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牛龙吞吞吐吐地说:“沈大人,你的手……”
他今天才知道,沈尚书的手,被他那天一剑捅废了。
他是个粗人,却也知道这双手有多金贵,沈尚书的一副字画有多值钱。
沈尚书叹了口气:“郑将军想说什么?”
郑牛龙鼓起勇气说:“那个狗皇帝,万一真的有办法治好你的手呢?”
沈尚书说:“便是他真有法子治好我的手,我……”他看着窗外黑漆漆的天,低声说,“郑将军,我累了。你也知道,伴君如伴虎。”
他再也没有心力去陪一个喜怒无常的君主,而他心里那个总是哭得一塌糊涂的小团子,已经再也不需要他的照顾。
郑牛龙沉默不语。
沈尚书说:“郑将军,你回去吧。以后……也不要再来了。”
郑牛龙和他走的太近,那个过分聪明的小皇帝迟早会察觉出不对劲儿。万一查到那日皇宫里的刺客就是郑牛龙,那恐怕又是一场j-i飞狗跳的大麻烦。
送走了郑牛龙,沈尚书探头看着街上。
深夜的小巷子里安安静静的,只有流浪的野狗偶尔从柳树下穿过。
沈尚书关上门窗,简单的收拾了一下行李,从后门悄悄离开了。
要躲,就躲得更清净些。
最好是故人旧事一概不提,方能自在逍遥。
否则只是看着,他就忍不住地开始cao心。
延州城最好的客栈里,小皇帝正在灯下批阅奏折。
一道轻盈的影子从窗户里飘起来,恭恭敬敬地跪在桌案前:“陛下。”
小皇帝搁笔抬头:“郑牛龙去说了什么?”
卓凌一板一眼地回答:“郑将军劝沈大人跟陛下回京疗伤。”
小皇帝嘴角露出一点笑意:“这个郑牛龙,这回倒是挺识趣。”小皇帝心里打着小算盘,正想着该如何好好利用这个郑牛龙。
卓凌却说:“还有一事,一刻钟之前,沈大人带着行李离开信馆,往城门那边走了。”
小皇帝愣住了:“你说什么?还不快追!!!”
刘总管给小皇帝研墨,笑着说:“陛下莫急,莫急。延州城夜里不开城门,沈大人想走,也要等到天亮才能出城。况且,陛下也不愿再与沈大人冲突起来伤感情不是?”
小皇帝深吸一口气。
他的一生,从未如此慌乱过。
好像只要想起那个浮云野鹤似的背景,就心慌得厉害,拼了命地想去抓,却越用力越抓不到。
深宫相伴十七年,他从未想过,沈桐书会离开。
那个文人太温柔,太爱cao心,好像一辈子都绑在了他和这片偌大江山上,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离开。
可沈桐书离开了,那些温柔的气息离他越来越远,渐渐地感觉不到了。
小皇帝在一片无边的y-in冷中打了个寒颤。
沈桐书,朕不许你离开。
朕不许!
他心口冷得生疼,几乎一刻也坐不住了:“来人,朕要去城门口等着。”
沈桐书去了一家十二个时辰不打烊的酒馆,要了二两黄牛r_ou_一壶温酒,静静坐着看夜幕里的桃花垂柳。
三月江南的夜都是吹着暖风,已经没人再喝温酒。
守夜的店小二茫然地看着这个俊秀的客人:“客官,您……您要温酒?”
沈尚书温声说:“我去年冬天生了场大变,喝不得寒凉之物。”
去年冬天,京城的风雪冷得刺骨。
他跪在那场大雪中,在冰冷的绞痛中失去了自己的孩子。
小产到底给他的身子留下了病根。受不了风,喝不得冷,天天拿药罐子喂着,喂了几个月也不见好转。
一辆马车停在了酒馆外,沈尚书看着牵马的少年,皱着眉叹了口气。
是卓凌。
看来那小崽子,就坐在马车里了?
果然,矜贵倨傲的少年皇帝从马车上下来,七八个侍卫太监前簇后拥着走进了小小的酒馆。
第十一章
沈尚书微微皱眉。
小皇帝面无表情地说:“都退下。”
下人们退了出去。
小皇帝坐在了沈尚书对面。
沈尚书懒得再搭理这小崽子,自顾自地喝酒吃r_ou_。
小皇帝沉默许久,低声说:“沈爱卿,朕想喝茶了。”
沈尚书说:“皇宫库房里藏茶三千四百五十二种,各地每年上供新茶一百三十五种总计六十担,肯定能让陛下喝个痛快。”
小皇帝说:“朕已经数月没有睡个好觉了,想起沈爱卿的安神茶,总是忍不住怀念那个味道。”
沈尚书想起了那壶茶,嗤笑一声:“不过是些晾干的野Cao粗粮,陛下想喝,自然有人煮上千壶万壶捧到陛下面前。”
小皇帝惯用的撒娇示弱手段也失了效果,不由得更慌了。
沈尚书喝光了壶中温酒,含着酒气轻叹一声,起身披衣对着柜台后的小二喊:“小二,结账。”
小皇帝说:“我来。”
沈尚书挑眉,他有些醉了,看着那个小兔崽子的视线都开始起重影。
小皇帝让刘总管去付了酒钱,扶着摇摇欲坠的沈尚书,年轻的眉眼中是无法言喻的渴求和眷恋:“沈爱卿……”
沈尚书嗤笑一声,摇摇晃晃地推开他:“陛下,放开我吧,我自己能走。”
小皇帝牢牢抱着他不撒手,低喃:“我不放,桐书。我怕一松手,你就要倒下去了。”
沈尚书一颤,他明明觉得自己还能走,却发现眼前一阵天旋地转,竟真的有些站不住了。
江南的酒喝着温软,竟这么醉人。
沈尚书低喃:“陛下,微臣要去喝酒了,你回宫吧。”
小皇帝更紧地抱住他:“你要去哪里喝酒?”
沈尚书轻声说:“北雁关,那里的风莲酒,最烈……烈得割喉咙呛眼睛,一口下去,泪就出来了。”
小皇帝心中忽然涌起一股无法言喻的剧烈痛楚,那不是为他自己,不是为十余年忍辱负重卧薪尝胆的孤寂,不是为求而不得辗转难眠的折磨。
是为了怀里这个削瘦的文人,那双温润如玉的眼睛里还噙着笑意,却一本正经地说想哭一场。
他不知道沈桐书流泪的样子。
在他生命中这十余年里,沈桐书总是一副云淡风轻温文含笑的模样,哪怕受了罪,也只是合上那双如画的眼睛,轻轻叹一口气。
只那一叹,就够他辗转数日不得安眠。
小皇帝轻声说:“朕带你去北雁关,去城墙上喝酒。”
他刚想要把沈尚书抱起来,沈尚书却狠狠推开了他。
江南的酒,上劲儿慢,去得也柔。
沈尚书还没彻底从酒醉中醒过来,可他眼中一闪而过的脆弱和悲伤早已消失不见,只剩下疏离的冰冷淡漠:“陛下,城门开了,回宫吧。”
延州城外,一条官道,两个岔口。
马车一路向北奔赴京城,孤独的行人却向东而去。
那里是今年历州地动之后的废墟,还有些走不了远路的老人孩子留在那里,在余震中艰难地挣扎求生。
分别前,小皇帝拿出了那件水玄貂大麾,披在了沈尚书身上,说:“朕会派人寻访天下名医,为你去寻接骨续筋之法。等到那日,哪怕……哪怕你不想搭理朕,也一定要让朕能找到你。”
沈尚书拿了那件大麾,转手就在历州城外当掉了。
不过他想起这块红玛瑙领扣的金贵,到底还是没舍得,拽下来收在怀里,只把那件貂皮大麾卖了个好价钱。
赚来的钱他连碰都没碰,直接让当铺老板拿去给了米铺老板,换了白米三千担,雇人去灾区支棚子施粥。
吩咐好这些事,沈尚书一个人走进灾区,开始勘察地形水貌。
卓凌蹲在歪歪扭扭的大树上,若有所思地看着沈尚书是背影,一本正经地给皇上写观察报告:“三月十九日,沈大人一个人去历州救灾了。”
飞鸽急急忙忙把这张小小的纸片送进宫里。
苍龙殿里正和一众大臣吵得焦头烂额的小皇帝看了一眼,心情忽然就平静了许多。
他眼前浮现沈桐书案前温柔执笔的模样,深深吸了一口气,好像还能嗅到那人袖中浅香。
小皇帝淡淡地说:“清查地脉的事,交给天官署。筹款之事,再催一下邺州蟠州两郡,七日之日,朕要看到结果。对了,调拨延州越州两地驻军,去灾区清理山石”
处理完这堆琐事,小皇帝如捧珍宝地抱着那个小小的纸片,给卓凌写回信。
“他这几日去了哪里,遇到了何人,吃食怎样,精神如何?”
写着写着,又写出些不愿被卓凌看到的少年心思,别别扭扭地撕下来扔进抽屉里。
呆滞了许久,最后也只写了三个字:“看好他。”
卓凌一头雾水地看着那封信,低头看着树下的沈尚书,默默把小纸条塞进了荷包里。
他一直把沈大人看得很好啊。
沈尚书正和几个历州老者,沿着地动时震感最强的那条线慢慢走,一路收集着震出来的泥土石块,边走边低声讨论着。