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满楼的身形已无法再拔高,在空中似滞留了一瞬,便飘然落下。
然而,就在他落下的一刻,他的双手已抓住身上外袍一分,将整件袍子扯了下来,跟着右手一挥,那外袍就如青色的云朵一般,翻卷而出,袭向帅一帆的剑锋。
花满楼的绝技“流云飞袖”,在这件雨过天青色长袍上使出,威力比寻常还大了数倍。
但楚留香的瞳孔却蓦地收缩。
他知道帅一帆现在的剑气已蓄势待发,正如一堆火药,正等待着一个火种。
花满楼这一招,无异于手持火把,将这堆火药引爆。当火药爆炸之时,必然波及自身。
“蓬”的一声,就在花满楼手中长袍卷上剑锋时响起。剑池之上,竟像是下了一阵青色的雨,被剑气震碎的布片,在两人身侧纷纷飘落。
帅一帆也动了!
剑气一旦被引发,剑招便已像流水般源源不绝,直击而出,一往无前!
花满楼急退。
他的身影仍然轻盈迅捷,但在剑势逼迫下,却带了一丝惶遽。
他的脚已踏在池畔,退无可退。
一剑破空。
“铮”的一声。
花满楼的身形微微晃了晃,终于站稳了,然后他的唇边露出一丝笑意。
像是绞尽脑汁设下了一个圈套、终于引人上当的孩子的笑意。
帅一帆的长剑就停在半空,剑尖已刺入花满楼的右肩。鲜血在白色的中衣上绽开,如艳丽的芍药花。
而花满楼的左手二指,正正夹住了长剑的剑身,明亮如雪的剑光在他指间闪耀着。
帅一帆突然长叹一声,收回剑来。
半截断剑。
花满楼指间夹的,正是刺入他肩头的另外半截剑锋。剑尖只刺进三分,就已被他二指之力阻住,再也前进不得。
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
旁观的众人这才意识到,花满楼的急速后退,并不只是为了躲避帅一帆那惊世绝尘的一剑,更是为了消耗那一剑的锐气。当他退到池畔之时,那本能裂石穿云的一剑,攻势也已大大减弱,而花满楼这精准无匹的指法,正是应对的妙招。
帅一帆站在那里,竟然已变得痴了。
这一生无敌的老人,和一个未曾闻名的年轻人交手,最后只稍胜了半招,而自己的长剑也已折断,算起来其实是一败涂地。
然而帅一帆却似并不懊恼,也不愤怒,脸上的神情怔怔的,仿佛这才看清了花满楼这个人。半晌方再叹一声,看也不看地一挥手,将那半截断剑远远抛去。
“咚”的一声轻响,剑池中已再多了一柄世间名剑。
楚留香趁着胡铁花和姬冰雁都呆在当地,挣脱了二人的手,急急跑上前来。他刚想伸手去捉花满楼的肩头,却又停在了半空,口中只是连声道:“你……你没事吧?你痛不痛?”
他素来口齿伶俐,挖苦起人来更是花样百出,这时也不知怎么就木了,连“痛不痛”这么笨的话都问得出口。胡铁花在后面听了,只得哀叹一声,喃喃道:“老楚这笨蛋,话都不会说了。看来小花真是他的克星。”
花满楼只是笑着,将那半截剑锋轻轻拔了下来,按了按伤口道:“没事,你莫要担心。”跟着便捧剑于掌,恭恭敬敬道,“多谢前辈剑下留情。”
帅一帆摇了摇头,袍袖一拂,那半截剑锋便凌空飞起,也轻响一声,落入池心。他向那葬下自己平生荣耀的剑池凝望一阵,才道:“是我输了。”
花满楼道:“前辈……”
帅一帆呵呵一笑,阻住他道:“认输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你莫以为我这老头子就那么好面子。你以流云飞袖破我剑气,迫我出招,又在剑势微末之际出手,这等心思谋略,已属不凡。更难得的是你年纪轻轻,面对我剑气之时,竟面不改色,不慌不乱,这样的心境涵养,乃是武学之上品。”
花满楼怔了怔,微赧笑道:“晚辈自幼失明,不能辨识前辈的凌人剑意,是以侥幸。”
帅一帆登时呆住了,几乎要伸手到花满楼眼前去晃上一晃,又强行忍住,深深叹道:“不想世上竟有如此少年英才!你我今日这一战,老夫必当传扬天下,决不会有丝毫隐瞒。”
花满楼讶然道:“这……”
他年纪既轻,又在当下的江湖中毫无名望,如今力挫帅一帆这成名三十余年的前辈高人,正是轰动武林的大事。他本想保全帅一帆一世英名,今后对这一战缄口不提,谁知帅一帆却主动要替他扬名,可见这高傲的老人,也有一颗提携后辈的长者之心。
帅一帆摆了摆手,转身便走,口中仍哈哈笑道:“你心思虽灵,秉x-ing却太过单纯,易受人欺。从今以后,来找你的麻烦将接踵不断,正是好好磨砺的机会,你可要把握住了!”
说话间他的人已消失在密林之间,只有笑声还在剑池边回荡。
花满楼无奈地转向楚留香道:“这位老前辈,还真是促狭。我本想请他同往拥翠山庄,替你解释一下的。”
楚留香笑道:“帅一帆和李观鱼多年相交,如今看在你的面子上放过了我,你还要他跟老朋友翻脸不成?”
他明知帅一帆虽去得潇洒,其实也是没脸再见李观鱼了。但口中仍然说得十分客气。
花满楼叹道:“你这个人,总是能给别人想到理由,又有谁来替你想一想?”
楚留香摸着鼻子,轻声笑道:“我不是还有你们这些朋友么?”
◇ ◆ ◇
拥翠山庄并不很大,但古木幽深,清泉流芳,正是世外闲居的佳境。
李玉函满面笑容地迎了出来,柳无眉跟在他身后,两人见了楚留香,就像是见了久别重逢的老友一般。若不是之前亲身经历、亲耳听到帅一帆等人的言辞,只怕没有人会相信,楚留香这一路之上的阻碍,全都是这两人安排下的。
胡铁花几乎已按捺不住了,但楚留香却还平静地跟随着这两个人的引导,往山庄深处走去。柳无眉不时回过头来,给大家指点着山庄内的景色,完全是个合格的女主人的样子。
当她眼光转向花满楼时,突然惊讶道:“花公子怎么受伤了?”
胡铁花怒道:“还不是你……”
花满楼忙抢先笑道:“无妨,是我贪恋山中景色,偶然被树枝划伤。只不过要叨扰贵主人,借件衣服了。”
柳无眉丝毫没有表示异议,反而将他们引到一处干净的房舍中,又张罗着找来衣物伤药,才和李玉函双双退出门去。胡铁花还想帮花满楼裹伤,却被楚留香一把将药抢了过去,只得瞪着门外道:“这一对夫妻,到底搞的什么花样!”
姬冰雁淡淡道:“他们见我们这么多人一起来,都没有露出惊慌之色,显然是胸有成竹。”
胡铁花笑道:“帅一帆那样的人,都被我们小花打跑了,他们还胸有成竹个屁!”
姬冰雁道:“李观鱼昔日号称天下第一剑客,自然要比帅一帆更难缠得多。”
胡铁花吃了一惊,跳起来道:“你说李观鱼会亲自出手?”
姬冰雁道:“若非如此,我想不出他们把老楚引来这里的意义。”
楚留香只是静静帮花满楼处理好伤口,才抬头道:“既然如此,这一战你们就不要再拦我。”
他们终于见到了李观鱼。
这位昔日名震天下、一时无两的剑客第一人,如今也已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了。李观鱼坐在正堂上,看着李玉函和柳无眉向他介绍着楚留香和他的朋友们,竟连一声也没有出,头也没有点一下。
如果换了别人,这种倨傲的态度已足以令胡铁花冲上前去,不分青红皂白地动起手来。但胡铁花也知道,现在的局势,主动权并不在自己这方手上。
只因苏蓉蓉她们三个人,至今都没有露面,不知被囚在何处了。
他们甚至不知道,这三个女孩子是活着,还是已死了。
因此他们只能忍着心中积蓄已久的愤懑,向座上的李观鱼一一见礼,等待着这老人的出言判决。
在介绍到柳烟飞的时候,柳无眉明显顿了一顿,似也对这位“神龙小剑客”有些许忌惮。而李观鱼那双枯涩的眼中,似瞬间闪过一道电光。
柳烟飞只是恭谨地施礼道:“晚辈久慕‘凌风剑客’观鱼老之名,若有机会讨教一招半式,也就不虚此生了。”
李观鱼仍然没有回答,李玉函却在旁笑道:“柳兄十五年前出道,不到一年时间,便以弱冠之龄名声大噪,江湖中无人不晓。家父与老友烹茶论剑时提及,对兄台的剑法颇为称道,只说华山剑道,因得柳兄而生。”
柳烟飞神情一喜,再次躬身道:“得观鱼老一言,晚辈荣于华衮。”
柳无眉则又恢复了优雅轻松的神态,她笑吟吟地将目光投向站在最后的一点红,笑容却突然僵在了脸上。
曲无容就站在一点红的身边。她的脸上虽还蒙着面纱,但一身简洁的藕色纱衣,已勾勒出她风姿绰约的身材。她那双露在面纱之外、深邃如夜色的眸子,也静静地望着柳无眉。
柳无眉张了张口,才强笑道:“这位……娘子,不知……”
一点红冷冷道:“她是石观音的弟子,名叫曲无容。你不认识她么?”
李玉函在听到“石观音”三个字的时候,不由得晃了一晃。柳无眉则颤声道:“我……我不认识!我应该认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