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杀·结局篇
“做我徒弟吧。”这没来由的一句话令荆无名摸不着头脑。自己百般相求,他才答应教授自己几招;如今他竟主动提出收自己为徒?
且不说自己一个酿酒少年舞几下刀枪也只为保命;单说对方这话就来得莫名其妙。难道是因为做了许久独行侠、在与自己相伴的日子里体会到了温暖,于是便决定将毕生绝学慷慨相授?——鬼才相信。
柳风善见对方面上颜色变幻便知道他作何想法,便冷笑一声,道:“你不用想那许多。我和那家伙总要一战,我并没把握胜过他。我又无子嗣,若不传授于可信任的人,我柳家刀法说不得便要失传了。”
荆无名与他一同行路多天,已摸透了对方的说话方式,当下就抓住了重点:“那个将军那么厉害?你难道……会死?”这想法让他担心起来;只是若是柳风,只怕拼上性命也要与强者一战,劝也无用。
柳风点头:“自然。虽然那家伙在军中有不少无聊的事要办,但他一心要杀我,必然也是苦练刀法。我并没那个把握。”又道:“先前我教你时在一旁观察过,你学的,不比我当初慢。而且……你既懂我,想必骨子里与我是一类人。相授与你,我也放心。”
花痴就是花痴。虽然心中有所疑虑,但被柳风所信任,荆无名胸中就升起几分豪气:“好!你教给我的,我以后一定每天苦练!”见之如此,柳风笑得艳丽:“你答应便好。我将口诀说与你听,你不理解也无妨,只要用心记下便可,日后随着你练习便会慢慢领悟……”
那日之后,柳风便表现得很兴奋;至少与先前的冷淡相比是如此。最初荆无名以为他只是收了徒弟心中高兴,便也不多想,只心念着对方教授的口诀、希望早日理解,不要辜负对方的期望。
只是过了两日,荆无名终于发现些不对劲的地方。“柳风,你……没事吧?”即便这人笑起来是很好看,但一连几天脸上都挂着一成不变微笑,这也太诡异了些。
柳风只对他笑笑,并未回答,却说起了旁的事情:“其实,为了刀法,即便是孤独我也我所谓。但是那家伙来了铁匠铺,我……很开心。可以避免懈怠,互相激励着进步;可以在战斗时将后背交付给对方;可以随便做些恶作剧、不用怕对方生气。”慢慢低下头去:“想来,我当初烧了他的府邸……是过分了些。”
荆无名很是意外:“你后悔啦?”“后悔?”柳风笑笑:“凡事做了,便没有后悔的余地。即便没有那场屠杀,我们二人也会走到对立的局面。与其让他到时候顾念情谊下不了手,倒不如让他恨着我,将来比试之时也会用上全力。”
是了,因为你便是好战之人,即便是如亲友般珍视的人,若被你视为了对手,也逃不过拔刀相向的局面。荆无名忽然很想问对方:你此番若取胜、我日后也练成了你家的刀法,你也会将那利刃对准我吗?
只是将这问题在心里念了千遍,他也没有问出口。只因答案,他早已知道。而那人开心的缘由,他也懂了:柳风在等,等那个人放□边事务来寻他……
荆无名想像了无数次柳风与陆云朗碰面的情形。一见面就杀气四溢?刀光剑影?血流成河?只是,那两个人的见面竟是异常的平和。
那日,月明星稀,是个晴朗的晚上。旷野之上,荆无名牵着马匹,在不远处看着那二人两两相望。
“陆师弟,四年不见,你似乎老了很多啊。”淡淡的陈述语气。的确,面前的男人即便一眼看去便知身体状态仍处在全盛时期,但是面上有了太多了疲惫与风霜;这些年来的痛苦、隐忍、奔波,都在对方身上留下了不少痕迹。
“你也变了很多。”已久妍丽的容貌,已不复曾经的神采飞扬;取而代之的,是如死水一般的沉静。想来这个人在为所欲为、惹了那许多麻烦之后,也变得稍稍成熟些了。
唯一能与我匹敌、我要去超越战胜的对手就在面前,柳风如是想。
让自己爱恨交加、但也一定要亲手解决的仇人就在面前,陆云朗如是想。
性格迥异、立场不同的他们,却仿佛就是为了对方而存在。他们是为了互相残杀才活着的,荆无名如是想。
那两个人如雕像一般静静立着,风轻轻拂过草地,发出轻微的沙沙声。而后,陆云朗动了。荆无名只觉得那家伙如一阵风一般向柳风奔去,相差不过一丈之时,拔刀斩击。
这一下出击极快,不过一个眨眼的时间;只是前一刻还未抽刀的柳风,此刻刀已稳稳地将对方的刀架了住。看着那两人缠斗,荆无名忽然懂了:为什么柳风一直期待着这场决斗,为什么柳风说自己与他是一类人。
两个人,速度相仿、力道相等;这势均力敌的战争,是惨烈的杀意、是华丽的舞蹈,他这个旁观者也因这刀之章而微微颤抖。
只见陆云朗向后退了一步,二人距离微微拉开。柳风便抓住了这个机会攻了上去,直面劈下,待对方正面格挡之时、忽然刀锋一转。这一招荆无名是见过的,这一刀下去,那家伙手臂便要给砍掉一截;当下便低了头不忍再看。
一声闷哼响起,却是柳风的声音;荆无名闻声看去,便是一声惊呼:陆云朗手臂上正淌着血、却只是皮肉伤;而柳风衣衫已被染红,看来是被刀穿过了肋下。
柳风伤得显然不清,却缓缓勾起了嘴角:“陆师弟,你也学会了使诈啊。我竟不曾看出你是诱我佯攻,如此,师兄我也要甘拜下风。”陆云朗眼中闪了一闪,道:“兵不厌诈。”而后将刀上的血甩了一甩,收入鞘中。
这是要休战?荆无名猜测着,只是很快就否定了这个猜想:那家伙面上的凝重与专注丝毫未减,而柳风面上也依旧是战斗中的兴奋。“柳风,你这样子还怎么打?”终究是将担心说出了口。
“无妨。你不要说话,认真看就好。”柳风站直了身,也不顾伤口正流着血:“先前遑论如何激烈,也不过是热身;这之后,才是真正的战斗。”荆无名无力,都到了这个地步,还给自己上课作甚?
柳风再次将刀担在肩上,调整姿势。此刻的身体状况是决计不可能先发制人了;尽管防守的姿态他并不喜欢,但这却是此刻唯一的胜机。看着对方再度冲来的身影,柳风心中有点恍惚:哎呀,这四年里,也都是这家伙追杀着自己呢,无论是亲自还是派了手下来……
那之后发生的事只有一瞬,对荆无名来说却如同眼前动作被无限放慢:那家伙以刀从斜下方上挑,柳风便下劈以还击;只是就在柳风刀挥下这一瞬,那家伙已经一跃而起,于空中旋转身体、向柳风的脖颈用力挥刀下去。
——柳风的刀赶不及了。即便这时候收回刀来,那家伙也要将他头砍下来啦。心中几近绝望,却见柳风的刀尖已然对准了正上方。
到底是以怎样的速度,才能将那灌满力道的一刀收回、瞬间变换刀锋所指方向?到底要费多少气力,才能以重伤之躯做到这样的动作?荆无名不知道;他甚至都没看清柳风的刀是何时变了方位。
三声利刃划破皮肉的声音。柳风丝毫没有手软,连续三次突刺,力求将对手绝杀。
那家伙身体摔落在地上,发出了沉闷的响声。就如同……大地在悲鸣一般。柳风这时候还没转过身来;而那家伙只是最后看了柳风一眼,便缓缓阖上了眼睛。
只那一眼,荆无名便明了了一切。一个只为刀法而持刀相攻,另一个却怀着双重的心情挥刀,后者如何能胜。只是明了了这点,荆无名心中却是更加悲哀。
眼见柳风趔趄了一下,荆无名想到对方的伤,便快步跑了上去。而柳风已然用刀尖抵住地面,勉强地立住了:“真是……难以置信。方才这一招也没甚么高明,竟然花了我全身气力吗?”
荆无名见他已伤到这地步还记挂着刀法的事,心中又气又心疼:“你身上的伤……”柳风摆手:“无妨,只是血流得多,没有内伤。你先扶我去旁边坐一会儿。”荆无名便照办。
二人坐下,柳风长呼了口气,又仿佛是在叹息:“我等这一天等了好久。为了与他一战,我连父亲所言都抛诸脑后,甚么仁义礼智忠信孝悌,哪还有一样剩下。”荆无名想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只是话一出口却变了:“可是,你不后悔吧?”
柳风惊讶地看向他,而后笑了,那一笑真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正是。毕竟,我最重要的东西还没有失去。”手指无意识地握紧了刀柄……
(视角转换)
“那之后呢,那个柳风到底如何了?”见荆狂刀停下,便有人追问。不待荆狂刀开口,便听一年轻的声音响起:“死了呗。毕生所追求的东西都得到了,生无可恋,活着作甚?”
荆狂刀听出正是先前那少年,叹息道:“这后生倒是看得通透。当时柳风他逼我发誓,要我定要成为如他一般的刀客,这刀法我必要传给有天赋之人、不能让他柳家刀法失传。待我答应,他便强撑着起身,将那刀锋对准腹部便刺了下去。
“我当时给吓了一跳,想上前阻止,却听他道:‘我早就死啦,只是为了这把刀才强撑到现在;你若为我好,便别过来。’说来也怪,他如是说,我便迈不动步了。而后他便将刀抽出,架在脖子上用力一横。那时我只恨不得这是场噩梦,但他终究是向着陆云朗尸体的方向倒了下去。我拾起他的刀,心中空落落,只想大哭一场。
“后来?那之后我去买了坛子,将他二人尸体火化,想着日后将他二人葬回荆州。待我到了姐姐家也过了些安生日子,只是心中想着柳风所托,便执了他的刀游历、修行。之后的事,你们也知道了。”
又有人问起:“那柳风杀死陆将军的招式倒是厉害得很,前辈您可曾学到?”荆狂刀摇头:“我也试过,只是终究不得其法。那一招,便只属于这英年早逝的天才刀客了。”
过了晌午,酒肆中人已走得差不多;先前那坐在角落的少年走了过来:“前辈,我陪您喝几碗?”荆狂刀点头示意对方坐下,笑道:“你这小鬼倒是明白。”那少年自己斟酒喝了,才道:“我不光看他看得清楚,看你也看得清楚。只是前辈你也忒憋屈了,纵然成了天下第一刀客又如何?那陆云朗和他心系之人死在一处,那柳风对刀法的至诚之心也得到了满足;最寂寞的,不是前辈您嘛。”
荆狂刀手一颤,放下酒碗看向酒肆外面。这地方原是桦树林,他栽的几棵柳树便突兀了。他到底实现了当初的诺言,成了如那人一般的闻名刀客。
那一日,随着柳风的死,属于他的凶暴、任性、执念、温柔也都一并随风逝去。只是,他如何舍得柳风的生命如从未存在过一般消逝?
思索片刻,荆狂刀转回视线,问那少年:“你……想不想学刀法?”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