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流幻化的少年,一双吊梢凤目极似谈无欲,哀哀道:“蒙主人怜爱照拂百多年,凤流铭感于内。只是吾与紫华分离百年,今日再见,情难自制。主人飞升在即,实怕与紫华聚日无多、又要分开。吾等本是至坚之物,思及此处,也觉得如同业火焚身、不能忍受。主人亦曾说过,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凤流纵是无心之物,经过这百年,也深知其中苦楚,能摧折金石。吾知道主人有心提携吾同登天界,这本是为剑者至极无上的荣耀,可如此仙凡永隔,更不得和紫华在一起……主人恩重,旷世仙缘就在眼前,是凤流囿于私情、不堪大用,只盼与紫华相伴相守。若又要分离,吾等再难承受,只愿同成顽铁、共化尘灰!”说到后来,语已哽咽。紫华早已抱住凤流 ,蹙着一对流云似的涡眉也高声道:“誓拟同生死,愿共尘与灰!”
素还真心下大震,本以为双剑是至坚无心之物,谁知竟也深情如斯!双剑乃是一炉所出,一如他与谈无欲自幼相伴,这百年分离,将神剑都消磨得神摧意折,不能成双、愿化顽铁飞灰。剑犹如此,人何以堪?!只怕谈无欲飞升之日,就是他心碎身死、魂消魄散之时。素还真怔怔出神之际,谈无欲已应允了双剑所求,将凤流留在红尘、令其与紫华永世相守,双剑自是欢喜非常。谈无欲见事已妥帖,转身欲走,素还真猛地拉住他的衣袖,沉声唤道:“无欲,别走……”这一声似是从素还真的肺腑中发出,迥异于他平时温雅磁x_ing的嗓音,竟有些破音发抖,其中压抑的情感强烈到令双剑同时打了个颤、面面相觑。
“有事?”谈无欲停步回头,淡淡问道。
素还真屡次张口,千言万语,肝肠欲断,却不知从何处说起,只能紧紧抓着谈无欲玄色的广袖,半晌后才挤出几个字来:“我有话想和你说……”谈无欲闻言站在原地,只等他说。可等了好一会儿,仍不见素还真开言。正在踌躇难言之时,山下忽然传来人语之声,素还真忙道:“去上面说。”说着一手拉着谈无欲,一手解了双剑的禁锢,向云层之上飞去。
耿耿星河,天色欲曙,双剑剑尖一个向西、一个向东悬浮空中,剑柄交叠,谈素二人并肩而坐,脚下云海翻涌,偶有几座绝高的山峰穿过云层,犹似海上孤岛,在滔滔云雾中时隐时现。素还真还是迟迟不语,谈无欲也不催他,径自欣赏天河流云。谈无欲的一头银发被天风吹动,偶有几缕拂到他白玉般的脸上,银丝雪肤、真是清丽无匹。素还真望着谈无欲的侧脸,掩在衣袖内的手不停重复绾指理发的动作——他已经再没有资格为他把头发理顺。素还真见谈无欲抬手将碎发别到耳后,手背上多了一点红痣,他心中一动,随即又是一痛,脱口问道:“可还疼吗?”
谈无欲见他盯着自己的手背,会意道:“早已好了。”
素还真略一沉吟,望着谈无欲的眼睛极恳切地说:“让我看看,行吗?”他见谈无欲点了点头,便轻轻牵过那只玉白的手,将手掌向上一翻,果然见手心处相同位置也有一颗红痣。那红痣正压在谈无欲命运线上,分明是一个清极慧极的手相,却因这红痣生的不好,平白多了许多劫难。素还真愈看愈痛,不由用指尖轻抚那颗红痣,低声道:“我真是该死……”入魔时的记忆模糊零碎,可他对那只被发簪钉在地上、鲜血淋漓的手的印象却是那么清晰,“我那时无颜见你,下山之前,我们都没有好好告别……很多话,也再来不及说。”
谈无欲面上平静无波,一如那伤口早已凝成红痣、不痛不痒。他漠然道:“事皆前定,天意弄人。有些话不说也好,即使说了,亦不会有任何改变。凡人不信天命,妄自挣扎,不过是徒增难堪罢了。”
徒增难堪,即使分开百年,谈无欲仍是最了解素还真的人——他尚未开口,他已洞悉分明。不过是妄自挣扎、徒增难堪,素还真又何尝不知道?可他仍是要说。他虽初心未变、到底相负在先,就算这百年的别愁离恨谈无欲已不想听,他至少该向师弟道歉。百年前日月争辉,他们互不相让,从没有谁向谁低头的事,就算明知理亏,也要用花言巧语含混过去,绝不肯轻易认输。天之骄子的轻狂自负,红尘如游戏、世间如棋局,外人见他们一副针锋相对的模样,直以为二人势如水火,哪里能知道其中悱恻缠绵的底细——他们只是用一次又一次的斗法反复证明,唯有这个人,才配站在我身边。素还真定定望着谈无欲的掌心,极慢的将那只手捧到唇边,他垂下头在红痣上吻了许久,才又一字一句地说:“无欲,我对你不起。是我负你。”
谈无欲仍是毫无所动,好像那只被温柔亲吻的手并不是他的,只望着翻腾流转的云海道:“不必。你我从无誓约,也谈不上什么相负。”
素还真闻言更是心魂剧痛,他们太聪明、也太自负,觉得山盟海誓不过是无用的东西,更习惯于给自己留下退路和借口,从不肯落于口实。他们两人之间,从来没有任何誓言,交颈同眠,不过是双修法门,筑坛结侣,强说是施行秘术,结果相爱百年,竟了无凭据。素还真这才发觉,自己甚至没有立场向谈无欲道歉。这无疑是个天大的讽刺,教人欲哭无泪、欲笑失声,素还真如抓着苦海浮木般紧握着谈无欲的手腕,哑着嗓子道:“无欲,在世间做一介逍遥散仙,不好吗?”谈无欲侧头看了素还真一眼,并没有答话,他的薄唇慢慢勾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微妙弧度,好似觉得这话不值一哂。
这时,极东天际渐渐升起一团红影,奔流不息的云海之上,一边是初生朝日、浮涌天末,一边是未圆冰轮、掩映岭表,遥遥相对,同照乾坤,好一派日月同天的奇观。此升彼落的日月,尚有同天之时,可二人一旦仙凡永隔,便永无相见之期了。素还真被这日光一晃,恍惚间想起他的噩梦,梦中千万个声音都呼喊着晚了、晚了,这是不是又一个噩梦?他怔忡间茫然道:“……是不是已经晚了?”
“是。”谈无欲答的斩钉截铁,不可转圜。
比一切噩梦都更要惨淡残酷,这一声“是”像一支冷箭狠狠s_h_è 到素还真心上,一阵心血上涌、喉头腥甜,噗地吐出一口血来。素还真也顾不得去擦,颤声道:“无欲,以前的事、我们……你当真半点也不在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