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手猛地一紧,却是一丈红暗中使了气力,在她手上重重地捏了一把。
手是疼的,心也是疼的。
相思抬了头,暗淡的眸子里倏忽地亮了几分神采,见得一丈红与二人交叠的手掌,又垂下脑袋,恭谨道:“师父交代的东西,我都找齐了,请师父过目。”
一丈红淡漠的声音传来:“不用了,将那几味药材放进该放的地方,休息一阵。”
相思眼皮一霎,露出几分欲言又止的犹豫神情:“那药方……”
“就按那方子。”一丈红打断她,声音也仿佛尖细了几分,语气不容置疑。
相思低着头,浑身好似都僵硬了,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声音也似从牙缝中挤出一般,低声道:“师父……是。”
她好似有什么想要辩驳的,可是一丈红眸光冰寒,瞪视着相思。相思抬眼望了望洪绡,低叹了一声,总算领命进了药房。
洪绡便是再怎样不在意,这时候也起了疑心,不由问道:“什么方子?”
一丈红绽了笑脸,道:“我忘了加一条,不许问东问西。”
洪绡执意道:“那是后加的规矩,我还没应下来,你先答了再说。”
一丈红拉了她往前走,洪绡心里不乐意,脚步磨磨蹭蹭,半拖半拽地往外走。
路过伙房,里头人影幢幢,洪绡索性停了脚步往里头望。三个壮实的小伙子正在将肩头的布袋卸下,一个女子指手画脚,指挥着他们放在哪里。
里头的人也发现了门外的身影,那几个男子见了两个貌美的女子,不由都是一怔,那女子便当头一敲,朗声笑道:“别瞧了,这几个姑娘没一个你们能惦记得起的,赶紧将东西放好,结算完工钱下山喝酒去。”
三个小伙给人戳破窥探的行径,不由得面目一红,有些尴尬。
其中一个小声道:“沈姑娘,咱们惦记不上,就瞧一眼,瞧一眼也不行吗?”
女子转过头,迎向洪绡探寻的目光,笑道:“能不能瞧,得问问那里的两个姑娘了。”继而抬了声音,唤道:“门外的两个姑娘,愿意给这里的三个小伙多瞧两眼吗?”
这女子面目比中原的女子更加黝黑,也多了几分清爽豪气,可不正是被洪绡所托,随着相思的掌柜吗。
洪绡见了她,本应当在意料之中,却不免又有些意料之外的亲切。
她先前连这掌柜的名姓都不知晓,只是临走着实放心不下相思,因此才起意将掌柜拖下水。她撒了谎,那毒药虽然是一丈红制的,却并非是什么尤其难缠的剧毒,寻个医术好些的大夫,便也能治个七八分。
掌柜就算是一开始受毒药的桎梏,不得不跟着相思,只要相思愿救,这一路也好得差不多了。若相思不愿救治,掌柜心灰意冷中途跑了,也能找到法子除去大半,并不会当真致命。
洪绡找上掌柜,本也没抱着太大的希望。以掌柜那样的年纪,要令她真心屈服在一个无亲无故的小姑娘左右,也有些勉强。
哪怕她只是跟着相思一两个月,让小姑娘心里的郁结解开一些,就足够了。
如今相思掌柜面目红润,半分中毒的迹象也没有,却仍旧跟了相思,守着洪绡所说的一年之约。
这不免令人有些肃敬与钦佩了。
掌柜唤了那一声,却又向三个小伙道:“你们赶紧做事,瞧人姑娘做什么,你们难道还娶得上这样漂亮的姑娘?瞧得多了,天下的姑娘还能有几个看得进眼的?仔细以后连老婆也娶不到。”
那三个小伙泄了气,低着头默默做事去了。
掌柜走出了房门,挡在门口。外头的人瞧不见里头,里头的人也看不清外头。
洪绡不免挂了笑脸,向她打了个招呼,笑道:“先前走的急,也忘了问姑娘的名姓。”
掌柜挥了挥手,道:“唉,那东西,早不记得了。从前岳离宫的小姑娘都叫我沈掌柜,现下我也不是掌柜,我虚长你几岁,唤我沈姐……姑娘也无妨。”
最后却是一丈红一记冷眼,令沈掌柜硬生生改了口。
洪绡见沈掌柜神情的微妙,顺着她的目光瞥见一丈红冷着张脸,一双桃花眼眸都化作了飞花暗器,便又想到,一丈红现下……年纪与沈掌柜只怕不相上下。她的脸面上并没有显出年纪的痕迹来,沈掌柜因为常年在北漠那样的环境里头,肌肤粗糙,有些出老。因而从模样上看,沈掌柜就要年长得多。
若洪绡唤了沈掌柜做姐,岂不生生将一丈红也唤得老了?
即便是再强大的女子,在年龄这个问题上,总也有些敏感。
所以一丈红现下的神情,可算是难得一见的别扭了。
洪绡咬了嘴唇,掩了半张脸,笑得不能自已。好一阵才揉了揉脸颊,笑道:“多谢沈姑娘对相思一路的照料。”
沈掌柜给这一笑,也跟着笑道:“哪里哪里,原本打算赚了宅子就走,后来听说洪姑娘竟是……那样的一个贵人,想想还是好生巴结着,往后得的好处又岂止这些。”现下有外人在,她便也没有说出“雪上飞鸿”四个字来。
她说得轻巧,半分真,半分假。洪绡却从她语气中听出了玩笑之意,笑道:“那就劳姑娘多加把力表现,再过些日子,那些东西可都成了嫁妆,随别家姓了。”
沈掌柜瞪大眼,奇道:“洪姑娘要成亲了吗?”
洪绡回首望了望一丈红,点了点头,笑容中透着丝丝甜蜜:“今日刚定下来的。”
一丈红眸光一柔,却转了脸瞧往别处。
沈掌柜连连作揖:“喜事喜事,祝洪姑娘与那位良人百年好合。请柬什么时候送?”
“良辰吉日还不曾定下来,往后少不得要劳烦沈姑娘一些。”
沈掌柜笑道:“这是喜事,我巴不得多沾些喜气。你们忙去,我将这伙房里的东西打理出来,晚些唤你们吃饭。”
洪绡又向她道过一声谢,沈掌柜已然回身进屋,又开始指挥这三个小伙翻腾倒弄。
洪绡与一丈红,便继续了方才的行程。
一路走出院子,一丈红领着洪绡,走到一处山崖旁边。
这山崖并不陡峭,斜斜地延伸出去。这个时节,草叶泛黄,这时候残阳将落,将天地间镀染成一片昏黄。
昏黄晦暗的天色,枯黄破败的草叶,倾斜延伸的斜坡,以及远处如同笼罩在烟雾中的草屋轮廓。
洪绡微微触动,指着远处,道:“师父在那里。”
一丈红站在前头,拢在黄昏的光辉里,浑身都似散着柔和的光:“嗯。”
“师父一定看见了我们。”洪绡斜了头,倚在一丈红肩头,仍往那一处瞧着:“我们在一起的情形,师父也看得见罢。在那里的屋子里,远远的看着我们。”她这样说,又不由得叹了口气:“要是师父还在,就好了。”
一丈红怔怔的望着那一片轮廓,喃喃道:“我想救她的。”
她的声音极轻极轻,好似自言自语一般,洪绡仗着耳力,听了个分明。
或者一丈红这番话,原本就是要说给她听的。
“可失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惨无人道的九天连上临近尾声,国庆一天天越来越近了,果然是举国欢庆的好日子啊
☆、对峙
洪绡见过的一丈红,总是飞扬的,骄傲的,仿佛世间万事万物皆能游刃有余。可这一回,她分明从一丈红的面上,瞧见了从未见过的颓然与沮丧。暗淡的眸光好似料峭冬寒,将流转间的风情尽皆封冻,她那般站着,一袭炽烈的红衣,却显出别样的萧索。
这是一丈红的心结,洪绡知道的。
她费尽了心力去救人,却仍无法与命运抗衡,眼睁睁望着自己的好友,一点点虚弱,终究死在了她的跟前。
洪绡记得师父终究离开的那一日,一丈红执着一碗药,怔怔地站在床前,眼神空洞茫然,好似失却了魂魄一般。
洪绡那时候跟在她后头,瞧见她的神情,隐隐觉出了不详。脚尖发着颤,差些就要夺门而出。
洪绡的胆子从来都不大,遇着事情,确然只知道逃跑。
可是那一回,洪绡的腿软了,差些跌坐下去。
一丈红却突然伸了手,揽住洪绡的肩头,往她怀里带。手里的药碗夹在两个人身前,最后一倾,尽皆洒落在洪绡的衣裳上。湿漉漉的触觉透过衣料逐渐蔓延,又被一丈红怀抱的温软所替代。
那一只药碗哐当落地,碎了几片。
“对不起。”
一丈红的声音落在她耳旁,轻轻飘飘,好似阳光中的浮尘,匿进黑暗里头,就再也看不见了。
不是你的错啊。
洪绡心里说着。可这样的话,若非师父说出来,她这旁人信口开河,究竟算什么呢?
洪绡胸前的药迹终究污了一丈红的衣裳,两个人的胸口,都沾染着一片漆黑腥臭的污迹。
眼下,洪绡的鼻端是实实在在闻到了一阵药腥味。
刚咽下晚饭,相思便两手各执了一碗药汤进屋,一份递给了洪绡。
洪绡双手接了,柔声道:“劳烦你了。”
相思垂眸站在旁侧,一句话也没有回。
洪绡心中失落,恹恹地将药碗凑在嘴边,接连饮了四分。终究因为来自身侧的目光,浑身有些不大自在,这才回眸瞪向满面揶揄的一丈红。
“为什么你也要喝药?”洪绡问。
“年岁渐增……身子骨有些大不如前了。”一丈红自相思手中取过药碗,悠然道:“先前染了些风寒,只得喝些药调理。”
风寒么?
先前听得一丈红几度咳嗽,洪绡心中不免有些隐忧。现下她这般说了,又有几分道理。
倘若只是风寒,以一丈红和相思两个人的本事,的确算不得大事。
洪绡觉得自己理应松一口气的,可不安仍旧在心底浮动,并未见半分清减。
一丈红单手托了碗,碗沿凑上两瓣薄唇之间,棕黑的液体潺潺淌进微启的缝隙里,优雅清徐。
她这般微扬着头,薄唇轻启,眼波有意无意地斜扫过洪绡,含着笑,带着勾。颈项优美的线条露在烛光里,烛火朦胧,可洪绡的目力向来优秀,便能清晰地瞧见她喉间徐缓地滑动。
油灯上的烛火跳动,在这黑夜中,分明是微弱的。可洪绡却觉得自己好似给置于三伏天的炙阳里,浑身都冒着燥热的水汽。
喉咙里干得冒火,像是渴水,又像是渴着旁的什么东西。
洪绡低了头,将自己的一碗药一饮而尽了。那腥苦的滋味半分也没品尝出来,她望着一丈红,仍觉得口渴。
一丈红面上的风情流转骤然间一滞,她蹙了眉头,将药碗凑在鼻端,细细嗅闻观察。残余的药汁在唇间抿成一条线,眸光渐渐转厉。
洪绡给这变故闹得有些猝不及防,她下意识从怀中取出手绢,抬手要给一丈红擦拭,却被一丈红肃穆冷厉的神情惊得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