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司空骞摇着头,平复着呼吸,哑声道,“不是我。”
停顿了半晌,司空骞发现方才那一瞬自己出了一身冷汗,他呼出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为什么不能是其他人?白鸢不是什么恰好‘合我胸口那头怪物的胃口’,他是特别的,对吗?”
沈寄傲颔首道:“我派人去查他的身份了,或许是血脉有异。”
司空骞的眸色沉了沉,“无论是什么原因导致他特殊,你都得放白鸢回家,而且是一个健康的、活蹦乱跳的白鸢。”
沈寄傲好笑地看了他一眼,“凭什么?人是我找来的,你要是心怀愧疚,就把人从我这抢走,好好待他。你要是一门心思想着去死,那么死后的事你管不着。”
“你之前明明说……”
沈寄傲截断他的话,“我之前从未答应过放他走。我只说,你若报仇报得够快,他便不用为你而死。但他可以为顾流,为沈占,或者为我。”
司空骞骤然俯身去拿庭梧凤刀,沈寄傲反应却一点儿也不慢,以雷霆之势伸手握住了司空骞的手腕。那双平日看起来如柔荑般纤弱的手此刻仿佛有万钧之力,司空骞一时竟挣脱不得。沈寄傲看着他,缓缓道:“庭梧凤刀只能换一样,孟容光,还是白鸢?”
司空骞臂上青筋凸出,却仍不能动弹分毫。他咬紧了牙,手臂用劲到微微颤抖。这样无声对峙了良久,他终于卸了力,徐徐松开手指。刀落在桌面,发出沉闷的响声。
“我会带他走。”他说。
沈寄傲拿起刀,慢慢拆开粗布,嘴里说道:“爱情是天底下最累赘的东西,我花那么大力气救你,不是为了让你去谈情说爱。”
“我以为你救我,是因为我们是朋友。”
“我救你,是因为觉得你很适合在这江湖,翻云覆雨。”他握着庭梧凤刀,抖开布条,伸手轻抹刀纹间凝固的血渍。
司空骞寒声道:“你高估我了,我只是想报仇。”
沈寄傲看了他一眼,那一眼有些奇怪的意味,似笑非笑,似嘲非嘲。他从装书卷的筒子里拎出刀鞘,把庭梧凤刀合了进去。那刀鞘是暗沉沉的黑,纹络镀着红银,只一眼,司空骞便困惑地觉得有些眼熟。沈寄傲将刀放好,抬头对司空骞说:“孟容光在幽歌。”
“幽歌?!”
露浮山便在幽歌郡西边。司空骞霍然转身,大步流星便要走,倏忽却止住了脚步。从此地到幽歌,快马加鞭不眠不休,少说也要三五日,他没法清醒地撑到那儿。况且,他想先送白鸢回家。
沈寄傲的声音从他身后悠悠传来:“有一件事我想也有必要告知你。”
司空骞转过身,神色漠然。
“我和顾流在落月碰见白鸢时,发现他身上有一柄匕首。续竹山庄‘风’字系。这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拿到的。其实我一直很奇怪,你对金缕殿赶尽杀绝,却并没有因为林锦秋而迁怒整个续竹山庄……”
司空骞一挥手,周身气劲震得门窗颤动,桌上的笔架砚台被掀翻在地,宣纸被扫得腾空又飘落,慢慢被倾洒在地上的墨汁浸透。他心神大乱,胸腔中那团血r_ou_趁机开始蠢蠢欲动,好叫他放开手脚去破坏这荒唐人间。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睛红了,隐隐又有几分要走火入魔的意态,咬牙切齿道:“说够了吗?”
沈寄傲没有作声。
他跌跌撞撞推开书房的门,屋外夕阳如火,天光令人眩晕。他给了自己胸口两拳,呕出浓重得发黑的血,极致的痛苦后,是神思的清明。清明地意识到自己是如此孤独地行走在这人世,无依无靠,无知己亲朋,无可诉衷肠。
沈寄傲看着他,像是看到了十七岁的自己。
那么孤独,那么绝望,那么不甘心。
他低声笑了,期待地看着司空骞。这江湖上追名逐利的蠢人太多,坏得太没骨气,跪得太利索。他喜欢看挣扎,看正直善良之人的x_ing本恶,看活着的痛苦。司空骞是他这些年最密切关注的人,他矛盾得令他着迷。
白鸢刚睡下没多久,便被迷迷糊糊地被喂了药,他整个人又倦又累,浑身上下连动弹手指头的劲儿都没有。
他昏昏沉沉陷入梦乡,从十二岁第一次见到赵骞,一路梦到十九岁多恨山的重逢。但一切他们相处的顺序都颠倒错乱了。
耳边的水声从涓涓溪流变成了大雨倾盆,他站在雨里,却觉得渴。朦胧间,有人撑着伞踏雨疾奔,朝他跑来。天旋地转,他在倒下去之前被那人接住了,那人的身上有一股异香,雪白的、柔软的、纤薄如纱的花瓣从他怀里滚落,他的怀抱很暖,心跳比雨声要响。
白鸢记得那场雨,那年他十岁,医师刚宣告他痊愈没多久。那天是白垣冬季的花灯节,他原先好声好气地同爹爹商量,能不能出去玩,爹爹却不许。那日所有人都很忙,仆从在院子里挂了灯,但全无节日的气氛。即便他说让姐姐陪着他一起,也只是被呵斥了一顿,让他回自己的院子好好待着。但大家许是太忙了,竟让他瞅准了时机,从家里溜了出去。
大街小巷都洋溢着喜庆的节日氛围,也有不少小孩同他一样,在人群间穿来窜去。他买了串糖葫芦,舔着糖衣,慢慢逛着。看看花,看看灯,偶尔胡乱猜一猜灯谜。圆月与繁星相映,灯火照亮每一个人脸上的笑意。城楼边摆了擂台,他费劲挤到前面,看了一晚上比试,手也拍红了,嗓子也喊哑了。
夜深时,他还恋恋不舍。街道人群稀疏,他小步踱着,又去买了糖人吃。糖人也吃完了,他吮掉手指上的甜味,终于决定回家。路上有好多破了、灭了的花灯,一开始他见到了都捡起来,后来捡不过来,便只能挑一挑,把烂得厉害的扔掉。闷头走了一路,再回过神时,已不知身在何处。而恰是此时,乌云渐渐聚了起来,闪电划破夜空的平静,轰隆隆的雷声传来,几乎刹那间,雨水劈头盖脸地浇了下来。
电闪雷鸣一刻也不曾停歇,震得他耳朵发疼。雨很冷,纸糊的花灯全被打成了破烂,他抱着这堆破烂茫无目的地跑了一段路,最终气喘吁吁地停下,一屁股坐到地上。他头疼得厉害,眼睛是花的,什么也看不清,手脚冰凉,渐渐的像是要被冻住。他慌张又害怕,想,医师不是说他好了吗?他不敢再待着不动,丢掉了怀里的花灯,忍着恐惧与泪意,仔细辨认道路,告诉自己要勇敢。
之后的事他原本都不记得了,只知道后来他发了好多天烧,爹爹臭骂他一顿,姐姐也帮腔教训他。等他差不多好了时,爹爹送了一把匕首给他,说出自续竹山庄,上面铭着竹节枝叶,和一个小小的“风”字。
可是在梦里,那段被他忘却的记忆却清晰起来。
他被那人抱了满怀,鼻尖萦绕着挥之不去的浓郁香气,那人的嗓音有点沙哑,满是少年气,“是小隽吧?”
他抬头看他,看到一张笑得很温柔、很俊朗的脸,雨伞举在他头上,为他遮去暴雨。他终于忍不住委屈,搂着他的脖子嚎啕大哭起来。少年腾出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背,“好了好了不哭了,我带你回家。”
他紧紧地抱着他,微微哽咽,喊他:“骞哥哥。”
这三个字如同魔咒,喊出来的一瞬间,世界便分崩离析。雷雨骤停,天光骤亮,身体骤沉,血香如诱人佳肴,引他飘忽的灵魂重回笨重躯壳。他意识到了那是梦,那时候他应当不知道他名骞,同时他又意识到,父亲给他介绍的那回,并非他们的初见。他们的初见在大雨滂沱的花灯节夜。半梦半醒间,白鸢又疑心起来,那真的是回忆吗?那时候司空骞身上怎么会有那么白、那么香的花?那是——仙云堕吗?
“……仙云堕?你接着说。”
白鸢感觉手掌是钻心的疼。他想动,但手脚无力,眼皮沉得根本掀不开,身边好像有人在说话,他的耳朵刺痛,总觉得与人世隔了层纸,强撑着精神,也只能模模糊糊听个大概。
“续竹山庄的人看了那把匕首之后,去查了当年的记录,记录显示,那是‘风’字系第一把匕首,九年前送给了渡星门的小少爷,温灵隽。应该就是他。”
白鸢的手指微微抽动了一下。
沈寄傲没在意,只看着面前的侍从,指腹摩挲着碗沿,沉声道:“接着说。”
“我们查到,他当初所患应当是古籍中记载过的冰封之症,应当是他母亲怀他时修炼不当引起的,此病世所罕见,但古籍记载有现成的药方。只是上古有些药Cao在如今已改名换姓,有些干脆不再生长了。我们查阅古籍,一一对比过后,发现最特殊的一味,是仙云堕。不过我们没有在白垣,甚至整个星野、水阙找到仙云堕的蛛丝马迹,典籍记载此花长于‘冰天雪地’,不知是否是特指。”
沈寄傲沉思片刻,道:“当年司空骞家是有的,司空影从龙辰大陆带来,‘冰天雪地’应是指龙辰极北之地。渡星门和司空影还有续竹山庄到底是什么关系?”
“渡星门门主温行舟与续竹山庄林道初林庄主是少时好友,司空影和续竹山庄关系也十分密切。虽无实证,但我们猜测,起初续竹山庄起家应当少不了她助力。再者,司空影此人虽未隐姓埋名,但也十分低调,林道初当初能知晓她手上有封灵之术,恐怕也是因为二人关系匪浅。至于渡星门与司空影,或许是通过续竹山庄相识。”
“……你们查得太浅了。”沈寄傲喟叹一声,“顾游之后,我将原本他手下的东西拆开分由你们管理,不曾想管得竟不如他一人时。”
似乎有人下跪谢罪,跪得太响,白鸢听着都疼。
沈寄傲挥挥手,不甚在意道:“再给你们点时间,去给我查清楚。把这碗血端出去,叫绪风送去东院,喂给顾流,然后挑个小倌给他送过去。等顾流清醒了,叫他来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