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他也一直知道,没有长久的风流客,他原来常爱和师父的旧友往扬州,却不爱久居扬州。他们这样的人,就是这样的x_ing子。一身任诞气,离别也总是比平常人经历的多。
“今夜就走。”
“这么急啊?”谢无陵握着酒盏的手微抖,连酒都洒了些出去。
“嗯。”赵从山低了首,心下不知为何总有几分不舍,但到底不舍这昭行山寺的山花,还是这山寺里住着居客,他也说不清楚。
他犹豫了会儿,还是把心底的话问了出来:“想去扶风吗?”
“去做你的门客?”谢无陵无心入那庙堂地,更没想过入仕做官这一道的事,遂也只做了门客一说。
但赵从山知道,若眼前这人想的话,那科举一试,三甲之名应一份是在这人囊中的。毕竟太学的夫子,极少夸人,当世只夸过两人,一为重阙里的一位公主,年少写诗,气概同儿郎,一为这昭行的雅贤,年少做赋,自得风骨。
“等你及冠,若你不想入庙堂”赵从山拱手虚作了一揖,“在下便来迎谢郞做我的门客。”
“明年春时,我便及冠了。”
“那明年春时,我来迎你。”
谢无陵听他这般约定,方才敛去的笑意又回到了眼里,只是那桃花眼盛满笑意,本当是灼灼如桃夭般让人移不开眼的,但现在更多的是不可名状的落寞。
不过幸好的是,赵从山未留意谢无陵不敢和他对视的双眼。
谢无陵从他的手中将那坛酒要来,便抱入怀中,把着那一坛酒,不停地添盏,喝尽,复添盏,又喝尽。
赵从山看着他这副模样,眉头越发锁紧了去,他和谢无陵这三月来,无话不谈。这是他在重阙里,又甚至是在扶风城里,都不曾感受过的。
他身边有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和他在满庭月华里,绘声绘色讲他曾打马入世,体味的民间;讲他曾引琴起词,成全那些艺伎的深情,讲他曾往胡天关外,看过的风土人情。
这是赵从山从来不曾感受的,那一刻谢无陵心中有天地,那一刻的赵从山,眼前只有他。
到后来酒坛见了底,谢无陵错手拿起了一杯冷茶。入口是翠螺的苦涩,这茶倒是应景,和他心下的味道,相似极了。和着一声自嘲般的笑意,眼里的微醺意倒逐去了不少。
他才抬眸,看向这历来话不多的王孙,毕竟每次都是他说,赵从山听。良久,他才出声道:“留我一人,也好。今年的扬州,我还未去呢。那些阿姊说不得还在待我的新词呢。”
“风尘地,你当少去。”赵祚劝道
“明年去了扶风,想来就不会去了,”谢无陵将那茶盏放下,撑着桌子起身,脚下有些踉跄,“还不许我提前和她们道个别吗?临近了才说,只怕她们得在心下,把我骂个千遍万遍。”
赵从山不知谢无陵这话是故意怨来,还是说着事实,若真是说与他听,他也只有受着。
他起身扶住脚下步子虚晃的人,谢无陵的酒量不好,他也是第一次偷了酒来给他尝才知道的。况他又比旁人生得好看,他去了那风尘地,若是醉了,只怕那些个恩客不把他当正经人看。
他是个文士,不会舞刀弄剑的,若是清醒时,还能耍耍嘴皮子,若是醉了……这,也是赵从山方才出口规劝的缘由。毕竟扶风城里,这样的事发生的不少,总有人好这口,他的兄长雍国公,至今府里还养了个胡人。
那胡人同他还是旧相识,有次秋来,雍国公爱设宴邀请他们几个兄弟姊妹来赏菊吃酒,他见到那胡人身上的欢爱痕迹,也才真的知道这事。
谢无陵见他不答话,想是又有哪句说错了,但他不爱听赵祚劝他,本就年岁相差无几,赵祚却总是一副稳重模样,他最是不喜。他撇撇嘴道:“你不是要走?我送你下山。”
赵从山倒被他这句话吓着了,他如今脚步虚浮,还要送他下山,只怕还没下去就该横躺在昭行山门后的阶上了。
谁知他一味犟着,赵从山只好扶着他下着阶,还叫了守着寺门的一小沙弥跟上。
他靠在赵从山的怀里,还不停地撅着嘴喃着:“留我一人啊。”听在赵从山心里,就像那晌午时喝的那碗茶,涩得很,又不知当如何安慰其。
到了山门前,他拍着谢无陵的背,道:“送到了,明年春时,我便回来。”
“嗯。佛祖座下,”谢无陵抬了手指,指着赵从山,脸颊上生的两处酡红,倒是可爱,他捋了半天才把舌头捋直了,道,“不、不得诳语。”
赵从山点头默认,让那小沙弥再将他搀回去,又叮嘱那小沙弥今日多顾着他点,这才放心让他们二人离去。
金乌将坠,金光洒在他肩头,他看着那二人渐行渐远,兀自出神,直至他的侍卫牵了马儿来唤他。
“主子……主子?”
“嗯?”赵从山回神,结果侍卫递来的缰绳,翻身上马。
“今夜快马加鞭,赶上一个通宵,应该和晨时打马慢走的路程是一样的。只是……”
“只是什么?”
“明日不得歇息,主子身体吃得消吗?”
“无妨,今日耽搁了。”赵从山抬手,看着金乌将坠,本该晨时就走,“都傍晚了。”
赵从山回首看了最后一眼山门,当时的他也说不清,他对这个少年是怎样的心思,但他不得不承认,这个春天,当是他前半段人生里,最让他不敢忘怀的时光了。
赵从山回首看向山门,目光里带着恋恋不舍,那侍卫怕再耽搁下去,只怕行程赶不及了,才不得不出声催他:“主子,走吧。”
他回了头,一抽缰绳,打马在夜色里,速赶往京城,本是半月前,就收到了赵元裹的信,要他早日归扶风,他扯了生了病的缘由,一拖再拖便是再厉害的风寒,半个月也当好了。他怕自己这番拖延归扶风的动作,会为难珍妃娘娘和赵元裹,便应下了月末归扶风。
赵从山快马加鞭,疾行归往扶风,却不知道在这个夜色里,京城里也有一辆马车缓缓驶向了昭行寺。
第19章 山门待客
赵从山走后的第二日午间,谢无陵才从那场酩酊大醉的梦里醒来。
良久,他才睁开了眼,眼里没有倒是少有的清明。他看着帐幔头,不知道发了多久的呆。
世事一场大梦,习惯了三个月来那人听他不停絮絮言;习惯了日上三竿醒来时,窗棂上别的那桃花枝;习惯了推门看见那人坐在院中,甚为悠闲地拿着他随手置于院里的书页,尝着小沙弥给他煮得茶,待他醒来;更习惯了驳了那人的满腹经纶,拿着所听所闻同那人论道观星至夜深时。
“夜深了,山路不好走,你睡这儿,我找师兄睡。”
“叨扰了。”
……
“今天不想去师兄那儿睡。”
“你睡里,我睡外。”
……
“赵从山,你睡了吗?”
“没有。”
……
“赵从山。”
“嗯?”
“赵从山?”
“嗯,睡吧。”
往前数二三月的事,还历历在目。
他们相谈至夜深,虫声在窗外想起,夜风仍带着春寒。
起初赵从山还会下山去,他不住客舍,因为不爱这寺庙香火味,可能是他母亲的缘故,当然,这是谢无陵猜的。
后来夜深下山,谢无陵怕路不好走,况他这般x_ing子,便是在扬州乐坊,同那些个艺伎丫头同床共枕都不认为有何不妥的,自然也就留了赵从山来暂宿一夜。
有一有二,而后便有三有四,他们时常就一小话题,如那春日搅人的莺儿,该不该逐了去,西北的古藤会不会生新芽,扯至夜深。
如是谢无陵这般,还可说是弱冠年纪,童心未泯;可赵从山这般,谢无陵其实也不知道如何给他找借口,许是下山路上太y-in森,他不想下山,才和自己又扯着无聊的闲话至夜深吧。
而后两人同榻和衣而眠,直至次日那檐下争春的莺儿,再将他二人从梦中吵醒来,赵从山会起身去窗边,将那莺儿打走,而谢无陵多是哼唧一声,翻身用被子蒙了头,继续眠了去。
但现在赵从山走了,可能这一年里,再没有人替那搅人清梦的黄莺儿辩护,再没有人相信枯藤会生芽,再没有人和他聊这些无趣的东西,连师兄也还了俗,去找妙法真人了,他只能一个人在这寺里找乐子了。
“走就走吧,琴弦也不还我,就走了。”
谢无陵嗔了一句,才掀了帐幔起身。院外的桃花败了,满树新叶郁郁葱葱,有些东西却在变了。
谢无陵不知道的是,他那颗随遇而安的心,也跟着败谢的桃花,一并走了。
晌午的钟磬被山腰的撞钟的沙弥敲响。
余音悠长,谢无陵抹了两把脸,他素来不为离别而悲,今来,也不该。
他取了床头的蓝绶,将发束高了些,看着倒是精神许多。只是桃花眸里少了几分快意。起身拢好外衫,才推了门往那诵经的殿上,寻师父去了。
殿上还有一盏留有余温的茶置于在案上,袅袅生烟。然四下除却住持再无别人。许是才送走了什么施主吧。
“师父!”
“从山施主走了?”住持让一旁奉茶的沙弥将案上的那茶碗收走,看着眼前渐渐走来的人,问了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