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拱手道:“大人才能出众,越级升任都御史,如此大喜,岂能不贺!”
言浚摇头笑道:“连你小子都学油滑了!哪里是本官才能出众,不过是皇上看本官拮据,赏了件新官服给本官,结果下面人拿错了都御史的服秩。君无戏言,礼部郑大人又给本官说了句好话,圣上不得已,才勉强将这官位赐给本官了而已。”
十一有些傻眼,从古至今,还从未听说有这样升官的,只得点头道:“嗯……大人鸿运当头,当真无人能及!”
言浚道:“鸿运当头?此事都已成为京中的笑谈了!”拿起桌边一封信,套上一只大信封,封上朱蜡,道:“行了,回去跟他说这故事罢。顺便将此信交给他。记住,不能落在他人手上!”
十一接过,方欲告退,又听他道:“对了,希声这几日总念叨你,回去前,去看看她吧。”
十一应声而去。
言浚望着他退走的背影,想起那日朝堂上的情景,又不禁一阵后怕。皇上的意思,他在翌日便明白了。
那日早朝前,他捧着云鹤朝服,穿也不是,不穿也不是。圣上亲赐,不穿是不给他脸,必定触怒圣颜;但这官府的品秩又与他的官位不符,穿上恐是僭越之罪。
还是希声,手里拿着咬了一口的油圈,眨着大眼睛笑他:“穿新衣服多好啊!我也想穿,可是没有!”
言浚忽然明白过来,旁人想穿却没有,他既有,只怕不穿也得穿。纵然犯下僭越之罪,那也是皇上让他犯的,若不穿,天子一怒,他恐怕要死无葬身之地。
于是言御史真的穿着云鹤袍上了朝,满殿文武纷纷侧目,指指点点却不敢明着问他。人人心里有把算盘,言浚并非妄人,如此做,想来别有内情。
他们哪知道,言浚的背都让冷汗打s-hi了。
一时皇帝升御座,看见他的衣服,甚是满意地问:“言卿,你今日怎么穿了一件云鹤袍上朝?朕记得,按你的品级,当穿孔雀袍吧?”
言浚忙叩首告罪:“臣逾礼僭越,罪该万死,不敢请求宽恕。但臣有下情,请皇上容禀。”
桓晔端起案前的茶盏,慢慢呷了一口,道:“卿有何话,直言便是。”
言浚措辞再三,终于道:“回皇上,昨日臣面圣时,蒙皇上体恤,赐了两套新朝服。臣当时内心激动,只顾着感沐天家恩德,竟忘了打开看看。回家后,供奉了香火,才发现,竟是两件云鹤袍。”
他话音刚落,商淮已跪地请罪:“皇上恕罪,是奴才一时疏忽,奴才罪该万死!”时机拿捏得一分不早,一分不晚,恰到好处。
言浚忙道:“错拿衣裳本是寻常事,都是微臣得意忘形,未曾查看。只是这朝服乃圣上所赐,臣不敢不穿,因此今日便穿着来了。微臣有罪,请皇上治罪!”
殿中个个敛声屏气,算不准圣意如何。
皇上顿了顿,向着下面胡子花白、老态龙钟、双眼炯炯有神的一人问:“郑卿,你是礼部尚书,最懂规制。你看此事,如何处置好?”
郑铎字刚声,是三朝元老,宦海沉浮几十年的人,自然明白此事乃皇上授意,不过做戏而已。
他此刻只可说好话,哪里敢拆台,因道:“回皇上,所谓‘君无戏言’。不管是不是错拿,既赏了,便没有改口的理。但大人的官位,穿云鹤袍,亦于理不合。老臣斗胆,请皇上晋言大人官位!”
桓晔还未开口,吏部尚书刘玉舟先道:“启禀皇上,微臣以为郑大人之言,实有不妥。言中丞身为御史,却连一件官袍都看不分明,实在失察!有罪不罚,反而加以晋封,于理不合。若人人都以此机巧手段晋封,吏部将再无法度可言矣!”
工部侍郎陈几道附议。
大理寺卿卫岚亦道:“皇上,晋封确有不妥之处,不如恩威并施吧。”
桓晔搁下茶杯,沉声道:“传朕旨意,晋言浚为御史台左都御史,加三品衔,赐服云鹤袍。言浚另有失察之罪,着罚俸一年。”看了眼刘玉舟,问他:“刘卿,如此,可好啊?”
刘玉舟吓得魂飞魄散,连连叩首告罪:“皇上圣明,微臣愚钝,请皇上恕罪!”
散朝后,百官皆来道贺。
言浚一一应承,心里却另是一番滋味:对于他这样的穷官而言,升官还在其次,罚俸可是要了他的命!
众臣散后,卫岚迎上来笑道:“言兄,恭喜,恭喜了!”
“晓风莫要打趣我了!”言浚与他一道向外走,“若不是你那句‘恩威并施’,我哪里会罚俸一年!如今我没了俸禄,可要带着希声去你家蹭饭了!”
卫岚道:“既这么着,干脆典了宅子,合家搬到我府上来便是了,何必蹭饭如此麻烦!”
言浚看看他那满面的光风霁月,轻轻道:“晓风惯会玩笑的。”
走到宫外,卫岚上轿前,又道:“抒怀,圣心难测,你可要谨慎!”
言浚微微一笑,目送他离开,心里又开始打鼓。皇上的意思,他明白,无非是想升他官职,又怕大臣们反对,才出此下策。但晓风这句“圣心难测”,似乎另有所指。
难道皇上此举,别有深意?
他坐着轿子一路晃到家,换了身家常衣衫,步行走到青桐街,进了饮中仙对面的鸿渐楼。茶博士捧着茶罐步入雅间,向他行过一礼,跪坐在对面冲茶。
言浚接过闻香杯,缓缓一嗅,只觉清香扑鼻、沁人心脾,再接过品茗杯,浅浅一啜,更是醇和温润、四美俱全。
“嗯,新下的破壁茶。”
破壁茶,只在泉州的岩壁上生长,茶树枝桠深入岩石,若要采摘,须先凿开石壁,所以名为“破壁”。
此茶甘醇无双,却最难采,稍有不慎便会凿坏茶树根茎,来年便不再发新茶了。因此,破壁茶素来是贡品,民间少见,遑论新茶。
茶博士笑道:“言大人的舌头,是Cao民见过最灵的了。”
言浚将茶杯丢进涤方,回来却握住了茶博士的手,温言道:“玉衡,你这里总是如此清静。”
茶博士任他握着手,垂目微笑:“大人身在朝堂,见惯了风云变幻、富贵风流。Cao民这里只有茶,不过拿着素俭当清静罢了。”
言浚抿了抿嘴角,撩开他额前一缕碎发,拉过他在怀里拥着。一室茶香里,隔着茗烟,他低低叹道:“若是可以,我宁愿选块茶圃,带你归农。”
“Cao民无福,怕消受不了归农之乐。”
言浚解开他衣襟,俯身道:“你从不说这样扫兴的话……”
出门时,楼下正有几人凑在一处议论,其中一人道:“你们听说了吗?言大人越级升了都御史,却是因为皇上错赏了他一件云鹤袍。”
另一人冷笑道:“云鹤袍算什么!谁不知姓言的是怎么上去的,比那馆子里的小倌儿还能干净几分!皇上成日和他钻一张被子,只怕人家连龙袍都穿过了!”
先一人压低嗓子道:“陈兄,这话不敢高声说的。再说,言大人怎能和小倌儿比?人家可只伺候一个人,那叫御前侍奉!”
一语说得桌上人都笑起来。
言浚在楼边扯了扯嘴角,脑中忽然一片清明——自己之前一时愚钝,竟将帝王之心忽略了——从袖中摸出一角银子,递给身后人,道:“算他们的茶钱。”
茶博士送他出门,走到桌边笑问:“几位,今日的茶可好?”
先前姓陈的那人拱手道:“是陆宇陆状元啊,小的眼拙,竟没看出来!今日的茶甚好,甚好!”
桌上人听见“茶状元陆宇”之名,纷纷起身见礼。陆宇掂掂银子,笑道:“诸位的茶钱,方才言大人已结过了,且请尽兴罢。”
“陈兄,”先前那人悄声道,“方才的话,怕是给言大人听去了!”
“听见又如何,自己做过的事,还怕人说吗?”
言浚步行回家,给希声买了一只糖人,算算袖中的铜板,微微后悔:方才,着实大手大脚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