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阙也当真毫不迟疑的应了声好,步履坚定地扭头就走。
我松了口气,宋宅所在州郡位于栖云山北部,此地距那里约莫要行月余路程,他这下往南走,起码拖个一年。
那之后会怎样……我现下还未想好。
小阙的身世与我而言,像是一块巨石时时压在心上,一想起来便觉得烦闷无比。
而现如今,我能做的又是那样的少。
小阙走后,我回了洗剑池旁的住所,过了一段不知时日的岁月。
清溪和清泉都知道我孤僻喜静,不许其他弟子来打扰我,偶尔我在观中碰到他们,他们也只会远远地对我道一声“师兄好”。
虽说我腹诽着“不是你们师兄”,但是由于解释起来太麻烦,故而面上也只得不置可否的点点头罢了。
山中时日流转如同白驹过隙。
我在屋中喝酒喝药,醉醉醒醒,一日复又一日,不知不觉便已经又是一个深冬了。
年关将近,这一日我刚刚送走与我品茶的清溪,回到木屋时,我忽然嗅到一股隐约却又熟悉的味道。
它像是绝峰上的皑皑白雪,又像是山林间淌过的清澈小溪,这洁净的味道……
我顿时只觉全身汗毛都直竖了起来。
我暗暗扶住书案,道:“谁?”
“除了我还能是谁?贺一!”话音未落,怀中突然一暖。
我也回抱住他,挨得近了,那熟悉的气味更加真实起来,我的一颗心缓缓落下,若无其事道:“回山了怎么不去和清溪请安?你不是最尊敬他的吗?”
小阙使劲在我胸口蹭了蹭,道:“我风尘仆仆的,怕在师父面前失仪,更何况我总是要第一个见你的。”
我抽了抽鼻子,揶揄道:“恐怕还有要清理一下伤口罢。”
“唉,瞒不过你的狗鼻子。”小阙顿时放开我。
我坐到窗前的椅子上,听着他脱去衣服,又听着他跑去屏风后面的木桶中洗浴,他与我东拉西扯,就是不肯提如何受的伤。
我忍不住道:“血腥气很淡,约莫结痂许久了——难道是你刚下山就遇袭?”
小阙在那哗啦哗啦的玩着水,听到我这样问,他沉默了一会儿,回道:“是,不过太丢脸了我不想说。”
我奇道:“怎么?”
木桶那边传来咕噜咕噜冒泡的声音,我等的有些不耐烦,想要过去问个明白,谁知刚站起身那边便传来哗啦啦的水声,小阙阻道:“别过来,这边潮气重,你受不了的。”
我抱臂道:“好罢,那你快些说,莫要让我催你。”
小阙唉声叹气了好一会儿,终于道:“下山后我顺着你告知我的方向赶路,途径一片好大的树林,谁知我在那里迷了路,等我好容易出了林子,却也找不到方向了。”
我心里咯噔一声,心想我千算万算,没算到小阙不辨方向。
小阙接着道:“后来我途径一个小镇,便在镇上歇脚,听闻此地在闹妖兽,许多人都瞧见了。虽说也没出人命,但是叫人看着害怕,我便义不容辞的接了这活儿,我费劲巴力的在镇上找了三天三夜,到了第四天夜里,我终于在小镇外的墓地中找到那妖兽了,谁知……唉,你猜怎么?”
我面无表情道:“我猜那是个女妖。”
小阙震惊地半天说不出话来,半晌才讷讷道:“你怎知道的?”
我暗暗撇了撇嘴,道:“随便一猜,因为你的剑法极佳,世间罕见敌手,故而能伤你之人大约是趁你不备,但是你也不是会轻易动摇之人……所以……”
小阙轻咳一声,有些不好意思道:“一时大意,一时大意。”
我道:“后来呢?”
小阙这次沉默了更久,慢慢道:“我见那是个人身女妖,颇为美艳,后来她又……总之我一时大意便被她制住,我本以为自己将要命丧她口……这时却有个人……”
有个人……
我内心无端激荡起来,忍不住咳了许久,咳得撕心裂肺,自己都不忍心听了才勉强按下。
我挥了挥手,示意小阙莫要在意我。
小阙像是陷入回忆,突然反问我道:“贺一,你知不知道哪个道观的道长会穿纯黑色的道袍?”
“……这个……未曾听说。”我按住猛然间狂跳不止的心口。
小阙对我说,他被那女妖所惑,一招都未施展便被擒下,他在命悬一线之际,却被一位墨衣道长救了下来,那位道长修为精深,只一招便将那妖兽打回了原形,化为了一条蛇被他收入袖中。小阙惊魂未定,正欲向他道谢之时,却在月光下看清了那道长的相貌。
他说到此时,突然顿了一顿。
我等了一会儿,见他仍旧没有下文,便催促道:“怎么?那位道长是太英俊还是太丑陋?”
小阙一本正经道:“那位道长比你还好看。”
我顿时失笑道:“这算什么形容。”
小阙穿上衣服走过来,对我道:“贺一啊,你是我前十八年见过最英俊的人,不过现在已经不是了。”
我摸着下巴想了想,突然想起一件事。
我从未见过这世的自己是什么模样,要是小阙不夸我还好,可是他这样一说,我倒是有几分忐忑了,生怕与前世像了几分。
稍微一想我便冷汗直冒,若是如此,倘若有朝一日与他重逢,岂不是叫那人一看便知?
我正胡乱思忖,小阙又道:“而且那位道长的眼睛……是浅灰色的。师父曾经说过,只有妖的瞳色才是浅色的……那位道长……哎,我见到他的眸子便觉得有些害怕,他像是看透我的想法,只是摸了摸我的头,对我说’莫怕,我不会伤害你’。”
“他只说了不会伤害你……却没有说’我不是妖’……”
“是啊,可是我想既然他救了我,就算是妖,他定然也是心地善良的妖,我便不怕了。”
“嗯。”
小阙细细讲了那位道长精心为他疗伤,又将他送到小镇上安顿,好在他年轻力壮,养伤不过三五天便已经行动自如了,正当他想要好好拜见那人的时候,那道长已然不辞而别了。
“我有时候觉得,他和你有些相像。”小阙忽然道。
“相貌么?”
小阙坐了过来,把玩着我的手指,随口道:“不是,他和你都不怎么讲话,都喜欢一个人躲起来喝酒,也不知道你们为何那样耐得住寂寞。唉,也不知道他究竟姓甚名谁,挂单何处,想去和他当面道谢都不成了。”
我道:“你与他相处了三五天,难道没有问他名字道号?”
小阙唉声叹气道:“问了,只不过我一问他就装作听不见似的,后来我也看出他不愿说了,就不自讨没趣了。”
疗伤法术入体,难怪小阙身上会有那人的味道。
那人大约也不想和小阙有什么过深接触罢,毕竟当年……
我沉吟道:“兴许……他根本就不是道士?说不定只是……”
小阙犹犹豫豫地接口道:“不应该,他多半真的是道长。”
我道:“从何说起?你与他论道了?”
小阙道:“那倒不是,只是我见他很虔诚……比师父师叔可真心多了。定然是一心向道才会那样……”
那个人……虔诚?
我隐隐觉出哪里不太对劲了。
小阙解释道:“最后一日,我在客栈寻不到他,便去街上闲逛,逛到一处荒芜的道馆,那里的道士都跑光了,只留下一座破破烂烂的帝君石像,我看到他跪在帝君的神像前,跪了好久好久,我都去街上转了一圈,吃了饭,再去那里寻他,他连姿势都没有变过。”
我深吸了一口气,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问了一遍:“那个人……跪拜帝君的神像?”
当年他在栖云山时见到帝君金身,也不过是燃香躬身行礼,现如今……为何要跪拜、跪拜帝君神像?
小阙道:“他是在很虔诚的在祈愿吧……可是我想,他那么厉害的人,又有什么是他要祈求上天才能得到的?我思来想去,觉得他定然是求早日飞升罢。”
第六十八章
小阙自从下山游历了一番见识了世间繁华,这孤寂寒冷的栖云山自然是呆不住了。
年关刚过,他就吵着要下山,我琢磨着他上一世似我现下这般体弱多病,这一世托生了个好身体,正是少年人活泼的时候,自然是要尽情撒欢儿的,便也没有阻拦。
这一次我将他送到山门的时候,他突然拉住我的手,同我说:“贺一,同我一起走罢?”
我道:“我行动不便,怎么同你一起去?”
他殷切道:“你从来不曾下山过,不知道山下有许多新奇好玩的,我就带你去山下玩一玩就回来,我保证寸步不离的跟着你,你莫要怕。”
我道:“还是寻你身世要紧,待你寻到再陪我下山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