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苦不过眼前这样的情形,分明已然当作自己死了,却发觉只是一夜的自以为是,好似头一夜的决心,都成了玩笑一般。
这一回与往常不同,她的手里,还多了一样物事。
温软,纤长。
这一只手掌,被洪绡拢在手心里,拢得稳稳的,好似这世上,最值当的宝物。
洪绡的手,是江湖里头最柔软、最灵巧的一双手,什么东西经过她的手底下,真假的质地都逃不过去。可现下她颤巍巍地触碰着掌心的那只手,一个指节一个指节地辨着,一个细茧一个细茧地摩挲。
梦里的声音落在耳旁,带着梦中绝不会有的温热气息,轻轻柔柔地挠着洪绡的心:“醒了?”
她的头发落在洪绡脖子里,挠得洪绡缩了缩脑袋,却仍旧闭着眼,仰头唤道:“一丈红。”
“嗯?”
“一丈红。”
“嗯。”
“一丈红。”
洪绡连声唤着,湿热的液体却不住地涌上眼睛,滑进鬓间。
那个声音不厌其烦地应着她,一声又一声。
洪绡探出一只手,一具身子便顺势依进了她的臂弯,洪绡一收力,两只手将那身子揽得严严实实。
脸庞触着滑凉的布料,便整个地都埋了下去。
直至这时候,洪绡才敢睁开眼。
满目的赤红。
红得耀眼,似火焰一般灼得人生疼。
“一丈红,你这混蛋,骗子。”洪绡咬牙切齿,恨声骂道。
“乖。”
一丈红揽着洪绡,轻柔地抚摸着她的发。
从发端,到发尾。
洪绡接下来的话骂不出口了,她涨红了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简直像是被抚顺了毛发的动物一般。
她恼恨自己不争气,可面对着一丈红,她又何尝争气过呢?
她想要质问一丈红,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余下止不住的呜咽声。
这些日子的委屈,一并的,都在涌出的泪水里了。
一丈红双手环住她,一下一下地轻抚着,笑道:“傻姑娘,你现下将泪流尽了,往后遇着更伤怀的事情,又该怎么办呢。”
洪绡揽得愈发紧了,好似要将自己,整个儿都给揉进一丈红的身子里,她道:“现下我将泪流尽了,往后就没有更值得伤怀的事情了。”
一丈红隐隐地叹了口气,不甚分明,落在洪绡耳里,却分外的刺耳。
一丈红没有说,她也就没有问。两个人这般静静地依偎着,直待洪绡的呜咽渐渐变成抽泣。
“你这般,算不算越活越回转去了。”一丈红的轻缓地道,她的声音声音带着戏谑,一如从前一般,她们好似从未分别过。
洪绡湿润着眼眶,又想哭,又想笑,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她扯了嘴角,强笑道:“从来不曾往前走,何曾算是活回去了呢。”
一丈红轻叹一声,却越发笑得温柔。
洪绡哭得够了,蹭了蹭面上的泪珠,总算放开了手。只是她仍扯着一丈红的手臂,好似不安的孩童,一刻也不敢松开。
她是想要质问一丈红的,可见了一丈红的模样,却什么质问也说不出口了。
一丈红的头发,如雪一般的莹白。垂在肩头,落在衣上,红色的衣料与白色的头发,对比那样刺眼。
洪绡怔怔地伸出一只手,探在一丈红跟前,仍是丝缎一般的触感,落在手心里,有些凉,像是成片的雪花,不提防就会化了。洪绡绕了她鬓旁的白发,在手心里摩挲:“怎么白的?”
一丈红指尖轻点洪绡额头:“那些年,给你气的。”
她不单是头发白了,就是嘴唇的颜色,也不若从前一般明媚了。少了几分明艳,多了几分积淀下的温雅气度。
洪绡看得入神,恍惚间又有些辨不清是梦是真。她的指端绕着一丈红的头发,又伸出手指,去摩挲眼前的那副眉眼。就像是头一夜,一笔一划地描摹着记忆中的模样。
一丈红按住她的手,笑道:“你从前不若这般贴人的。”
洪绡动了动手指,一丁点一丁点地在她肌肤上蹭着,心里的喜悦与酸涩交杂,终于忍不住,扬起嘴角,连那两旋梨涡,也深深地陷落下去,她笑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人总归会变的。”
一丈红也笑起来,桃花儿眼眸恣意地盛开着,灿烂张扬,洪绡挪不开眼,直愣愣地瞧着。
一丈红笑道:“我炉上还熬着药,少待片刻,我去取了来。”
洪绡扯着一丈红,气力越发紧了。她执拗地摇了摇头,半分也不松手:“你不许走,半步也不许走。”
她实在是怕了,一丈红一走就是五年,倘若这一走,又是五年,她大抵再也没法子见到了。
一丈红瞧出了她的慌乱,回握了她的手掌,笑道:“好,我半步也不走。”
从前总是洪绡一个劲的往外头跑,一丈红静静地跟着她。如今她半分也不想跑了,只想呆在一丈红身侧,两个人一同过完余生。
洪绡靠着她,轻声问道:“你为什么要说自己死了。”
一丈红好似在想着事情,一时没有回答,隔了片刻方道:“人总是要死的,早一些,迟一些,没什么分别?”
洪绡笑道:“有分别的,你若先落了土,我就将你掘出来,在树上吊足三天三夜。”
一丈红弯了眼角,笑吟吟地道:“你有这胆,尽管来。”
她虽是笑着,可这话怎么听都有些凉飕飕的,洪绡缩了缩脖子,声音也低了:“我怎生没这胆了,我跑得快,你又抓不住。”
一丈红道:“这出息。”
洪绡痴痴地笑道:“那你一定要比我活得久,往后在我的墓上,洒上最厉害的毒粉。我的墓里值钱的物事多,怕给人掘了。”
一丈红横她一眼,淡然道:“我现下就能往你身上撒最厉害的毒。”
洪绡咧嘴道:“现下可不好,我跑不动。”
两个人这般有一搭没一搭地斗嘴,洪绡便越发觉得心中宁和,过往的种种好似尽皆忘怀了,往后的事情也不愿去想,独留了现下这一抹平静。
絮絮地闲聊一阵,一丈红笑道:“你休与我贫,炉上的药得熬干了。”
洪绡伏在她胸口,半边脸都感受到她胸膛的震动,洪绡摇了摇头:“与我有什么干系。”
一丈红伸了两指,捏住洪绡的鼻梁,左右晃了晃,道:“你又不是走不得路,休想浪费我的药。”
洪绡不情不愿地起了身,她还穿着中衣,一丈红取了一件衣裳,往她身上套。
洪绡举起一只手,一丈红套上一只袖子,洪绡换一只手抓住一丈红的胳膊,又举起另一只手,一丈红给她套上另一只袖子。
从前洪绡没有这样穿过衣裳,只要她还动得,从来都是靠自己。
她瞧着与谁都亲善,可倔强起来,谁也拦不住。
这是头一回,洪绡醒着,任由一丈红为她穿衣。尽管是以这样别扭的姿态,可两个人表现的默契,就好似早已演练了千百回一般。
一丈红从衣领里头,将洪绡的头发拨出来。
她的头发披散着,一直垂落到腰间,好似墨黑的一笔直竖。
衬着一丈红若雪的白发。
洪绡低头道:“往后换一件衣裳,我年纪大了,穿不出这些轻纱绫罗的娇俏来。”
一丈红冷眼横她,道:“你才多少岁,竟然说自己年纪大?”
在年纪上头,洪绡总是比不过一丈红的,洪绡嘟哝道:“比不得搔首弄姿的小姑娘。”
一丈红道:“我这里,尽是些这样的衣裳,你若不爱穿,那便不要穿了,这里荒郊野地的,寻常也难来个人。”
在争斗上头,洪绡可从来没有占过上风。
这一回也是如此,一丈红一说,洪绡便泄了气,垂着头,随她一道出了门。
在院落中拐了拐,进了另一间屋子。
这屋子摆了好几排木架,密密麻麻尽是抽屉,上头用利刃刻了药名,直如药房一般。洪绡随手开了几个抽屉,有的里头还摆着药,有的已经空了。
一丈红指了指屋角的桌椅,道:“你别乱动,在那里坐着。”
洪绡撇了撇嘴,总归没有反驳,老老实实地坐到椅子上,两只手在桌子上交错横置,眼睛仍片刻不落地盯着一丈红。
堂中生了三个炉子,上头都摆着一个瓦罐,却只有一个瓦罐仍在咕嘟咕嘟冒着泡。
一丈红从左近拿了两方手帕,折了几折,掩在瓦罐上,整个提了起来,放在桌子上。
洪绡闻着药草的味道,皱了眉头。
纵然隔着手帕,刚沸腾的药罐仍有些烫手。一丈红缩回手的时候,几个指头蹭了蹭。洪绡就在近处,隔了不到一臂的距离,见了她那动作,身子便有了后倾的趋势。可一丈红一伸手,准确地拧住了洪绡的两只耳朵,指尖的温热,尽皆给传到洪绡身上去了。
一丈红道:“待药凉一些,将这一碗喝了。”
洪绡兴致缺缺,一缩脑袋,跑开了去。
作者有话要说: ——热恋里的人没有智商系列
☆、似真
洪绡走到居左的炉子旁,炉子里没有火,瓦罐揭开来,却还有些药渣,湿漉漉浸着灰褐的水,散着阵阵苦。
洪绡给那药味熏得皱眉,望向一丈红,问道:“这罐子怎么还不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