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隐隐下,那口血迹黑的似墨。
季淮出生那一日,疾风急雨,吹倒了皇宫内的数十颗柳树。他的母妃连看他一眼的机会都没有,就生生疼断了气。幼小的他浑身发紫,一声不吭,仿佛一个死婴,宫女纷纷惊恐,没人敢靠近他。
若不是r-u娘不忍,用力拍打了他两下,令他哭出声来,怕是今日也就没有他季淮这个人了。
由此,父皇将他视为灾星,不闻不问。
自小,身边就没人愿意接近他,唯有他的胞兄偶尔照料他,派人送些吃的用的给他,但也不会亲自来看他。
而季淮不知道是怎么,越是不遭人待见,便越是优秀。五岁就能熟读经文,八岁竟能提笔吟诗,虽不曾受教过武学,却能上马拉弓,稍稍提点便能自学成才。
虽与胞兄见的不多,可季淮执意认为,胞兄与别人不一样。只因他们是同母而出,所以季淮心想,胞兄一定是真心待他好的。
可这份心思,也很快就被泯灭了。
那一日,胞兄与父皇踏着闲散的步子来武场,无意间瞧见季淮拉弓百发百中。
皇帝不禁驻足,让季淮又拉了几次弓给他瞧瞧。眼里头,都是藏不住的夸奖。皇帝年轻时也素爱s_h_è 箭,季淮正巧投了他的心意,也不知道是哪个作死的小太监恭维道:“四皇子的箭术像极了陛下年轻时候的风范。”皇帝听了,目光在那靶子上的红心注视许久,然后满意地开怀大笑,赏赐了季淮一套尚好的弓箭。
彼时的季淮尚且年轻,心思单纯。他从未受过父皇的宠爱,喜出望外间抬头看向胞兄,却得到一个冷如冰霜的视线,充满着不屑与嫌恶。
此后,胞兄再来没令人送过东西来。
在季淮二十岁那年,边境遭匪寇侵犯。皇帝见他武学比其他皇子出色,便命他领兵出征。季淮正好无心留在皇宫,便去了。他在边境风吹日晒三年,几次赴死历险,终于击退了匪寇。
一战成名。
那或许是他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刻,万民追捧,连皇帝都对他青睐有加,兄弟姐妹纷纷同他亲近靠拢。唯有他的胞兄,与他只剩下无尽的沉默。
这份无尽的沉默中,带着的意味,季淮心中是知晓的。
胞兄不过便是看在同一个生母的份上,赏了他一口饭吃,却不想竟是给自己养了个竞争对手。
于此不久,季淮就被人毒瞎了眼睛。那毒,是放在一份他素来爱吃的糕点里。是他的胞兄曾经最常拿给他的糕点,所以他时常会惦念想吃。
谁知里面有着剧毒,生生要了他的两只眼睛。
他不愿信,可又不得不信。瞎了的他,再不能上阵杀敌,很快就失了皇上的宠信。随后,他被j-ian臣诬陷,入狱大半年,遭受了非人的待遇。
皇帝弃他,如弃一枚废弃的棋子,轻而易举,甚至连一声惋惜都没有。
“自你大胜归来时起,谁都不想你活着,如今父皇也不想。你别怪我也别恨我,谁让你偏偏要参这位置一脚。”那是他的胞兄最后一次同他说话。
一分一分,一寸一寸,剜心。
每每他想起这些,那种痛便是遍布全身的。
季淮沉倦地睁开眼,漆黑的场景没有任何改变,就像是他的生命也置身无穷深渊中一样。没有声音,没有画面,也没有他自己。
孤独蔓延于全身,比酷刑更痛。
可就在这荒芜的黑暗里,他听到他的床边有低低地抽泣声。这声音,听起来很陌生,但仔细想想,季淮就记起来了。这哭声,是那个死皮赖脸要跟着他的少年的。
他在哭?
为何要哭?
季淮很迷茫,他张嘴,喉咙沙哑难听:“陶桃。”
“四皇子!”陶桃惊声,抬起趴着的脑袋,眼眶很红,似是很多日没睡好了。他吸了吸鼻子,开口便又哭出声,“四皇子,大夫一会儿就来了,你别怕。”
陶桃说:“我不会让你死的,你不要怕。”
从未有人为他哭过,叫他别怕。
这两句话在他听来,十分新奇,甚至说是初次听闻。
季淮怔怔,心底如沉沙抚过,说不清什么滋味。
第3章
若风带来的大夫是只老乌龟精,不要钱,只需要若风替他抓几条鱼做酬劳。
老乌龟眯着眼给季淮把脉,啧啧两声,像模像样地摇摇头。他一摇头,陶桃的泪珠子就止不住地往下掉。
都说苦劫要历满六十年,若一世不够就要再投一世,再吃一次苦。季淮之前已经有过一世苦劫,只活了二十五岁就遭万人唾弃死于乱棍之下,是活活被打死的。那种痛,是陶桃不敢去想的。
陶桃下凡为的就是不想仙君吃苦,仙君虽犯了错丢失了天界的折云扇,但也不至于这般一次次的被诛心。
即使苦劫的存在,单单只为一个‘罚’字。
“你哭什么?”老乌龟咋舌。
“四皇子他……”陶桃见季淮安安静静地躺着,依然昏睡不醒,身子瘦到唯剩皮包骨头。心里便发酸,无论如何都当面问不出口,。
“我写个方子给你,你去抓点药,喝个两副就没事了。”老乌龟瞅了他几眼,戏挺足。
“那你摇头做什么……”
“药不好抓,先替你焦虑下。你出门找药期间,渡些元气给他,能拖延一阵子。”老乌龟很快就将写好的方子递给陶桃,转身麻溜地出门找若风要鱼去。
陶桃抹了抹眼泪,定睛看方子,才知道老乌龟精说的药不好抓是什么意思。
季淮的病放在人间,那是无药可医,可放在妖界,根本不算什么。只不过这药,着实不好拿。倘若这方子被凡间的大夫看到了,指不定还要骂老乌龟精是个骗子,胡诌了三味药出来。
百株Cao,千岁根,海百川。
方子上的三味药材,他往前听铃兰小仙背念过,前两者都在天山长着,后者在西海长着,去采摘路程都挺远的。其次,就是在天界的司药殿收着。
天山与西海他肯定是来不及去的,但司药殿,陶桃倒是可以想想办法。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碍于季淮的病拖不得,陶桃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回去一趟。
“大夫如何说?”季淮醒时,已临近暮色,他睡了一天。
季淮半撑起身,憔悴着,“是不是无药可医。”他是笃定的语气,曾经在地牢受刑大半年,熬出顽疾,皇帝与胞兄他们都是知道的。所以他们才将他丢弃在这里,不过便是为了能让他自生自灭。
省的经他们的手,令他们得个弑亲的名头。
如今他要是病死了,便能如了他们的愿。季淮自嘲般笑了笑,认命了。
上天待他苛刻,死了也好。
“我不会让你死的。”陶桃却认真道。
他的声音宛若三月露珠,清凉地滴落,听得人耳边阵阵清脆回响。季淮觉得,陶桃的声音很好听。
“大家都想我死,我死了岂不是很好。”季淮只当他胡言乱语,他又不是大罗神仙,救不了自己。
“他们想归他们想,他们作恶,心坏到了底。”陶桃愤愤又委屈,“可我想四皇子活着,想好好照顾你。”
季淮一时不知怎么作答,心里有什么东西突然炙热灼烫,将他吓了一跳。他仓皇地别过身,沉默半晌才撇开了话题。
“我有点饿了。”
“啊,对,这都一天了,是该吃些东西。瞧我这猪脑子,还拖着四皇子说这说那的……”陶桃怪自己不细心,他是仙可以不用吃,但如今的仙君是凡人,得吃饭的。
季淮被陶桃莫名的自责逗的情绪松缓不少,难得回道:“今日吃什么?”
“红豆粥,焖了好久了。”陶桃迫不及待地想把自己新学的手艺拿给季淮尝尝,他晓得季淮在皇城时最爱喝放了桂花蜜的红豆粥。
别看季淮天生一张冷脸,却偏偏喜甜。
陶桃原本不知道,是若风前几日去皇城那的亲戚处溜达了一圈,回来给他透的信。
“红豆粥……好久没吃了。”怪不得从刚才起,就闻到淡淡的甜味,心也觉得暖。
空腹许久的季淮靠坐在床上耐着x_ing子喝了小半碗红豆粥就再喝不下了,不是陶桃煮的不好喝,而是他已病入膏肓,吃什么都乏味。腹中虽饥,喉中却干沙绵苦。
他用力咳了咳,陶桃转身就将窗户关上了。
季淮躺久了觉得两腿发麻,便摸索着想下床走走。他握着竹拐,脚心着地时才察觉自己的双腿软绵无力,生生踉跄着往前跌去。
黑漆漆的环境带给他的是无限恐惧,不止摔过一次的双腿这次没有生疼,反倒是结结实实地压在了陶桃的背上。
而陶桃整个人都趴在地上,为季淮做了人r_ou_垫背。
按理说,这种时候,陶桃只需上前扶住他就好,何必铺到地上。季淮皱眉,他突然想到一件事,一件细小到先前他一直忽略的事——
陶桃从不碰他。
不论是端茶送水,还是平日里的照顾,陶桃都是能尽量避免与季淮有肢体接触就避免。
季淮纳闷,难不成自己是什么洪水野兽吗?他看不见,也不知道陶桃面上什么神情,只觉得他应是被压疼了的。季淮支起身子,扶着床沿吃力地起身。陶桃也利索地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冷不丁的,季淮听到陶桃这般说:“四皇子,我要离开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