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胎
1
寄身于女腹中的那胎鬼,竟越来越强大了。
它噬完五脏后意犹未尽地舔舔尖牙,仍留涎不止。
渐渐不耐于青苔满身蛰伏的它,难掩低咆。
一遍又一遍,于近心处预言般的呼啸:
有一天,总有一天,它将破腹而出。
种胎
算来到今年正月,柳娘娘在赫连家,就已经做满三十年的奴才了,跟在赫连小姐身边应该也有六、七年了吧,资格不可谓不老。不过,就连她,也从没有见过如此惊慌失措的小姐。
柳娘娘记得,就连老爷子殡天那凄风苦雨的几日里,小姐都是斯斯文文、冷冷静静的一个大家闺秀,甚至偶尔还会在芙蓉面上稍纵即逝地扬起片桃花般的红霞。怎么,今日只不过受了点小风寒,见了趟大夫,脸却白得像是背阳山巅的晚霜。
真白呀!
白得那样可怕,就像......鬼......一般......
她有些担心,抢着过去截住一脸见鬼貌的贾重德。
"姑娘没事儿吧?"
"唔......唔......!"贾大夫低着头,用头顶乾坤状的发涡看她,"没......没别的事儿,告退!告退!"竟也没有交代,一溜两溜就不见了。
"姑娘?"柳娘娘只得迎上那张苍白的脸。
"唉......"一声长叹,神色仓皇,"嬤嬤......"
"到底怎么了?"
"贾大夫说......有了......"
"有了?"柳娘娘紧张地怪叫,"有什么了?"
赫连春水抖得如风中的残叶,突然大哭,扑至柳娘娘怀中,不停抽噎,干呕阵阵。
柳娘娘却懂了,霎时从头顶凉到脚心,"有了......"
这?!怎么会?!!
赫连春水不住摇首,"贾先生说有......有一个多月了。"
"一个多月?"柳娘娘倒抽出一口冷气,不正是赫连老爷子殡天那会儿?
她算了一遍,不信,又算了一遍,算来算去,算去算来,却愈是算愈是心惊,总觉得事情好像诡异得紧。
"姑娘,这种......"
"嬤嬤!我没有!绝没有!"春水哭得天崩地裂,眼里的泪前仆后继,顺着惨白的颊流下。
柳娘娘愣住。没有种?没有种哪来的芽!何况如今还已结了个月把的瓜。
"姑娘,事到如今,你千万要信嬤嬤,一定别瞒,告诉嬤嬤,是谁?"
赫连春水啼得如一只春莺,半边发垂肩,一张芙蓉面。
"是玉哥儿?"柳娘娘久待无回音,只得自行先挑个有些眉目的男丁试嘴。
赫连小姐摇头。
柳娘娘凭空松了口气,幸好不是他。
当然,并不是这分云手铁中玉有什么不妥之处。相反,就是因为这个男人从头到脚从脚到头,简直没有一丝不妥,那才可怕!
江湖上稍有见识的,谁人不知,赫连山庄的铁中玉可是古往今来数来数去都能排名前三的正人君子,那性情、那德行,跟个半仙还有什么两样?想他应也是不会做出此等无状之事来。
"那......是玛瑙公子了?"她又拣出个猜。
赫连仍只会摇首。
"别问我,嬤嬤!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
"啊?难不成是那凤青宵?"柳娘娘失声尖叫。
有可能!太有可能了!这人平素里就惯是一副邪眉流眼的样儿......
什么?还错?怎么又摇头?
柳娘娘使劲搅动着脑汁,左左右右、前前后后又重头细数了一遍,却马上颓唐下来。
想不出!想不出啊!这庄子里能近小姐千金之身的男人本就没几个,除了身为大夫的贾重德外,也就只有老爷子那三个男徒还有些个机会。眼下看来,做出这档子霸王事的,不是老大,就是老二,不是老二,就再逃不出老三去!怎么如今猜哪个哪个都摇头,这下可好,这无主的胎,谁来偿债?
"那天晚上,爹爹咯血,我陪到半夜,实在敖不过......"
"啊......是了!姑娘,后来,我扶您回的房。"柳娘娘茅塞顿开,那之后三天,老爷子就一命归西,留下了这片山庄与貌美如花的姑娘。还传话说,谁得了姑娘就能继承山庄。
柳娘娘眯眼。
的确!当时,三位男徒都在场!
的确,谁都有机会先下手为强。
但,是谁呢?
从古至今排名前三的正人君子分云手铁中玉?
一张娃娃脸总是眉开眼笑的八面玲珑玛瑙公子?
还是那个阴阳各半,艳得鬼气森森的荧惑君凤青宵?
知人知面不知心,哪个都像,又哪个都不像。
"才躺着睡了一会儿,突然觉得身子有些不踏实,就吓醒了......"春水姑娘呜咽着续道,"看到那影儿,......只知道痛,我......我......嬤嬤!"实在说不下去,哭得梨花带雨。
柳娘娘心里透亮,直想,真是孽缘啊孽缘!
"怎么不唤嬤嬤?"
"先......先还不知,后来见着有血,就更不敢声张,只好自己偷偷换了被,想瞒,谁知如今......"
柳娘娘叹气,"可曾看清那人?"
春水抬头,眼波一闪,就又低下去,"没......未曾看清,只见着个背影。"
"瞧着像是谁的?"
"我......瞧不出来。"
"这可难了!"柳娘娘愣了半天,咬咬牙道:"姑娘,别怕,嬤嬤去抓些药,咱先弄下去再说。"
"不!"
把个柳娘娘吓了好大一跳。
不?!
赫连春水双手紧紧捂住平坦的小腹,像誓死保卫住一件宝物。
"不!"她清清楚楚,坚坚定定地说,"我要生!"
"姑娘,这......这......这!"人是云英未嫁的女儿郎,事情又出在武林泰斗赫连山庄,横里竖去,哪边也舍不得这层脸,"姑娘......"
"我一定要找出他是谁!"赫连姑娘静静一笑,又哀又艳。
柳娘娘也只好无言。
"嬤嬤,"赫连春水轻唤,泪光不再,弱态尽消,已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复成原先那个又斯文又矜贵的大家闺秀,"他们三个,你瞧着会是哪一个?"
"呃......"柳娘娘实在不知如何回话,东南西北四面八方都让人犹豫不绝,"那......小姐希望是哪个?"她只能这样敷衍推搪。
"唉!"春水叹出一口春风般的香气。
"嬤嬤,你要帮我!一定要帮我!"
"自然的!姑娘。"柳娘娘突然哑了嗓,只觉眼中雾水连山,眨了眨,又眨了眨,才总算勉强忍下。咳嗽一声,略略定神,她想起了件至关重要的事,"姑娘,那贾大夫......"
"放心!他是不会胡乱说的。"赫连春水又是一笑,不露齿,微微弯眉,她说:"放心吧,嬤嬤。"
柳娘娘却完全不敢放心,她实在觉得很迷惑,眼前事,桩桩件件都透着些蹊跷,忍不住,偷偷瞧了一眼姑娘的小腹,一个多月的胎,还根本看不出来。
到底是谁的呢?
为什么偷偷摸摸地如此做?
是为了山庄还是为了姑娘?
柳娘娘又看一眼,只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二)老大与老三
老大与老三的关系从来就是这样扑朔迷离,总有些说不清讲不明,
真不知,到底是老大不努力,老三窃喜;
还是老三太努力,老大望尘莫及?
"青宵。"玄衣在花厅拦住了灰袍。
"大师兄......"灰袍男子眯目媚视,勾唇邪笑,不经心似地懒应。
"青宵,你又和我见外,"着玄衣的大师兄温和道:"不是早就说好,今后以字互称,你怎么老改不了,还总是师兄师弟的。"说着伸手向那面貌艳丽的灰袍男子。
灰袍未动分毫,只深了眼色,拳半握。
那手已到眼前,顿一顿,不理会对方肢体间隐隐的抗拒,还是勾住了肩,"青宵,你在紧张。"说得戏谑,语气却十足温和善良。
凤青宵脸一沉。
铁中玉有趣地挑眉。
两人间姿态虽显得亲密,实则却是各自明恭暗防,剑拔弩张。
正相持难下之际,斜里冷不防插上一把鸡嗓。
"玉哥儿和青宵公子到了?"体阔腰圆的壮硕妇人迎了上来,笑得僵硬,笑得诡异。
铁中玉不着痕迹地收回手,微微叹息,温和应,"是,我们到了,柳娘娘。"
灰袍凤青宵森森冷笑。
八月半的天气,柳娘娘却顿时虚汗直冒,只要这一凉一热两张脸横在她眼前,就马上能令她万分紧张,一双眼不知是跳财还是跳灾,反正轮流坐庄,左右左右跳个没完。
"冯师弟还没到?"铁中玉环顾,淡淡问了一句,却似并不怎么上心。
"怕是来不了了吧。"凤青宵抚着腰间兽皮剑鞘,笑非笑,不自觉现出颊边两朵艳光四射的酒涡,面如冠玉,风情似仙。
铁中玉不禁呆了呆,几乎有半眨眼的失态,随即,他也笑,道:"姑娘的病怎样了?"他看着凤青宵,问的却是赫连春水的心腹柳娘娘。
柳娘娘本正暗中窥着,被这突突一问,吓了一大跳,"啊?......啊!老......老样子!还是老样子。"
"贾先生如何说法?"铁中玉面露焦色,凤青宵则似一脸不耐,早别过脸去。
"贾大夫说姑娘只是过度悲伤,加之又染了些......寒......寒气......"柳娘娘说得有些心虚。其实,那个头顶乾坤的贾重德已有三日招而不至。而且,姑娘身上的也根本不是什么寒气,而是胎气。
见鬼了的胎气!
"寒气?"凤青宵眯了眯眼,铁中玉正倜傥地摇着纸扇,造出徐徐细风,玄衣与灰袍微扬,飘来荡去,总免不了有片刻交缠。
"许是夜凉,"铁中玉点头道,"更深露重,若贪风不关窗,受些寒气也是轻忽不得的,即使,是八月半的天气。"
凤青宵闻言,不知被触到了什么痛处,脸色乍变,他狠狠瞪一眼铁中玉,细长的凤目里闪过一瞬而逝的狼狈与凶刀般骤寒的微光。
铁中玉却好似全没有感应,仍是温和可掬地为自己与身边的凤青宵摇扇纳凉,却把个旁观的柳娘娘吓得心惊胆战,她强自抑下心中的张皇,左瞧瞧右看看。
左边的老大十足十正人君子相,分云劈山的手中此刻仅一把纸扇摇得翩翩然,这位九十九千岁赫连应箕的首徒,在外德行全无缺憾,在内为人处事更是功力精湛,可以说,除了荧惑君凤青宵外,山庄上上下下,谁不服膺,哪个不称道?这样的一个人,会是胎源祸根?
唉!
再来看右边的老三,明明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偏生得二分阴森八分颠倒众生,九十九式蜚短流长剑下无数亡魂,端的面冷心狠,虽只是老爷子麾下辈分最小的末徒,却已实实掌握住了赫连山庄半壁的江山。会是他吗?不过,要依他平时外露难掩的杀性,该是不屑隐瞒的吧!
唉!唉!
柳娘娘直揣测得焦头烂额,偏偏平素里最讨人喜的八面玲珑玛瑙公子又在此节骨眼无故缺席。
唉!唉!唉!
"柳娘娘,我们可以进去探望师妹了吗?"铁中玉问。
柳氏惊醒,忙答话,"当然,当然,老奴就是来请各位公子的,小姐刚有些好转......"
铁中玉颔首,回头瞥一眼凤青宵,缓缓收了纸扇,率先向里行去。
凤青宵似乎还有些犹豫,手仍扶在剑上,眼见玄衣已转入内房,他咬了咬牙,正待跟上,门外却又起喧哗。
"何事?"他沉声问,认出闯进门来的正是自己的心腹"风吹雨点地"娄关关。
"三爷,有些扎手。"娄关关凑进凤三耳旁,只说了几字,后者面上顿时风云变色,他深吸口气,挥了挥手,娄关关立刻疾退而下。
凤青宵转身,看向一旁仍侍在厅上的柳娘娘,"堂里有事。"他说,又看一眼内房的方向。
"可姑娘还候着,三公子......"
凤青宵无语,下一刻却振了振衣袂,拂袖而去,"改日再来。"
"青宵公子......"柳娘娘忙追着出去,仅慢了一晃眼,却哪里还见得到凤三的灰袍,只得喃喃着折返,却并未入内,而是小心掩上了厅门,自己则横着壮阔的身躯枯守于外。
望了望天色,三伏暑气正浓,她却激灵灵灵打了数个冷战。
(三)试胎 认胎
铁中玉坐在桌边,终于将眼光从桌上的半杯残茶上移开,"师妹,你方才说什么?"他的神情有些恍惚。
"我想......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赫连春水撑着床沿,强笑,有些尴尬。
铁中玉无言,只一眼又一眼地静看,直看出那张芙蓉颜满布红霞。
赫连春水不安得踢踢桌角,"说话呀!"她嗔道。
"你觉得是我?"铁中玉忽然温和地问。
"啊?难道不是你?!"春水姑娘失声,急忙捂住嘴,却已收不回出口的水,一时又惊又悔。
铁中玉笑了笑,不辩也不认,"你也不确定,所以才试探我,对吗?师妹。"
赫连春水抖着唇呆了良久,脸白得像鬼!
"我该怎么办?玉哥!我该怎么办?"她蒙住脸,一阵呜咽。
"玉哥!玉哥!玉哥......"
铁中玉坐在桌边,笑得温和却也无动于衷,眼底已藏不住山雨欲来前的阴冷。
"你想怎么办呢?"
"我......"赫连春水深吸口气,"生下来,我要把它生下来。"
"哦?"铁中玉挑眉,温和的笑容中渗入丝丝恶意,"然后再来个滴血认亲?"
"玉哥?!"赫连春水带着哭音惊唤,简直难以相信,面不改色地说出这番话的真是那个一向温和的铁中玉?
"抱歉!"分云手抹了抹脸,遮住一刹那的疲态,"我只是有些惊讶,口不择言!"他站起,面窗而立,背朝赫连春水。
一室静谧。
"玉哥!当我求你!你......就认了这胎吧。"赫连春水紧咬银牙。
铁中玉默然回视。
"认了这胎吧,玉哥!无论如何!就当为了我!为了山庄!"春水姑娘别开脸,鼓起勇气又求了一遍,"我只想你是孩子的父亲......"她轻轻抚上小腹。
"真是受宠若惊。"铁中玉不甚热中,语气淡然,仿佛面对的不是名满天下的美女的告求,而只是不懂事的稚子的无理取闹。
"你不答应?你......你嫌弃?"春水姑娘已完全抛了矜持,不想竟只换来如此不堪,当下支撑不住,摇摇欲坠,干呕连连。
铁中玉在一旁冷冷看着,"何时发生的事?"他不答反问。
赫连春水不住地喘息,哀哀答:"爹爹大丧前三天。"
"那么是一个多月前?"他深思着抬手抚眉,"师父宣布继承之事的那日?"
"是......"
"原来如此。"他骇笑,"这胎还真落得巧,计算得鬼斧神工,分毫不差,可别是什么妄死鬼作祟才好,毕竟师父才去,它就来了!呵......"
"玉哥!!!"他怎么可以说出这样的话来,赫连春水完全崩溃,哭倒在床上。
他怎么可以用铁中玉正直的脸,用铁中玉温和的笑容与声音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不是铁中玉!
他决不是铁中玉!!
"啊?"分云手铁中玉似乎才回过神,他愣了愣,看看眼前心碎的赫连春水,恍恍惚惚,如鬼缠身,喃喃道,"我这是怎么了?真是鬼迷了心窍......"
他走向赫连春水,又笑回那完美的温和,"师妹,我失言了。"
"玉哥?"她泪眼朦胧,有些担心,有些不敢置信,这乍起乍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