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姑极体贴,心有灵犀似的给他拿来一条帆布席,上面绣着两只鸳鸯,一看便是姑娘家用的东西。萧索谢之再三,却没有铺。
玉席也罢,帆布席也好,他都不会再铺了。
天也不辜负他,一日一日地凉下去,到冷热适中最怡人的时候,萧索的伤也痊愈了。他不愿在家待着,又做不来在茶舍打杂的活计,况且他更不愿听那纠缠不清的故事。
因此,他便退而求其次,支上一张小桌、摆上一方黑砚,做自己最擅长的事,给人代写书信,赚一点润笔。所得虽不多,好歹是个进项,可以贴补一二。
南城是下九流汇集之地,银子钱是有的,通文墨的人却不多。况且先前住在这里的试子,未中的都已返乡准备秋闱去,中了的却都自恃身份,不肯轻易留下墨宝。如此一来,萧索竟成了独一份,也没人来同他抢生意。
他每日清早出摊,中午回去吃晌饭,下午一直等到暮色四合才收摊。先时来找他写信的人甚少,即便有几个光顾的,也是来请教他几个不认识的字眼。
后来一茶行的老门匾被大雨泡朽了,店老板仓促间等不到预定的新牌匾,便随口将街上写字的萧索叫去,请他写了“聚义茶行”四个大字贴在门框上,暂且应付着。
谁知偏生如此凑巧,这茶行正是给东城鸿渐楼供茶叶的铺子之一。那日店掌柜来进货,特邀了茶状元陆宇一同来掌眼。铺子还未进,陆宇打眼一瞧门匾,先盛赞了这四个大字,显然十分喜爱,又打听是谁所书。
前后卷入两桩大案,又曾被皇上提及,萧索在京中也算有些名气了。虽然他是今科皇榜上的末名,但好歹已是举监生,可以直接做官的。
只是在这扔块砖都能砸死两个官的京城,倒也不敢讲身份不身份的话。毕竟街角最不起眼的油铺小伙计,隔着两门亲戚都能在工部说上话。
但陆宇不同,都中谁人不知他的名号。当年他从荆州只身一人来到京中,以技艺精湛的茶术与见识超群的茶道得宠于帝前,被先皇御口赐为茶状元。
后来先帝驾崩,新帝登基,陆宇便离开宫禁,退居鸿渐楼,做起了闲散的茶博士。时至今日,当今还隔三差五地宣他进宫泡茶。
有这么尊佛爷在,鸿渐楼的生意像烹沸了的水,从未静下来过。京中有些规模的茶楼,谁不眼红妒忌,明里暗里挖墙脚。陆宇始终不为所动,一直扎在鸿渐楼里生了根。
有这层缘故在,虽然陆宇一无功名,二无产业,不过是白衣之身,但因他是能在皇上面前说上话的人,京中人人敬他三分,应对之间都不敢有一丝怠慢。
萧索的字得他称赞,便如同野雉j-i镀金,一飞冲天变凤凰了。自此他的生意日渐好转,周边百姓有写字的事都去找他,京中有些商贾求不来名家的字画,便也来求他的,好歹能附庸风雅一番。
再后来也不知是得罪了哪一方菩萨,他的字画莫名其妙地滞销了,除去陆宇家的家仆偶尔来买,城中原本趋之若鹜的购画人,忽然烟消云散不知何处去也。
幸而代写书信的活计还不曾丢,虽然不如卖字画赚得多,但也足够糊口。他本x_ing安分守己,既然饿不着,便也不在意。无人来求画更好,乐得清闲自在,还能偷空看看书。
直到有一日,他正百无聊赖地坐在桌后读书,眼前忽然落下一片小山似的y-in影。萧索抬起头,只见来人少说也有九尺高,生得丰姿雄伟,气度不凡,腰间还配着一把刀。
“这位……英雄,是要写什么信吗?”萧索忙直起身来。
“算卦!”那人冷冰冰地扔下两个字。
“英雄。”萧索拱拱手,“学生一介书生,只通文墨,不通道术,实在不会算卦。听说南城外有座覆舟山,山上有座云栖观,里面有算卦的道人,英雄可以去问一问。”
那人摆摆手道:“某正是从覆舟山来,那儿的道士说了,某所求之事,必要到北方有莲花的地方来,方能有解!”
萧索莫名其妙:“可学生的确不会算卦,不如英雄再到别处看看?”
那人眼睛瞪得两只铜铃一般,大手一拍桌子,道:“某一客不烦二主,就是你了!你这人哪里来的这许多推辞,难道是看某付不起银钱不成?”说着拍下两锭银子。
萧索为难之极,见他生得如此高大魁梧,连沈砚都有所不及,心内也不免有怕,但他又的确不会卜卦算命之术,实在不知如何装神弄鬼。
正踌躇时,那人忽然一把拎住他领口,醋钵大的拳头眼看便要下来。周围人见有热闹,纷纷凑上前来,指指点点交头接耳,竟无一人上前相助。
萧索慌忙叫道:“你这人怎么如此不讲理,我不会的事,你要我如何做?”
他比对方矮了一头不止,轻轻的身子拎在他手里,比捉一只猫,也费力不到哪儿去。那人还未开口,眼前忽然甩下一条猩红马鞭。
萧索眼睛紧紧闭着,睫毛在光下颤抖不休。预料之中的痛楚却未落在身上,随着一声闷哼,自己便跌在了地上。
沈砚y-in沉着脸坐在马上,他的发丝有些乱,带着几分落拓之气。手里的鞭子从那壮汉身上抽回来时,留下一道皮开r_ou_绽的红痕。
他看着萧索,萧索却也看向他。
四目相接,一触即分。
那壮汉气急败坏地拔出刀,寒光一凛便要砍向沈砚。他尚未动作,后面突然涌上一群披甲侍卫,将那人团团围在里面。
“把他擒了,送去刑部,看看张云简大人如何料理这厮!”沈砚冷冷吩咐十一,余光所到之处,分明见到萧索在听见“张云简”三个字时瑟缩了一下。
张云简早已成了萧索夜夜的梦魇,午夜梦回总是看见他对自己动手动脚,若是推拒,他又忽然拿出铁钳来拔自己的指甲,满眼都是血迹,还未叫嚷便已惊醒。
沈砚心尖仿佛被谁掐了一把,眉弯紧锁地瞥他一眼,似乎是动了动。他身后的马车里忽然探出半张温雅的脸,淡淡道:“文玉,还不走?”
萧索认得出,那是言浚。
沈砚一顿,果然言听计从,引着大队侍卫,策马走了。
“摔着没有?”
萧索回过神,见身边站着欧阳旭,摇摇头:“无妨。你怎么过来了?”
欧阳旭方才在茶舍中听人说这边起了争端,生恐他有事,便匆匆过来了,见他摔倒,又见将军府的人马浩浩荡荡向南而去,便已猜到七八分。
“出来逛逛,偶然走到你这儿看看。”欧阳旭扶他起来,掸掸土,道:“今日茶馆散得早,我无事了,帮你看着摊子。你先回去罢,仔细刚好又摔着。”
萧索打点起东西,将苫布盖在桌上,道:“一并回去罢,我看今夜是要下雨的。”
他伤好后,虽未落下残疾,但尾椎一带变得格外敏感,y-in天下雨,或是去到潮s-hi的地方,总会隐隐作痛,像是老人家的膝盖,能预测天气。
傍晚果然下起雨来,沈砚走进麟德殿时,雨水都打s-hi了地下的波斯毯。好在桓晔并未怪罪,还命商淮给他拿手帕来擦,又说让他去换衣服。
言浚冷眼旁观,叹了口气,众人一时都尴尬起来。还是桓晔清了清嗓子,率先打破沉默:“朕召你们两个来,是有件事要你们去办。”说着抬抬手,商淮立刻捧上一碗水来。
“你们两个闻闻,看这水有何异样。”桓晔目光落在折子上,并未直视二人,面上似乎透着山雨欲来的神色。
言浚上前嗅了嗅,蹙起眉头,道:“似乎……有些腥臭味儿。只是味道极淡,不甚明显。”
沈砚亦嗅了嗅,“这味道……怎么闻着像战场上腐尸的味儿似的!”
桓晔摩挲着手里的玉石,道:“这是今夏宫中所供冰块化的水。后宫中人早有疑虑,都说这冰有些味道,朕命殿中省查过,却无甚结果。这阵子朝中诸事繁多,朕也未顾上,如今有了时间,方想起此事,便交由你们两个查一查罢。”
言浚与沈砚对视一眼,躬身道:“臣等遵旨。”
一时,沈砚从殿中出来,撑着伞问言浚:“皇上好端端的,为何要你我查什么劳什子冰块?如今盛夏已过,查了又有何用?左右都用不上了!何况此事何必你我去查,交给宫中的内监们查便罢了。”
言浚笑道:“可见你最近真是跑青楼跑得太勤,人也在温柔乡里泡傻了!区区两块冰,皇上岂会交由你我去查?诚如你所言,即便要查,也该在夏日里查,而非入秋后才查。这哪里是查冰块,分明又是要借题发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