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本应该藏着万金的昭行竹林,却只有一个陋室。而守着这陋室,守着这谣言说有万金藏余的妙法真人惠玄师父,都为此送了命。
“为什么把金叶子留在西北?”叶窥鱼不肯认,却又不知道要怎么挣扎。
“保全陆家罢了。”赵祚道。
然而赵祚没说出口的,将来都会一一映证,所以他也无意多费口舌,只是多解释了一句:“毕竟是陆岐的父族。”
赵祚起身,将玉鹿角留在了桌案上,道了句“自便”,便走了出去。
羡之见他父皇大方地将玉鹿角留在了那处,遂也没有多问,跟着出了屋。
但显而易见的是,出了杏林的赵祚就没有方才在屋子里那么好说话了。刚刚还有恃无恐地羡之,反而收了方才的乖张模样,低眉顺眼来。
“寡人方才不是吩咐了小僮今日不得入杏林?”顿了顿,忽地想起这吩咐里好像忘了将羡之算进去,遂换了话头道,“和沈长歇的事解决了?”
“解决了。闾左地的饵也布好了。”羡之跟着赵祚走出了信陵,“刚才有人来报,说梁家的人去接陆未鸣了。想来是……”
“是鱼要闻着饵的味儿了。”赵祚迫不及待地笑了来。但在目光蓦地触及了浮光窗,那神色便变了,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道:“陆家倒真是要可惜在陆未鸣手上了。倘陆慎成还在……”赵祚突绕到了浮光窗后,向林子里看去,话突然断了,半晌才又道,“罢了。总不能怪……。”赵祚犹豫了许久,才像堪堪找到词,“不该怪他,该怪寡人。”
羡之顺着赵祚的目光看去,看到的除了败谢了的红琼,便是那孤零零的一座屋。
羡之习以为常地将赵祚的那句“他”理解成了谢无陵,许是这几年赵祚提谢无陵时,都会顿一顿,再用“他”代替,所以他接话时,更是直言不讳:“其实师父……”
“嗯?”赵祚闻言回首,正看向身边的信陵,将他打量了一番,眼里却多了分感慨。身侧的小人儿不知何时已到了长过自己的时候。而现在的羡之已过了当年他和谢无陵初见的年纪,那年他还在昭行里与谢无陵谈笑风生,而眼前的这人却在默默接过了他与谢无陵肩上的担子。
倘这局下了几年的棋能在这次终局,对羡之总是好的。起码能让他肩上的担子轻很多吧,赵祚如是期望着。
“没什么。”赵祚应道。
羡之闻言,点了点头,继续道:“明日的人都布置下去了。今夜风大,父皇早归重阙的好。”
“趁着风大,正好烧烧扶风。当初他们怎么给寡人的,今时也该原模原样地还回去了。”说着赵祚掩在袖下的手握成了拳,当初那些劾书,一本本一册册他都替谢无陵好生收着的。
五年了,也该清账了。
赵祚离身穿廊,却驻步歇亭前,回首看向了跟着他而来的羡之,问道:“你不想看看陆岐怎么选吗?”
羡之看了看赵祚,须臾又将目光抽开,摇了摇头。他可以学谢无陵做的一副漫不经心,但他还是怕,怕陆岐选的路,是他救不回来的,也更怕,陆岐要他的命,怕他真的将命给了,那些人牛鬼神蛇又将陆岐送到吃的渣都不剩。
其实他才是整个局里最惶恐的那个。
赵祚也移开了眸子:“但寡人想看。”
想看谢无陵用心血养的人,能不能如他所愿,想看那个谢无陵情愿自己饮鸩,也要留着那恩典护着的孩子,到底值不值得。
赵祚留恋地看了眼掩在云栖正厅后的后厢的山檐,才转身出了园子归重阙。
而今日的重阙里却没了旧日的平静。暗涌在重阙人们的不以为意里慢慢生来。
闾左地的人搬离了原地,让梁策那只老狐狸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他转身就派了人去重阙里给他那中宫女儿梁酌传话。
而梁酌收到了消息后,就旁人领着陆岐往外宫的一处祠堂去。那本早几朝就立来的祠堂,原来都是不禁人往的。
直至赵祚登基后,这祠堂便被下了禁令,起初宫内都传,这祠堂供着帝祚所念之人,所以才不允旁人进。
算到现在能进这祠堂的也不过三四个人,梁酌就是其中之一。
“这是何处?”陆岐没想到自己离开困住自己的那方红墙,却被人领到了这处。他抬头看向了那个领他出来的中宫娘娘。
梁酌早将此处打点好了,守着这禁地的两个侍卫,早早地便走到了外宫的甬道上,假装未见梁酌的动作。
而祠堂里伺候的小童也未见踪影,只一条青石道摆在陆岐眼前。
“进去看看。”梁酌扬了扬下巴示意,又哄骗道,“不是想见信陵”
陆岐听见“信陵”二字,眼睛不由得亮了亮,他微抬了抬袍子,跨过门槛,走过不日前谢陵才走过的青石道,通往堂上。
梁后也不疾不徐地跟了进来,由着陆岐推开了祠堂的门,堂内仍如旧摆着长明灯,而入眼即是那几方木牌,上面摆着的,都是陆岐不认识的人。
他的目光最后在一方木牌上徘徊了几遭。那是一个莫名熟悉的名字,他低声念道:“王朔。”
但更令他惊奇的是离这方刻着“王朔”的木牌不远,有一方无字木牌,也不知道是给谁先备下的。
梁后却未在给他思考这是给谁备下的木牌的机会,直掀了去内堂的帘子,将陆岐往里引了去。
陆岐看到梁后向他招了招手,余光却正瞥向那一柄剑,脚步蓦地顿了顿,那柄剑尖还染了血迹,本当是不起眼的,但那血迹偏偏进了陆岐的眼里,让他心下一惊。
陆岐的心突然在胸腔里跳个不停,他突然打了个寒噤,不知道是这剑慑着他了,还是这堂内有什么,总让他生出一股子不好的预感,逼得他加快了脚步,跟了上去。
内室不似堂里那般,没有那么多的长明灯点在周遭,只有一盏烛台,烛台后是一个佛龛。佛龛后挂了一幅画,是陆岐在昭行竹林里下的那件密室见过的。
他下意识摸向了羡之送他的那枚环珮,又将那枚环佩紧紧攒住,仿佛这样羡之就能感受到他的紧张一般。
而那原本给祠堂里奉灯的小僮却在内室偷懒。他万想不到会有人在这时候来,立马醒了盹,到人前跪身。
听得是一道女声,他偷偷抬了投,发现是梁后,便蹙了蹙眉头,遵了梁后的吩咐出去,又悄悄地往外宫走去。
梁后不知道小童退下后还去了外宫别处,倘她知道,大概不会放这小童走了。不过这都是后话。
梁后听外堂的门合上了,这才领着陆岐直往那一方架子上去。
她抬手指了架上的一排书册,低声道:“这架上是惠帝二十七年往后的起居注。”
“起居注?怎会放在这处?”
历来天子的起居注都是由起居郎每日撰写,最后又尽数封存在藏经阁内,交由专人掌管。
既是有专人掌管的东西,又怎么可能藏于别处。无论如何,陆岐都以为是这梁后在诓他。
“因为里面有见不得天的东西。关于你养父的。”梁后靠近了书架,随手从架上翻了一本,复问道,“不想翻翻看吗?”
陆岐看见梁后翻开了书页,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但梁后并未生气,毕竟这几年她早习惯了陆岐这副模样,遂又激道:“是不想,还是不敢?”
“我有什么不敢,我爹还能真有什么见不得天的东西。你早和他们一般,早认定我爹是坏人,是佞臣。”
“他们?不只是他们,是整个扶风都这么认为,”梁后又故意强调道,“连羡之也是。”
“你胡说!”陆岐有些气急,“我不听!羡之说过这重阙里的人的话,都不能听。”
“可不是嘛,所以本宫才带小侯爷来这地方。”她将手中翻到的那页递到了陆岐面前,“这白纸黑字的总是骗不了人的。”
陆岐恨了她一眼,才勉为其难地瞥了那书页一眼,书页上如是写着:
廿四,帝召谢无陵入,谈岐国公主婚事。后帝怒,翻盏。
廿五,岐国公主禁足日满,请出宫帝未允。复召大将军陆慎成入殿,屏退左右,至夜,岐国公主寻来求情,方遣大将军归。
“小侯爷,大可以看完了之后,再说本宫胡言,不过本宫想,到那时你必说不出这话来。”梁后看陆岐继续向下翻着页,道了一句后,便将他留在了此处。
谢陵的药效是在夜里过去的,他从后厢醒来时,周遭也没什么人,只那一抹月光打在了竹帘上。
谢陵起了身,往外去,正瞧得一妇人正穿廊,欲从大门离开,还立于门前看了眼周遭,才跨出园子。
但她始终却没注意到歇亭旁幽径上的人影。谢陵在幽径上站着,看到她出了园子,才入亭。
没想到正遇上早先在回廊折角处看着那妇人离去的羡之正从回廊上走来。
羡之上了歇亭,见了谢陵,便让身边的暗卫去取了谢陵的风袍来,自己则替他先挡了挡风。
“方才是猫儿拿了东西?”谢陵见他落座,遂问了来
“嗯,拿了,山鹿营的鹿角。”
谢陵闻言便笑了来,还一边摇了摇头:“那不算拿,该算物归原主了。”谢陵脸上的笑并没维持太久,他看着羡之,突然问道,“就这么,放她走了?”
“是啊。”羡之顿了顿,又道,“与虎谋皮,伤人自伤。这话可是师父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