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旭三两步走过去,想起萧索腿脚不便,又折回来扶他,“萧兄走路好像比先时好些了,看来这走方郎中的药,还是挺管用的。”
萧索刚来时,身上的伤患无药可医。欧阳旭原说去请大夫,他却不让,说自己在这里住着,甚是麻烦众人,况又身无分文,本已是白吃白喝了,哪里还能再请大夫吃药。
欧阳旭与王铁嘴劝了几句,他只不听,众人也无法违拗其心意。大约也是凑巧,偏就有个不知哪里来的游方郎中,说他有一料极灵验的木奉创药,是南边番子的配方,里买还有几味羌胡的药材。
此人生得仙风道骨,欧阳旭以貌取人先有三分信真。后来此人又去向他方,至今下落未明。但他临走前,留下一瓶木奉创药。
善姑拿着那药,死马当作活马医,一面给萧索宽衣上药,一面蔼声道:“你这孩子,别躲啊。不上药,这创口如何能愈合?”
萧索脸色涨红,挣扎起身子道:“多、多谢姑姑,学生自己来……便可。”
善姑才不理会那些,一把扯下他的亵裤:“这有何不好意思的?我都五十多的人了,难道还会占你便宜不成?”说着看见他伤口,又叹道:“我的娘哎,怎么伤得这般厉害,这些人也都是爹生父母养的,如何下这等狠手!”
萧索趴在床上,下半身不着寸缕地暴露在她眼前。他遮也不是,不遮也不是,只好抓着枕头将脸深深埋进去。
善姑目不斜视地盯着他的伤口,手下动作甚轻,却还是引得他不住颤栗,忙安慰道:“快别乱动,咬牙忍一忍,待上了药便好了。这可不能马虎,万一落下个残疾,那可了不得了!”
“我……”萧索掩面抗争,“我以后还是自己换药罢。”
善姑不由分说,细致麻利地换过药,又给他盖上薄毯,看他讪得不成样子,便留他自己在屋里休息。
这走方郎中的药,竟出乎意料的管用。不出几日,萧索便已可以下地行走,只是要像如今这般,手里拄根沉甸甸的拐杖才行。
萧索微笑道:“也不知此人姓甚名谁,若有缘能再遇见,倒要好好谢他才是。”
欧阳旭点点头,将他的拐杖放在一旁,让他靠着园中的大柳树站着,然后才将碗筷递给他。
善姑的手艺极好,普普通通一碗清水面,萧索却总觉得自己尝出了荤腥味。大抵是他许久不曾回过家,想起了过世的母亲,所以格外敏感些。
他这几日心情好了许多,不似刚来时闷闷不乐,恨不能一天不说一句话。欧阳旭每日要去茶舍给王铁嘴捧场打下手,无法在家陪他谈讲解闷。他出不得门,便自己歪在窗边出神。
沈砚近日出入青楼格外频繁,几乎不曾把家搬进去。此事在私下传扬开来,众人都在背后议论他荒 y- ín ,尤其以朝中孤高自许、目下无尘的文官清流为最甚。
他充耳不闻,依旧我行我素,丝毫不理会人前人后的风言风语,今日宿在这个楼里,明日睡在那个馆里。阮桐夜夜陪在他身边,进出起坐形影不离,众人愈发有话可说。
这日他正如往常一般,散朝直奔萱花坊最南面的思迁楼去。身后的言浚却赶上来拉住他,气急败坏地道:“文玉,你且慢走,我有几句话说。!”
沈砚几缕青丝从额边垂下,斜斜牵着一侧嘴角,神情玩世不恭中又莫名带着三分落寞哀戚:“何事,言御史这是要向本将军剖白心迹么?”说着轻轻笑起来。
言浚板起脸,将他拽到僻静处,正色道:“你看看你自己这副形景,衣衫不整满身胭脂酒气,成个什么样子!你忒也闹得不像了,你知不知道这几日有多少弹劾你的奏折?”
“怎么?”沈砚无所谓地笑笑,“这样难道不好了?皇上不正喜欢我如此吗?有你左都御史在,何愁压不下几封弹劾我的折子。”动作轻佻地拍了拍他肩膀。
言浚甩开他攀着自己袖子的手,冷笑道:“我可没那么大本事,悠悠之口岂是我能堵得住的?还不是皇上将那些折子淹了,留中不发而已,你还真当平安无事了。虽说要做戏给皇上看,你也太过了,简直是在给皇上脸子看!”
沈砚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歪歪斜斜向回走:“不必说了,大不了他将我杀了了事,那样最好不过。”
他两步歪倒在马车里,没喝酒却醉得烂泥一半,口齿含混地指使十一驾车去思迁楼。阮桐等在车厢内,见他瘫坐进来,忙将他拉到座位上,替他按揉太阳。
言浚望着那渐渐模糊成一点的马车,叹了口气,转身去了。
这里沈砚靠着车厢壁静坐片刻,拉住阮桐那双柔软的手,顺势将人拉进怀里抱着,也不作声,也不睁眼,只默默坐在车里颠簸,不知在想些什么。
阮桐是何等样的人,自然看出他的不自在,却也不敢乱说话,安静地歪在他怀里,任他干燥温暖的掌心贴着自己心口。
不过片刻,沈砚忽然一把推开了他,眼中惊疑惶惑一览无余:“你……你不是他。”
“……我不是。”阮桐不慌不忙地爬起身,坐到了他对首。
“对不住。”沈砚歉然道,“我……对不住。”
阮桐笑笑不言。
一时到得思迁楼,沈砚丢给极尽谄媚之能事的鸨儿一块银子,径自进了楼上的“云山”雅室。这间屋是他常年包占的,里面的陈设还维持着他清早走时的情形,香冷金猊、被翻红浪,一片旖旎景象。
鸨儿笑道:“灵官儿还未起床,请将军稍待片刻,我这就催人去叫他来。”
“不必。”沈砚走到窗边,随口说:“叫他睡着罢,是本将军来得不是时候,日日白天来,怨不得他没起。你先下去罢,这里都不用人伺候。”
鸨儿应声“是”,关门退了出去。
沈砚这才从怀中掏出那只西洋进贡的水晶镜筒,贴着眼睛一瞧,对面院中的情形便悉数落入眼中,连那人眼光下微微抖动的睫毛,以及睫毛下两片小小的y-in影,都一清二楚。
沈三儿正在后巷中走着,手里拎着一只漆黑空食盒。一墙之隔的善姑将两碗面换到自己的朱红食盒里,由大门出来,又进了萧索住的院门。
也不知她笑眯眯地同那拄拐之人说了些什么,对方捧起面,眼含感激地收下了。善姑转身回家,院中便只剩下他一人。捉起筷子吃了两口,却不知为何,又放了下去。
一时沈三儿回来,沈砚举着望远镜道:“明日不要再送面了,应该是吃腻了。弄些精致的清粥小菜送去,要开胃的。他心情不好,胃口必定受损。”
沈三儿问:“还是用j-i鸭海鲜炖了汤炒,不带出一丝荤腥的痕迹么?”
“自然。”沈砚点点头,“阮桐配的木奉创药送去了吗?叫善姑每日想着给他上药,切莫中断!”
“送去了。”沈三儿笑说,“只是萧公子脸皮儿薄,扭捏得紧,每次上药,总不让善姑碰。先时他动弹不得,善姑还能半强半劝地逼着他上药,如今他能动弹了,更是躲之不及,善姑也拗不过他。”
沈砚想到他那羞赧的神情,会心一笑:“也罢,便叫个男子去给他换药,就那个欧阳旭罢。”
沈三儿应声而去。
屋中只有沈砚与阮桐两个,前者对着院子出神,后者缓缓坐到他身边,问道:“将军爱他至深吧?”
沈砚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阮桐接道:“都情断义绝了,还悄悄照顾着他。照顾他也罢,还想方设法地不让他知道。如此周到细致,当真也少见,想来是真的情深。”
沈砚仍旧不答,院中那人吃完半碗面,正站在花荫下看两只雀儿嬉闹。
他瘦得人都要脱形了,无论如何想法子给他进补,始终不见一点效果,只有周身的郁气越结越浓。成日养伤不出门,倒更白了些,眼睛愈发显得漆黑,里面汪着两湾愁绪化不开。
“情深害人,不如不爱罢。”
他叹了口气。
第36章 夏席秋冰
如今盛夏刚过,虽已出了三伏,但秋老虎作祟,天气仍旧蒸腾得厉害,仿佛进了笼屉一般。萧索心怀愁绪,身子又单弱,兼着有伤,夜里时常睡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