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韩潮入狱
重阙朝殿开,鸱吻守于屋脊青瓦上,听着檐下殿内文武百官的山呼。内殿的老宦官肃色正声,道着那句“有本启奏,无本退朝”的老话。
满殿寂然里,一着三品朝服的尚书郎出了队列,合手捧朝笏,迈前两步,伏跪问礼后,才道:“臣,有本启奏。”
赵祚投了目光到阶下,与之一同注视过去的是当朝的文武百官。羡之立于队首,闻言回身,目光一扫,见百官大多露疑惑色,间有一二面色凝重的,但除却一人——他的外公梁策,梁策的眉头自这尚书郎出声开始就深锁着。
着朝服的尚书郎复低身叩首,而后才取一折,当众人面,让宦官递上了赵祚的桌案。
“臣请罪。”
三字当言来,便有议论声起,中间还夹杂着一两声倒吸冷气的声儿,只是熙攘间,听得不算真切。
扶风的朝堂上,都是叶连着枝,枝连着根的,没几个是能独坐敬亭的干净人,说的一棵树栽了,就累到自己这片叶了。想到此,羡之不禁勾了唇角。
“韩大人,何罪之有?”
宦官将折子来,赵祚抬手将折子按在了桌上,未急着翻动,面无表情地看向了玉阶之下的人。
韩潮抬了眸,对上的殿中座上那人,言辞恳切不卑不亢地继续道:“昨日外郭闾左地大火之事,其实,于前夜凌晨已交由下官所属刑部受理。但因下官个人所为,瞒下部分细节,致使昨日诸位所听,并非实情。昨夜梦深,心下怀愧,得见谢……佞,下官惶恐,再难寐,遂忏之悔之。已于今晨,重概述此案详情于奏章之上,先呈于圣听;至于其详细卷宗,臣已命人送往大理寺和御史中丞官廨。”
韩潮言尽,抬手摘官帽,捧帽置地,复叩首请罪。声方落时,大殿上霎时静得连衣料被风吹皱的声儿都快能听见了。赵祚双目y-in鸷,盯了满朝文武官半晌,那目光一扫,满朝人心仓皇。
“梁相啊。”赵祚向后倚靠,声带了几分慵懒与熟稔。
“老臣在。”梁策闻言,执笏躬身,站出列。
“你如何看啊?”
梁策站正,瞥了身侧伏跪人一眼,但这尚书郎却并未抬首,惹得梁策收了目光,轻咳一声,道来:“老臣拙见,以为韩大人虽有此幡然悔悟之心,确当体谅;但就事论事,韩大人这借职务之便行事的风气,还是不当助长的。再说这闾左地大火的案子,既已交由另外两部,便待到三司会审的结果出来后,再处置韩大人,皇上以为如何?”
赵祚的目光一直盯着梁策,未再离开过,听梁策悠悠到来的计策,倒是真如了自己的愿。赵祚往羡之那处使了眼色,才道:“如此,按我朝律例,收押韩潮入刑部大佬,暂停其刑部尚书郎之职务,交由刑部丞事暂代,其余事宜待此案结后,再做处置。至于观之,仍禁足重阙,若结果确如韩潮所言。”赵祚顿了顿,才郑重道,“王子犯法,当与庶民同罪,寡人绝不会姑息。”
韩潮闻言松了一口气,起了身和那等候收押的狱卒打了照面,随后跟着狱卒去往该他去的地方。
而退朝后,羡之跟着帝祚钦点的两位大臣,亲眼送了韩潮入刑部大牢。
刑部大牢房多人少,不像大理寺,平时只要是些小偷小摸的坏玩意都住在大理寺的牢内。而刑部大牢里大多关的是等待秋后问斩的大人物。
“二位大人。”羡之看到狱卒将韩潮带往里间,他忙向另外两位大臣作了一揖。
两位大臣见状,受宠若惊地上前两步来扶:“信陵殿下,可多礼了。殿下这是?”
“韩大人曾是观之的师长,也算是羡之的半个师长,不知可否跟二位大人借一盏茶的时间,让羡之可同师长问最后一个礼。”
羡之的目光缓缓投向了狱中的人,眉软了几分,眼里氤着泪,一瞬间让两位大臣心软了许多,上赶着地点了点头,往一边清净处候着了。
见二人领着狱卒走了好长一段,羡之放在牢狱木门上的手才推了下,他抬眼看向了那牢里正端正站着的人,一点日光透过了高窗打下来,让那人的背影大有种端方君子的意味。
不过也扶风这样的伪君子算不得少,羡之心下嘲道。他敛了眼里冷笑推门,那人闻声,回身感慨。
“没想到,竟是信陵殿下。”
“是我。”羡之弯腰入内,对上韩潮的一语双关,不避不让。
韩潮确是一声冷笑:“梁相确实是高瞻远瞩啊。”
“高瞻远瞩,”羡之挑眉,在嘴边咀嚼了一遍这四个字后,不以为意地撇撇嘴,“他的高瞻不了多久了。”
说完羡之朝里走了几步,韩潮一脸狐疑,问:“信陵主难道……”
“难道也这么不望得梁相好?”羡之接了他的话,脚尖蹍了蹍地上的硌人的小石子,“我是跟着谢相长大的,大人可是忘了?”
脚下的石子尚坚,只能更硌人,惹得羡之皱了眉,将那子儿踢远了,又继续道:“说起谢相,羡之倒有一事好奇,还请大人赐教。”
待韩潮询问的目光看来,羡之道:“当初扶风的文武百官逼死谢相的时,韩大人也是在其列的,今日却要因为谢相的一个托梦,认一个这流放罪?”
“所以信陵主现在是,要和罪臣,算旧账?”
“旧账?”羡之抿嘴,摇了摇头,“韩大人,一盏茶的时间,这旧账可算不完,倒不如让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
羡之明亮的眸光逼来,倒让韩潮言辞闪烁了起来:“罪臣不懂信陵主的意思。”
“当初韩大人是受了谢相的意思,才和百官一同上书的?”羡之这话问出,韩潮就不禁颤了颤,自己藏了几年的秘密突然被人道出来,多少有些讶然。
“韩大人无须惊讶,做这事的大臣不少,受了谢相意思的也不少,我自不会因这事而为难。只是我记得谢相也曾让大人替他好生管教观之,莫让他走了歪路。可这五年……”羡之欲言又止。
“信陵主想问什么?”
“问大人今日之举究竟是受了谁的主意,”羡之步近,声音轻了下去,“又或者说,不知大人可否告知羡之一声,昨日送到韩大人府上的要韩大人今日上罪书的人到底是谁?”
羡之音落,不出所料地迎来了一片寂静,韩潮保持着缄默,羡之却没有时间待他缄默。
“大人,还是早作答吧,我听闻大人府上还有别有洞天地,我觉得大人应该也不希望自己的府邸被昭行的人曝于人前。”
韩潮对上羡之的眼,目光凌厉了几分,带着几分威胁。他早前跟在谢无陵那一边的几年,见过昭行人进府意味着什么。那几个达官显贵无一例外地在谢无陵尝试沟通无效后,都叫进府的昭行人扒得连皮都不剩,但凡能扣得住的帽子,那都是跑不掉的,最后翻不了身的,都待着秋后处决了。
他是亲历过的,也是亲眼见过那些人的悔不当初。生死名节,这扶风文臣无人可以做到不看重。也正是这份太看重,才让扶风多生了这许多的事端。
“这个人,信陵主还需要问我?”
“需要。”羡之应来,“因为桑落先生,已卒于居衡园子,就在几日前,却还有人给您送信儿。”
“等等,”韩潮琢磨着这句话,问道,“你是说,那人是……桑落?”
“韩大人不知他,还为他卖命?”韩潮这一问,倒是把羡之听笑了,“韩大人啊,这一盏茶可没剩多少了,我还是希望您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莫有藏掖才是。”
“不敢藏掖,那人平素与我都写小笺联系。我一直以为他是昭行谢相手下的人,从我入扶风地那日开始,他就在了。”
“您怎敢凭一张小笺认定是昭行的人?”
“自不是凭一张小笺,起先是在谢相那里得到过和小笺相同的说法,再者那人是住在谢府的塔楼,我每次见他时,他都是立在楼上暗处。哪怕到后来谢府被封,成了禁地,他能住在那处,他说他念旧,况他的人出入谢府,未得人拦的,窃以为是过了圣上的眼,受了圣上的意。”
“谢府塔楼?”
“是的。”
羡之抿抿嘴,到底还是这灯下黑,让桑落钻了空子。但听韩潮方才的话来,让桑落钻的空子应当不止这一条。
“那大人方才说从您至扶风时就收到了这种小笺,你可还记得那一条上说的什么?”
韩潮细想了来,断断续续吐了“枕月”两字,又琢磨了一番,才将那字条上的五个字在脑海里拼就:“邀帖至枕月。”
而这五字入了羡之耳里,才让羡之如遭雷击,原来这么几年,都是他和谢无陵错了。
当初福公公私下接触了那送邀帖的小僮,却没问出个所以然,赵祚也就做了主,让那小僮消失在扶风了。
也正是因为这事无果,他师父谢无陵才把疑虑转向了提点过他的岐国。
如若不是有这道罅隙在,当初陆慎成求惠帝赐婚岐国时,谢无陵或许还会拦一拦,至少可以像长乐与宣城一般,还可以等这个日后;至少不会和梁策一起助纣为虐。
可没有如若,谢无陵最后与虎谋皮,终究是伤人,自伤了。
真不说到底算是谢无陵的聪明反被聪明误,还是算这桑落心机更甚。
羡之别了那韩潮,离了刑部大牢,面无表情地和那两位大人寒暄了一阵,才分道扬镳,来了城东的胡姬酒肆,上了二楼,寻了一处临窗的座位坐了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