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後有人问孙润,这辈子最感激的人是谁。孙润毫不犹豫地回答说:“我娘!”
一
孙寡妇顾名思义是个寡妇。“成亲三年就死了丈夫,拉拨一双儿女长大的贞洁寡妇”是孙寡妇给自己的定位。
但是,街坊邻里流传的版本跟孙寡妇的定位颇有些出入。
据说,孙寡妇的丈夫孙小员外是城里第一个老实人,年岁轻轻就死了父母,继承大把的家产,一生谨严慎行。这辈子做的唯一一件错事就是贪图美色,不顾门第,娶了个杀猪家的女儿,就是後来的孙寡妇。
这孙寡妇做姑娘的时候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带累的她家猪肉铺生意异常的兴旺。那一日小员外在教坊中听曲方罢,归家途中,恰在猪肉铺前经过时被一阵风吹起轿帘,忽瞧见一位妙人儿倚门而立,因此迷去了七魂六魄,成就了一段姻缘。
孙小员外的这段姻缘也颇经过了孙氏本亲反对的波折。待到终成眷属,孙小员外方才发现不听老人言的下场委实凄惨。新娘子撕去温柔羞怯的表皮,将那市井之间、买卖场里教养练就的性子一一的祭出来。书呆子孙小员外从此成了河东狮爪下的绣球,伶牙利爪下锤炼了两三年,终成正果。一场心绞痛,呜呼直上西天。
孙小员外成仁後,孙寡妇未尝没有梅开二度的意思。但是有前车在目,城里的男子们固然爱慕孙寡妇的美色,却没有一个敢步小员外的後尘。孙寡妇只得守著一对双胞胎儿女树起贞烈大旗,深宅大院里折腾著下人过日子。
二
孙寡妇的一对儿女是成亲两年後生的龙凤胎。姐名珠姨,弟大名孙润,小字玉郎。爹死的时候尚未经事,连模样都不晓得,由孙寡妇独力教养拉拨。
一双儿女倒都跟名字一样长的珠圆玉润。尤其玉郎的相貌标致反在其姐之上。小时侯一起抱出来玩耍,人都把玉郎当成珠姨,逗来玩笑,惹得孙寡妇一顿大骂:“天杀捉死的猴儿崽子们,敢把老娘的儿子当成兔宝宝!”讨了一通没趣。
那街坊邻里有好事的嚼舌说,娘是这样的人物,就算孙家家财万贯,又有哪个不怕死的敢和她做亲家。
但这世上的事情往往应在未可知三个字上。珠姨跟玉郎四岁那年,京城的刘御医告老还乡,举家迁回城里。刘御医的二儿子刘玄跟孙小员外是换帖的把兄弟。回乡後听说把弟病逝,忙同夫人来府中拜祭。
却说刘玄夫妇来拜祭时,孙寡妇少不得要显出悲痛的样子接待一番。刘玄夫妇不知内情,见孙寡妇红肿的两个眼泡好不可怜,动了恻隐之心。刘夫人忽然想起入府时看见养娘领了一个孩子在前庭玩耍,那孩子不怕生人,还咧开嘴笑。眉目如画,模样儿甚是可爱,活脱的美人胚子。心中顿时有了主意。於是问道:“弟妹家中可是有位千斤麽?”
孙寡妇拿帕子揩著眼角点头:“是对龙凤胎,姐叫珠姨,弟小名唤做玉郎。可怜官人心狠,撇下小妇人与这两个盼头,若非如此,小妇人早随了官人去了~~~~哪得在这里活受罪。~~~”
刘夫人劝解一番後切入正题:“弟妹切莫太伤心。说来也巧,奴家跟前也有一儿一女。我儿璞儿,今年也才六岁上。若弟妹不嫌弃,就与你做个亲家,将珠姨定给璞儿如何?”
孙寡妇何等精明。天上蓦然掉下大便宜,当然要趁热打铁,以免夜长梦多。抽抽噎噎地搽干眼睛道:“嫂嫂这样的垂爱,是小女的福气。官人泉下有知,必然也是欢喜的。”
刘夫人道:“那便好了。奴家这里有块玉佩,是夫家下聘时与奴家的,如今就做定物可使得麽?”
孙寡妇正巴不得,敛身接了那玉。回头唤养娘带珠姨来给刘玄夫妇磕头。待刘夫人看到珠姨时,反吃了一惊。虽也眉清目秀玉雪可爱,却不及方才相中的那一个,更不是方才相中的那一个。
等到刘家在城里住了些日子,孙寡妇的事迹一件件的传到刘玄夫妇耳中。夫妻二人夜夜悲叹一失足成千古恨,因孙润的一笑断送自家儿子刘璞的一生。悔之晚矣。
三
“玉郎,玉郎,你快去!你姊姊在後园同刘璞吵起来了。”
这天是刘老夫人的寿诞,孙寡妇带了一双儿女来刘家拜寿。宾客都在前厅陪老夫人听戏,小孩子乐得同去玩耍。孙润正跟白家陆家的几个孩子在假山後掏蟋蟀,听见这麽一声嚷嚷,忙不迭地撒丫子往後园跑。刘璞个子大,姊姊不要吃亏了才是。
孙润还未跑到後园,大老远的先听见珠姨的嚷声。“瞪什麽瞪!你这小狐媚子!……”听起来底气颇足。孙润自先松了口气。循声走近一看,珠姨正左手叉腰,茶壶状站在一群孩子中。姊姊果然是姊姊,哪里都吃不了亏。
刘璞的表妹裴家小姑娘哭成了一锅稀粥:“你欺负人,凭什麽不准我跟璞哥哥玩?”
“凭什麽?!哈!”九岁的珠姨,举止已甚得其母真传。抬起下巴,眼梢里轻描淡写地扫过裴玉蝉的花脸,“就凭我是璞哥哥名正言顺定下的未婚妻!你是哪根葱!”
裴家小姑娘哭的更凶了。原来姐姐不是同刘璞吵架来著。孙润禁不住向刘璞那里瞧去。只见刘璞涨红了脸,抿著嘴,却是气到极点的样子。孙润吸吸鼻子,不明所以,索性再凑近些看好戏。
裴玉蝉一面哭,一面往刘璞那里看:“璞哥哥,你看她欺负我~~~”
珠姨也转脸看刘璞,“璞哥哥,你的媳妇儿是我不是她,不要同她讲话!”
这下事情可麻烦了。孙润盯著刘璞,看他脸色忽白忽红,正看的有趣。刘璞忽然一摔袖子,回头便走。
珠姨又对著裴玉蝉扬起下巴。“看璞哥哥理你不?”裴家小姑娘哇的哭起来,扑上去扯住刘璞的衣服。“你们都欺负我,看我告诉姨母去!”
珠姨竖起眼睛:“你敢扯璞哥哥的衣服,给我放开!”伸手往裴玉蝉脸上便抓。孙润在旁边禁不住打了个哆嗦。姊姊的本事他是最清楚不过的。裴家小姑娘一张脸精致的跟玉雕一样,抓坏了可不好看。回过神来再定睛一看,珠姨的手半路被刘璞抓住。刘璞回头看裴玉蝉:“表妹你先去前厅陪奶奶听戏去。别在这里跟没家教的吵架。”
珠姨登时撒起泼来:“璞哥哥你说哪个?!我一般才是你媳妇儿,你不帮我帮她。玉郎,出来帮姊姊评评这个理!”
孙润正在一旁看到兴头上,蓦然被姊姊点到名字吓了一跳。见一堆人的眼都往自己这里瞟来,只好硬著头走上前去。刘璞将珠姨的手松开,“孙润,跟你姐姐去前厅看戏去。”
珠姨看见弟弟更长了精神。“事情可还没完,璞哥哥你说,是我错还是她错?!”
刘璞冷笑一声,“信不信我去跟娘说把你给退了?”
珠姨哇的一声哭起来:“你去说呀,你只管去说!我不过跟她说个理儿你们就合夥的欺负我!我……”
珠姨此哭乃是孙寡妇的独门传授,今日初次拿来小试。刘璞等官宦家的孩子几时见过这等阵仗,一时竟都蒙在原地。孙润晓得姊姊一哭一闹没有半个时辰决计完结不了。左顾右盼,见裴家小姑娘还梨花带雨地抽噎,老大不忍。怀里摸出葫芦,倒出一个蟋蟀:“莫哭了,这个给你玩。”刚要往裴玉蝉手里塞,小美人忽然发出一声凄厉地尖叫,硬生生将珠姨的哭声压了下去:“虫!~~璞哥哥~~~虫子!!!??~~~~”
孙润傻了,大金翅趁机抖动翅膀,跑了。刘璞的脸抽搐了两下,按住肚子哈哈大笑。
寿辰过後,孙寡妇回家就其知道替姐姐出气一事将孙润大大赞扬了一通。孙润心中有苦说不出。裴玉蝉认定他是坏蛋,瞧见他就跑,好心落得一场空。临告辞的时候刘璞还在他肩上一拍,“可惜了一个棺材头!”满脸的幸灾乐祸。
四
岁月展眼过,弹指十余年。
孙寡妇对同刘府联姻一事极为重视,自小便教导女儿:“男人你就要从开始就看住了他,才不会生出那些个花花肠子,叫小狐媚子勾出你的手心去。”
珠姨对娘亲的教导向来吸收之余兼有发扬。但苦於日子一天天过,岁数也一年年长。孙寡妇固然坦荡,但女儿大家闺秀的脸面总要维护。珠姨足不能出户,监督刘璞的大任就落到孙润身上。
孙寡妇明明白白地嘱咐儿子:“刘家那小子,我看是个不经事的主。你姊姊的终身可全在你身上。你同他在一间书院,只说是姻亲之间好亲近,天天盯住他。莫让他同那些不三不四的东西们去花街柳巷掏腾坏了肠子,你姊姊这辈子可就全完了。”
孙润开始时不情愿:“刘府城东咱家城北,上下学都不同路,我怎麽看住他?就算盯上他,他若硬往秦楼楚馆里逛,我还能堵了不让进不成?”
孙寡妇三两句话将儿子的不情愿变做情愿:“你能盯的时候就盯著,他不做好事你回来同娘说,老娘有法子整治他!”见玉郎打了个哆嗦,跟著话锋一转:“你也老大不小了,前两天王媒婆说裴府上有个姑娘叫玉蝉的同你年纪相当,不如就趁著托了去说如何?”孙润大喜,脑袋一晕就点头应了。
孙润接了这差使,心中对刘璞委实有几分愧疚。看珠姨的形容,将来一准是第二个娘亲。刘璞的下半辈子是无望了。现在连成亲前的乐趣都要被自己剥夺,实在不够地道。
但是愧疚归愧疚,阿母之命不可违。孙润没奈何,只好同刘璞“多多亲近”。
“刘兄,昨儿个夫子吩咐要做的那篇文章,你怎麽破题的?”
“刘兄,《文史注疏》的第十一篇我有一句不解,可否劳烦帮小弟解释解释?”
“刘兄,你我打小认识,又是姻亲,这样称呼也忒见外了。你就叫我玉郎便是。我也称你表字子瑜,可好麽?”
“子瑜兄,这样巧?!原来你也爱小香居的狮子头。怪道天天在这里见著你。明儿小弟约你同来罢。”
“今日风和日丽,连在毛厕这样的腌秽之地都能见鸟语花香,真是好节气呀,你说是不,子瑜兄?”
“子瑜,小香居的饭吃这麽些日子也忒腻了。不如换江淮人家去尝尝。”
“陆秉言跟白俊卿约我今晚上吃酒,明儿夫子偏让交文!子瑜你就帮帮兄弟的忙。这样,你帮我这回,十八晚上我请你去妙红妆开眼。你还没去过那地方罢?我可是犯著被我娘跟我姊姊剥皮的险。以後你去我也替你瞒著,天地为证!够意思罢?”
孙润呈给孙寡妇跟珠姨的密报:刘璞举止言行,温雅严谨,堪称书生楷模。
五
“青青杨柳岸,依依软絮天。千金休言重,逍遥最难求。红袖香偎桃花面,一宿贪眠。谁想那,九天云上神仙殿;月影烛下,好花好景年复年……”
曲是多情的曲,人是销魂的人。
九月十八,城里头号勾栏妙红妆的大日子。**许妈妈花重金从苏州买回来苦心栽培十余年的绝色尤物小绛仙今晚开牌梳弄。
妙红妆将擂台设在城河里的一条大画舫上。等著抢风流头筹的有钱大爷们挤了一船,河岸上蹲满了慕小绛仙之名来瞧热闹的穷酸。
小绛仙一身淡绯色的轻纱衫子,妆扮的宛若九天仙子下凡。琵琶一曲歌方罢,台子下的男人十个有九个酥了骨头。
孙润欠了刘璞的人情,花大手笔包了最前排的雅座。雅座上多是脑满肠肥的富商巨贾,纵然有几个富家公子哥儿,又怎及他二人俊美风流。孙润更是豁出去的豪阔,将两个龟奴支的四脚朝天。茶水点心,好酒好菜一波波地端上来。小绛仙的一双秋水眼早在他二人脸上打转。
许妈妈的油锅里炼过的老眼如何看不出这势头,趁著人声嘈杂,亲自端了一碟小菜送过来,朝著刘孙二人笑道,“老身这女儿,二位公子可还入眼麽?”
刘璞只微微一笑,孙润点头。“还好,还好。”
这麽个绝色的尤物只说还好?许妈妈的笑有些僵。“等下时辰到了,就要喊价,二位若是有心……”
话刚一半被孙润截住话头,“我们只看就好,不出价。”带刘璞逛勾栏已经是冒著杀头的险了,要再让他做了小绛仙的初夜新郎被家里头知道……孙润不敢往下想象。带姊夫嫖院子的小舅子天底下可没几个。
许妈妈的老脸开始抽搐,撇开孙润看刘璞。“二位的意思是……”
刘璞望一眼孙润,淡淡的接口:“吾同这位公子看看就走,妈妈不必费心招呼。”
许妈妈不死心:“俗话说风流一夜最难求,难得今天我家小绛仙的大日子。其实老身这里还有个未曾接客的小清倌玉堂娇,相貌也不输给小绛仙。正好与二位……”
孙润被娘亲姐姐日日轰炸,平生最恨罗嗦女人。许妈妈偏偏絮絮叨叨说个没完没了,勾起他的火来。怀里掏出一锭大银,砰的桌上一砸,“结帐!”
许妈妈愣在当场,不明所以。心里也动了几分气,这人也忒不识抬举。小绛仙可是无数男人打破头的抢,便宜他还端架子。许妈妈心中犹在咒骂。孙润见她愣著不动以为是没听清楚。掂起银子,似笑非笑的又是一敲:“结帐!”
这一笑,宛若五雷轰顶。许妈妈又呆在原地,心中豁然开朗。陪著干笑了两声,“客人别生气,是老身的错。小四,给这里上壶好酒。别算在帐上,二位慢慢听曲子,老身不打搅了。”
结帐不成孙润莫名其妙,来上酒的龟奴两眼上上下下只管往他跟刘璞身上打量。连小绛仙同许妈妈耳语了几句後也不住往这里瞧,尤其看自己十分露骨,惹来大群嫖客嫉妒的眼光。终於忍不住问刘璞:“我脸上长花了不成?”
刘璞倒是一副处变不惊的模样,“兴许是你方才要结帐吓著她了。要当真不想呆,就走罢。”
孙润心中登生惭愧之心:“小弟是来请你的,哪能说走就走。刚才是有些冒失了。不过这小绛仙倒不如传闻中的美,还不如我姊姊珠姨。”又想起这是刘璞的痛处,低头假笑了两声。
刘璞忽然开口道:“家父同我说,也就今年底明年初,挑个好日子娶珠姨过门。”
孙润听他话里大有沧桑之意,一阵同情涌上来。可惜刘璞这麽个俊秀斯文的人物,下半生竟如此凄凉。只好捏著良心说,“我姊姊小时侯性子坏些,现在渐渐的好了。我娘也在家教她如何过门後相夫教子,孝顺公婆。”讲到这里自己都心虚,抬眼看刘璞。见他对著台上的莺歌燕舞,举杯浅酌,一脸木然。一股热血蓦然冲上脑门。
“妈妈过来!”
许妈妈瞪大了眼珠一路小跑过来:“这位公子……”
“这是一千两银票,小绛仙的红标,这位刘公子摘了!”
六
春宵一刻值千金。
九月十八的下半夜,月色正好,河风正寒。
孙润缩缩脖子,仰望窗外繁星点点。
天凉好个秋啊,天凉好个秋~~~天杀的!这唱的是哪一出啊!
身後的绣阁里,红烛已残,罗帐半卷。床上床下,可昭史册的千古大戏正演到酣处。
“刘公子,你大仁大义。奴家来生做牛做马,结草衔环也定要报了你的大恩大德~~~”
“姑娘这话折杀刘某了,不过是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倒是姑娘同这位侠士,情感动天,刘某钦佩。”
钦佩?孙润腹中的山珍海味一阵翻江倒海。怕死喊壮士饶命就好,还这里拽些个酸文。
不过刘璞一副斯文的小模样子,脖子上架把钢刀居然还笑的出倒也可钦可佩。
孙润抬眼向青天。好端端的一桩事儿怎的弄到这个情境?
他只晓得自己当时小酒上了头,热血一个沸腾就替刘璞包了小绛仙。当时是他平生最风光的一回。船上所有长眼睛的都在瞧他。刘璞头一回傻了,**龟奴的嘴里能塞下两个石榴。那些嫖客嘴上不服,却没人敢开价到一千两以上。於是他就趁酒胆未退,刘璞还没回神,夥同许妈妈龟奴将刘璞跟小绛仙推进内舱绣阁。
然後呢?然後他就有一种会当凌绝顶之後莫明的空虚。於是一不做而不休,又甩了一张三百两的银票给许妈妈。点名包了玉堂娇。
然後他就很义气地亲自替刘璞跟小绛仙关上房门,准备去隔壁房里也来个春风一度花好月圆。
玉堂娇不及小绛仙妖娆妩媚,却另有一番清雅可人的风韵,正对了他的胃口。那晓得凳子方才坐暖,玉堂娇的小手还没摸到,小绛仙的贴身小丫鬟就敲门过来说刘公子有急事找孙公子。
孙润不明白刘公子大好春宵会有什麽要紧事同自己有关,就一头雾水的去了。
小绛仙亲自替他开的房门。待他後脚甫迈进门槛,就把门紧紧插住。
然後孙润就看见刘璞坐在床上,对自己儒雅地微笑。一把明晃晃的钢刀架在脖子上。
拿刀的是个一身黑的汉子。黑布包了半边脸。一双眼恶狠狠地盯著孙润。“你若出半声老子就切了他!”
孙润脑子里云雾一片,只听自己一径地低声说:“好说,好说,有话好好说……”
而後一声嘤咛,小绛仙从他身後冲过来,扑通一声跪在床前,开始呜咽。
“二位公子莫要怪李郎~~~李郎,李郎,你就放了刘公子罢~~横竖这样也没用~~~刘公子~~你要怪就怪奴家,这也是逼不得以~~~李郎他是粗人,没多少钱~~~妈妈~~妈妈~~~又,又硬要奴出来接客~~~奴实在是~~~实在是~~~不得以~~~~”
七
这一呜咽,足有半个时辰。孙润腿站的发酸,索性拖了张凳子坐。总算半蒙半猜地听出个道道来。正是茶楼酒肆里说书先生讲烂了的段子。
自幼长在**的小绛仙跟也是自幼长在**的小杂役日久生情。但是小绛仙大了总要接客,小杂役又没银子替她赎身。於是小杂役两年前出外闯荡江湖,约定今日晚上买下小绛仙一夜二人出逃。
谁料天有不测风云,小杂役两年多的江湖路,共得碎银四百余两。孙润一张一千两的大银票,一棍子打散了小鸳鸯。农民急了要造反,兔子急了会咬人。小杂役大路走不通,改过独木桥。埋伏在床下。一把钢刀,就这麽架在了刘公子脖子上。
“话虽如此,”孙润等小绛仙将前因後果哭诉完毕,小心翼翼的道:“你二人劫了刘公子,打晕了或堵了嘴趁夜好跑,叫在下过来做甚?”
小绛仙跟小杂役先两两相望,然後一起看孙润。“是刘公子让奴家去喊你的。”
孙润大惑,抬眼看刘璞。刘公子笑的云淡风清:“方才这位侠士拿刀架住愚兄的脖子,愚兄以为他是要银两。今日身上偏巧没有多少,所以才想到找贤弟救命。连累了贤弟受惊,好生惭愧。”
惭愧?莫不是想想是我捅下的漏子不解气,才拖了一起下水罢!不过,刘兄秉性纯厚,是我多心,兴许是真是如此。孙润陪著干笑:“子瑜兄哪里的话,小弟本是想请你一夜风流,哪晓得闯下这等的乱子。子瑜兄不要怪小弟就好了,还说这样的话就忒让吾汗颜了。”
“贤弟真是客气,”刘璞转眼看小绛仙,“二位如今这样,倒要怎麽脱身?”
小杂役将牙齿咬的咯咯响:“老子今儿豁出去,不信杀不出一条血路来!”
血路?孙润望一眼刘璞脖子上的大刀,那第一个祭刀的不就是……
“其实在下倒有一计,用不了这麽大周折。只看壮士肯不肯相信在下。”
“哦?”小绛仙跟壮士被刘公子的温文仪表打动,点头。
“劳烦贤弟去跟妈妈说一声,就说我跟绛仙姑娘要河上泛舟。准备条小船。”
许妈妈虽然觉得刘公子跟孙公子放著热被窝不要软香玉不抱,大半夜的泛舟有些反常。但禁不住银子的**,船立刻就备了去。
小杂役为防有变刀还架在刘璞脖子上,小绛仙又跪在地上指天指地的感激刘公子的大恩大德。
孙润对著窗外叹气,女人都是一样罗嗦。
终於,刘公子跟小绛仙携手上了船。掌船的早被小杂役偷换做了自己。孙润抬腿也跟了上去。隐约听见身後有人嘀咕。
“我说是罢,这麽标致。”
“怪道一下子就从玉堂娇那里出来……”
“我刚就看出破绽了,一般人哪象他二人那麽个形容的……”
“话说过来,真是连小绛仙也比不上……”
孙润有些疑惑,也没多想。忽然看见身边的刘璞莫明的又是一笑,也只道他是刀不在脖子上了心中自然舒畅。
船行到河心,扑通扑通两声水响,大船不一会儿就来了通报:“不好了!岸上有人喊。那两位公子被船夫打下水了。”
许妈妈一声哀嚎:“菩萨!我的小绛仙呀!!~~~~”
河里头,有人想喊,却不甚容易。
“玉郎,玉郎?!”
“刘兄,呃,咕~~咳咳~~~你早说下水我就不来了。咕~~~~”
八
孙润坐在床上,望著满屋子的人沈吟。
他只记得昨夜在河里灌了两口凉水,朦胧中後襟领子被人扯住。再一睁眼,人已经在花船绣阁的床上。刘璞正坐在桌子旁喝姜汤。孙润这里一动,那里床旁边两个小丫鬟就一叠声地喊起来。许妈妈同著闲杂人等瞬时呼啦啦地围了一屋子。
许妈妈关怀的目光从两个灯笼似的眼泡里射出来,看的孙润心惊上又加了一层心虚。生怕一个转身,伊就操起两把菜刀砍上来。但是许妈妈一张老脸委实谄媚的真诚。将他二人换下的湿衣拿去浆洗烘干,预备下热汤供洗浴,又差了两个娇俏的小丫鬟服侍喝姜汤。刘璞倒是一副处之泰然的模样。孙润背地里扯了他询问,刘公子一句话令其拨开云雾见月明。
“你若跟她提一提小绛仙那一千两银子红标钱,只怕她还更殷勤。”
孙润恍然明白,脊背登时直了。待龟奴端了酒菜来给他二人压惊,故意轻描淡写地点拨一句,“这大把的银子当真买了个别样风流。”龟奴脸顿时就绿了,笑的抽风一样。孙润心中大爽,岂料这当儿刘璞锁了眉长叹一声:“今儿晚上这一闹腾,只怕到明天全城都知道了。”
孙润心中咯!一下,手脚冰凉。“你家中倒罢了,若我娘知道了可怎生是好?”
刘璞摇头:“也只有听天由命罢。”
九
十九日早上卯时两刻,孙润做贼一样溜进自家庭院。
才过了中庭,溜进内院回廊,转弯处就迎头撞上一个养娘。“哎呦少爷!怎麽现下才回来?夫人昨儿晚上没找见你,要你今儿一早去房里头说话。”
孙润倒抽冷气。是祸躲不过。自家房里头磨蹭了一阵,喝了一杯茶压惊,又跑了趟茅厕。一步三挪,到了其母门口。
孙寡妇跟珠姨一左一右,坐在茶几旁,一脸哀伤地看他。孙润被看的毛骨悚然,倒情愿挨一顿骂了帐。
终於,孙寡妇开了金口:“听赵妈说你大早上才回来,可吃饭了没?”
孙润见事已至此,也豁出去了。应声道:“早上还没吃,昨儿晚上在妙红妆那里吃的消夜。”
“早上不吃可不成。我嘱咐厨房给你熬了点桂圆粥。瞧瞧你最近,都有些子瘦了。书要好生念,身子骨也要当心。”
孙润低头:“娘儿子知道错了。”
孙寡妇叹气:“罢了,娘知道你心里头难受。天下女人多的是,娘一定给你挑个好的!”
????
珠姨哼了一声,咬牙切齿地接话:“裴家那小蹄子,我早看她上不得台面。论家世,论人品,玉郎哪一点不比魏家小子强了百倍!娘,依我看倒是好事。看她尖嘴猴腮的模样子,一准是个妨夫克子的命!”
孙寡妇跟著道:“这小贱人若当真进了咱家门,老娘一定收拾的她再不敢哼一声。”
孙润越发的迷茫了。只见娘亲跟姐姐眼里喷火,一瞅向自己又变成怜悯。
“玉郎,俗话说的好,天涯何处无芳草。凭咱家的门第,这城里大户的女儿,还不由著你挑。”
“儿啊,南城丹青徐家听说有个姑娘叫文哥的,人品比那裴家的强出百倍。娘今天就跟马媒婆说,看著好了就给你定下来。你说好不好?”
孙润终於忍不住插嘴:“好端端的,跟裴小姐有什麽干系?”
孙寡妇跟珠姨同时住口,看妖怪一样看他。半晌,珠姨平生第一回吞吞吐吐地开口:“玉郎,你……当真不晓得?昨天,裴家那事情……满城人都知道。”
孙润摇头,“什麽事情?”昨天只顾著想著晚上请刘璞,没留心他事。
珠姨确定弟弟无可救药了,一拍桌子:“还什麽事情!就是姓裴的小狐狸跟魏家小子成亲那档子破事!!”
十
第二天中午,聚仙楼的雅间里酒意正酣。
“玉郎,表妹成亲的事情瞒著你是愚兄的不是。姻缘天定,本不由人。你若要怪……”
孙润的脸喝的红彤彤地。“子瑜兄,你几时这样罗嗦。玉蝉小姐神仙人品,看不上我这草包也是常情。若嫁了我,那才是几辈子的晦气。来来,你先把这杯干了,再满上!”
刘璞没奈何,陪著喝了。孙润的舌头渐渐地开始大起来。
“子瑜~~,你下月初八真要娶我姊姊过门?”
刘璞自倒了一杯酒,喝了。“家父的意思趁著明年试举前完婚。早晚的事情,还不如趁早办了。”
孙润傻笑:“恭喜,恭喜。从此咱们可是真正的亲戚了。”
刘璞看孙润,苦笑,“也只这一件事情可庆可贺。”
孙润笑了一阵忽然摇头,“亲戚之间好亲近,不过你同我姊姊成亲以後。咱哥俩再这样喝酒怕就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