问道:“你来了多久?”
相思却不答话,直端端走上前,注视了洪绡许久,突然间一低头抵在洪绡肩膀,闷声道:“我以为你走了。”
洪绡心中莫名发紧,轻轻揽住身前细瘦的腰肢,右手在相思的背上轻抚,在她耳旁轻声劝道:“我没有走,单去探望一位故人。我的毒,可还离不开相思大夫呢。”
相思并未受到劝慰,低声道:“等你的毒好了,你就要独自一个人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