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起方才这个男人梦般的异态,不禁心生揣测,到底什么使他失了风度?是嫉妒还是悔不当初?是恼羞成怒还是真情流露?
"我认它。"他虔诚道,却迟疑了很久,才上前握住她的手,眼光游向房外,若有所思,似有所待。
渐暗的房中,亮起算计的眼,散发出浅浅鬼气。
...... ...... ...... ...... ...... ...... ...... ...... ......
...... ......
凤青宵立在灼热的废墟前,身后贴体跟着副手娄关关。
"烧得片瓦不留。"娄关关向空中嗅了嗅,吐吐舌无奈道。
"尸体掘出来了吗?"
"这......"
凤青宵只淡淡瞥了他一眼,娄关关便吓破了胆,立刻匍匐跪地,"三爷息怒!三爷息怒!"
凤青宵转过头,仍看着那些灰败的断壁残骸,"我没怒。"他轻道,微叹了口气。
娄关关仍伏于地,饶是热得半死,也半丝不敢乱喘,小心翼翼回话:"火烧得太大,尸土难辩,三爷,恐怕还需要些时间。"
"头......"凤青宵道。
"头?"娄关关不解。
"只要头。"凤青宵下令。
不时,掘出的头被奉上,面目早已毁得皮不皮、肉不肉,别说分辨,就连不小心瞄到一眼,都会让人噩梦连连。
凤青宵却很有兴趣地捧着这头,很有兴趣地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看了一遍又一遍,仿佛挖到的是件稀世宝贝。
过了很久,久到娄关关几乎以为自己会热昏在当场之时,凤青宵才终于看完了头,他甩手,将之掷还于娄关关。
娄关关慌忙接了,一瞥,差点没呕出五脏六腑。
"是他?不是他?"凤青宵似乎很烦恼,躇着眉,看得娄关关一阵一阵地心跳。
"三爷?"他不敢睁眼,怕瞧着至丑的断头,更怕瞧着绝美的青宵,反正两边他都受不了。所以只管自己紧闭住双目,战兢兢问:"这不是贾大夫?"
"贾重德进这宅子是为了会谁?"
"此处属冯二爷的产业。"
"二师兄?"青宵着实哑然,马上微弯下身子,又照着那残头细细端详,口里吩咐随侍在旁持铲待命的一群壮丁,"仔细往下掘。"
一众人等衔命挥铲,凤青宵沉默了良久,"二师兄那边的线怎么回话?"他俯视仍跪伏着的娄关关,眼中群星闪动。
娄关关捧着头,闭住气,一字一句答:"昨夜近丑时分断的线。"
凤青宵闻言皱眉,一双艳目半掩。
"三爷,还要往下掘吗?"大汉们的头头红着脸扭捏着跑过来搭讪,偷眼瞧凤青宵。
"再掘!"
"三爷,为什么只要头?"娄关关问。
"姓贾的头顶生着乾坤状的胎记。"
"三爷......还要往下?"
"掘。"
"三爷?"娄关关有些纳闷,"贾大夫头顶有胎记吗?"怎么他就从没见过?
凤青宵冷哼一声,不再答,只瞄了眼娄关关的短腿矮身材。
"确定当时房中只有两人?"
"是,冯二爷一到,马上遣走随侍,贾先生是过了一个时辰后单身来的,若此屋中没有密道,应该就只有两人。"娄关关仔细地解释。"火烧了半个多时辰,弟兄们一直守着,没见着有谁出来。"
也就是说,一加一等于二----应该有两具尸体两个头才对,怎么掘来掘去,既没有密道可遁也未寻获另一具尸体,难道烧成灰了不成?还是逃了出来?可能吗?在如此凶猛火中逃出,莫不是鬼?
娄关关想得直打寒战。
"三爷......还要掘吗?"又一个头头伺机挨了上来,其余大汉都停下手中动作,痴痴然盯着貌美阴柔的凤青宵。
娄关关暗自握出一手的冷汗,这些莽夫,不要命了不成,记得上回胆敢用此种明显思淫眼神瞧三爷的得了什么下场?让他想想,是被剜出招子丢入叫春的母猪圈?还是干脆下体一刀灭了后代可能的满门?
"三爷......"娄关关硬是鼓起小小的勇气,努力想扭转凤青宵的注意,这紧要时分,决不能为了无聊人等再开杀戒,"这头......"烧得那么彻底,哪里还看得出什么胎不胎记不记的。
凤青宵深吸一口气,眼中有着压抑的阴沉,忽然,他长身而起,拔剑,剑尖串起那头,发出"噗"一声焦响,他没有再看,随手一甩,头便飞天而去,落在那群大汉中间......
......真的......很有效!至少此后很久,没有人的眼神敢再行造次。
凤青宵负手立于风中,脸上逐渐平静,心中却仍止不住波涛汹涌。
他想起贾大夫近三月来的异状,想起猝亡的的恩师九十九千岁,想起冯玛瑙掩不住算计的娃娃脸,想起山庄与姑娘......
难免,也想起了他的目光。
满心憎恨,却也无计可施。
他为什么这样看他?
他!!怎么敢!
凤青宵探手入襟内,那里有张无名密函,两天前才收到的,不知来处,只写着惊心触目的两字----鬼胎!
鬼胎无处不在......
姑娘,山庄,目光......
山庄,目光,姑娘,
目光,目光,姑娘,
目光,目光,山庄,
目光,目光,目光......
渐渐的,天地间闪烁着的,满是他的目光。
越是寻求,越是远离依托。
越是否定,就越是难以逃脱。
他知道,梦多夜才长。
夜长,所以难醒难忘,早已失了主张。
迷茫啊,迷茫。
痴念与妄想,只一点土就扎根,再难隐藏,**渐渐挣扎成一只贪食鬼,胎在腹中,慢慢成长。
(四)火并
赫连应箕尸骨未寒,赫连山庄就已一片大乱。
冯玛瑙与贾重德失踪已逾月余,仍是没有影藏,只能**地共用一具尸身。
却也正在此时,赫连春水当众投下重弹,宣布月后将下嫁于分云手铁中玉。
...... ......
盘龙厅上,凤青宵与铁中玉对面而立,剑拔弩张。
"不道声恭喜?"铁中玉笑,脚下不着痕迹地向前进了一步,温和的脸色,很难瞧出悲喜。
凤青宵直觉想退,又强自忍下,心中骇浪惊涛不断拍岸,望着近处那份不知悲喜的温柔,真正不知悲喜。
他们共学于一师,相处过春夏秋冬十几个年头,却仍难分敌友。时常连他自己也会糊涂到说不清楚,当这个男人立在眼前时,该虚伪的冷笑,还是真诚的嚎啕。
"胜负还未有终定。"凤青宵咬牙,勉强笑,却也如花,紧紧锁住了他的目光。
"青宵,你已输了。"铁中玉负手,带着纵容与忍让。
凤青宵手扶上剑鞘,崩紧背肌,全身泛出杀气。
铁中玉摸摸腰间锦囊,摇头道:"莫轻举妄动,青宵。"凤青宵盯着那个五彩锦囊,蓄势待发却也充满了戒备,仿佛那其中随时会扑出凶蛇猛兽。
只听铁中玉温和又道:"师妹身子不适,你这样子,要是惊扰了她,动到了胎气,我会很苦恼的。"
凤青宵浑身一颤,总是细长的目倏忽睁圆,他不可置信。
"胎气?"他低语重复,蓦然想起那张密函,这才有些明了其中的隐情。
"你输了,青宵!"铁中玉又说了一遍,又笑,似以揭人疮疤为乐。
"胎气?胎气?胎?"凤青宵紧咬牙,试着调息,试着忍耐,问得一声比一声痛苦,一声比一声压抑。
"铁中玉!"剑自出鞘,寒光骤闪。
第一次不顾辈分直呼他的姓名,却是为了性命相向。难道真已忍无可忍?
九十九式蜚短流长剑第一式"笑里藏刀",寒气由上至下,直逼胸前要穴,剑光汹汹,气势如虹,却在劈到一半之际猝然变招,使剑人柔了面色,勾起动人心魄追魂夺命的浅笑,无双的艳丽与剑光溶为一体,剑身在光影中真似弯出一抹弧度,令人辨不清,是刀,是剑,还是笑。
铁中玉面对突袭,不及收回温和的笑,他缩紧瞳孔。青宵公子的剑和笑都已到眼前,险些令他难以抵挡。
铁中玉的左手仍置于腰间,却并没有动用锦囊,防御那艳丽而致命一剑的只是右手中一柄随身的钢骨纸扇。
扇剑堪在胸前交接,杀气与火星四溅。
剑骤退又骤进,侧了剑锋,避开钢制扇骨,从纸制扇面穿递而过,疾向前,径取心脏。
第二式是"毒舌出洞",剑尖飞抖出万千朵剑花,如随着长舌乱舞而喷洒出的口涎,任凭你再怎么疾飞冲天,再怎么身轻如燕,躲得过一滴,也躲不了一片。
铁中玉执扇的手青筋暴起,腕向外翻转,沉下扇骨抵住剑势,又急急吸胸,背成一张弯弓,闪躲得万分辛苦却恰倒好处。
眼见招老落空,凤青宵脸色由白转红,带有淡淡的金,眼中充满了不置信。突然,他撤剑,一跃三丈,如凤凰般展开灰色的翅膀,五指紧扣剑柄,剑尖向下,形成一个致命的斜势,变换了的角度恰好化去了扇骨的阻挡,直直朝着铁中玉的腰插去。
蜚短流长剑第三式"捕风捉影无孔不入",不见鲜血势不还。
分云手长啸,中指轻弹扇柄,身向后急退,他终于被逼得弃扇。凤青宵顿觉剑上千斤万钧,虎口阵阵酸麻,一时把持不住,未完全稳住落势,也向后借了三步。
相缠的两人这才分开,谁也没有再进击。
铁中玉喘息,半饷后神色如常,竟还在笑,苦笑,他道:"青宵......没想到让你叫一声我的名,竟要用命换。"
凤青宵恨恨地盯着剑上的纸扇,"你侮辱师妹,你该死!"
铁中玉一愣,刚想开口说什么时,内房的门突然大开,奔出个白衫白裙的姑娘,真就好比突然绽放出的一朵莲花,霎那间满室清香。
"别......别!"她冲入对峙着的两人的视线旋涡的中心,急急张开双臂,护在铁中玉身前,面向凤青宵,"凤师兄......我求你!"语音切切。
凤三浑身僵硬地在原地,他眯目,盯着赫连春水的肚腹,"师妹......"不禁叹了一声,又又长又哀。
别伤他......
春水一般的人儿,话出却如割心割肺的冰刀。
铁中玉突然摸摸鼻子,眼神掠向凤青宵,他看着他的眼、他的剑和**于他剑上难以分离的他的扇面。
"师妹,青宵是不会伤我的,"他轻道,伸出双手握住颤抖于前的孱弱的肩。
赫连春水兀自惊疑不定。
凤青宵满目杀意难消!什么不会,刚才的三招,他明明是想将他力毙剑下,他用了全力,使出绝招,却犹不能伤他分毫。
正僵持间,柳娘娘匆匆插上:"姑娘......用膳了!"
用膳......
是一人用,两人用,还是三人一起用?
气氛顿时尴尬。
"玉哥?......"赫连春水轻唤,眉目间尽是依赖。
"一起好吗?青宵。"铁中玉温柔地笑,似乎已经完全忘了方才的火并相搏以及那赌命的三招。
凤青宵沉着脸,没有回应。
赫连春水双目闪烁,"凤师兄,一起用吧,我特地做了你最爱吃的榆荚羹。"
凤青宵若有所思地站在原地。
......
"青宵公子?"柳娘娘胆战心惊地提醒,"小姐和玉哥儿正在碧波堂候着您哪......"去或不去,好歹......也说句话吧。
凤青宵"咦"了一声,如梦初醒,却并未理会柳娘娘。
柳娘娘对他毕竟颇为忌惮,无奈之余又不敢再催,只当他不想同席,也就悄悄溜开复命去了。
盘龙厅内只剩下凤青宵,他垂着剑,以剑尖轻点地,剑身上穿透而过的纸扇被抖撂了下来,他冷眼看着这把脆弱的素扇,实在不敢相信,正是这把扇,与他火并了三招。
凤青宵若有所思地站在原地......
(五)人与鬼,都到齐了吗?
"师妹的手艺真是愈见熟巧了,"铁中玉拈起一筷辣鸡丁,含在嘴里,"你说呢,青宵?"他愉悦地问身边着灰袍的凤青宵。
是的,凤青宵。
他还是来了,他总是无法拒绝她。
赫连春水娇羞地浅笑,"凤师兄,这榆钱叶儿是我暮春时特意藏下的,你尝尝,看合不合胃口,我担心有些甜了。"她亲手舀了一勺稠羹递予凤青宵。
凤三接过,默默吃了。
铁中玉撑着左颊,看他吃完了这一口,温和笑问:"很甜吗?"
凤三咽下后,瞥了眼赫连春水,"刚好。"
"哦?那我也试试。"铁中玉似颇感兴趣,倾身也想去舀,赫连春水慌忙站起阻止,"玉哥,你忘了?你食不得甜的。"
铁中玉停住,挑眉,沉默了半饷,才又勾唇,"对,我是无辣不欢,青宵则是无甜难饭,"他扶着赫连春水重新落座,温和道:"难为师妹记得,还要两处费心。"
赫连春水松了口气,"怎么不见冯师兄呢?有他就都到齐了。"她似问得不经意,又似转换话题。
凤青宵浑身一震,想起了那具焦尸与烂头。
铁中玉注意到了,"青宵,很冷吗?怎么一直打寒战?"伸手想搭他的肩,却被躲过了,他看着落空的手,不动声色,"冯师弟许是有什么要事,"他柔声道:"师妹,我们几人中,就属他最机灵,你实在不必为他担心。"
"唉!"赫连春水叹了口气,"自爹爹去后,这庄就乱了......"
分云手啜着酒,未接话;
荧惑君则惨白着双颊。
"玉哥,以后就全劳你多费心了!"春水姑娘敛下长睫,她明白,这就是她的爹爹为她布好的命,要她挑选一个他的徒,再将自己与山庄统统交出。
"青宵一直都管理的很好啊,我的确不如他。"
凤青宵蓦得抬头,讶异地看着满脸温和与真诚的铁中玉,又惊又疑,他难道真的没有野心?还是只是忌惮他目前的大权在握?
赫连春水突然弯下腰,捧住腹,一阵干呕。
凤青宵大惊,将杯中液体尽数洒出,"师妹......"
"不碍事,有孕的人都是这样的。"铁中玉轻笑,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背,镇定自若,"坐下吧,青宵,一会儿就好了。"
"我扫了大家的兴,"赫连春水惨白着芙蓉面,躇着眉,心下有些惊疑,不该如此难受才对。本应立时起身退席,到内房休息,却不知防备着什么,硬捱着在席间作陪,"我已不打紧了,玉哥。"她深吸口气,强压下另一波欲冲喉而出的热流。
"姑娘!姑娘!"柳娘娘跌跌冲冲地扑了进来。
铁中玉皱眉,"何事......"
柳娘娘一副见鬼了的模样,"贾......贾大夫......贾大夫求见......"
凤青宵长身而起。
贾重德?
怎么可能?!!
是他活着?!!
铁中玉眉眼忽喜,"来的刚好,正可以为师妹诊一诊,"遂扬声吩咐,"请他进来,"他转向凤青宵,眨眨眼,"说不定,待一会冯师弟也会出现,那就真的是到齐了,对吗,青宵?"
凤青宵死盯着门廊上的雕龙,有些摇摇欲坠。
不时,柳娘娘又一次入内,延请进了赫连山庄德重医堂的长老贾重德。
贾重德已经很老了,满头花发映着那个奇特的乾坤状胎记,曾经挺拔的背脊如今也不可避免地压上了岁月的重量,微微佝偻着。在那张不拘言笑的脸上,连生出的皱纹也是严肃的,他几乎从不笑,但在眼角眉梢处却堆积着无法掩饰的笑纹。
他是真的很老了!这样一个又老又文弱的人,竟可以击败风华正茂的娃娃脸冯玛瑙成为幸存者,更有甚者,能在众目睽睽下自那间火狱中遁逃?!
凤青宵暗自戒备,有这样的手段,数十年间竟能掩饰得如此好,就绝不是什么普通角色。现在,他的突然出现,到底有何目的?是否心怀鬼胎?他会对山庄造成不利吗?
小心!
要非常非常非常的小心。
"贾先生,近来可好?"铁中玉站起,吩咐柳娘娘再添了一张凳和一副餐具,他总是这样,温和而有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